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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端着酒碗,一会儿敬这个,一会儿敬那个。

屋里屋外,摆在大门口的那些饭桌,他都要照顾到。

没一会儿,头上就沾着雪花。

每到一桌前,左撇子还要解释说:

“老二啊,二女婿去府城啦,那面都要忙乱套了。嗯那,俺家老二那娃真是没说的,一天天可能干了。老三、最小的那个女婿啊,早就考完了,但眼下还在县里。不是在照顾他娘。都没空照顾。你们是不道啊,老小从回来就一直被知县用着,所以这才没在家。不过,老小知道他大姐夫回来会请客,没走前就说,让他大姐夫代他,多敬乡亲们几碗酒。”

左撇子只折腾一个来回后,一桌一起敬半碗酒,脸就喝红了。

能看出来,他还很激动。

白玉兰嘴不动,脸上带着笑,却小小声逮机会对秀花吐槽道:“这不够他嘚瑟的了。”

秀花用嗓子可有可无的哼一声:“嗯。”

正巧左撇子在喊人:“德子啊,你来。”

朱兴德本来在门外敬酒呢,闻言立马进了院子。

左撇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扯住大女婿的胳膊给介绍:“这桌坐的真不是外人。那个谁,那里面坐的你瞎子叔,张叔,有印象没?你得敬你叔。”

朱兴德明白。

张瞎子叔救的他媳妇肚里的孩子,还有二妹小豆肚里的孩子也没少麻烦人家。

昨夜小稻就和他私下提过。

还说被偷当日,在最乱套的时候,媳妇和小姨子还有他闺女,通通都是在张家吃的饭。平日里,张家很困难,家里没几亩地,有点细粮压根儿不舍得吃,却在那日,张瞎子媳妇主动给他闺女做的细粮干粮。另外,分析那迷药,也是张瞎子第一个敢说的。

“来,张叔,我爹和我提您好几回了,我必须敬您一下。”

喝完,朱兴德趁此机会还问张瞎子,就您那救治的衣钵,现在传给家里哪个小子啦?有没有跟着学手艺的?

有外村不明情况的,闻言真以为这位张瞎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医术。有可能他们孤陋寡闻了。

倒是本村的听完全笑了。

连着张瞎子也不好意思,硬挺着厚着脸皮,倒是不外道地实话实说:“传给俺家你大弟了。你小弟不中,学几天批八字,他就不乐意学了,坐不住。”

“那大弟来了没有?在哪坐着呢。”

“没来,搁家晾草药呢。这几日变天,草药都潮了。”

药,竟然能放潮,你就说这一家子赤脚郎中靠不靠谱吧。

但也心明镜的,或许人家那是借口。

别看咱们是农村人,要脸的人那是不分城里农村的。

人家张瞎子,可能是觉得请吃饭带一家子来,不好。

朱兴德想了下,说,“那这么的,叔,回头你问问我大弟,愿不愿意去县城广药堂学一段日子,给跑跑腿,抓抓药,正好那面救回来不少徭役,缺人手。然后大弟还能在那位大郎中身边,能跟着多看多学。人家即便不手把手教,咱自个看呗。他要是想去,你让他过两日就来找我,我进城给他带去。那个广药堂管事的,我都熟。”

这话谦虚了。

朱兴德不是熟悉广药堂的管事,他是广药堂的老板碍于梁贼人的事儿,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至今那位老板兼大夫还在县衙做义工。

离着远的几桌人,不明就里。只听到朱兴德所在的那桌人,忽然发出吃惊、惊喜、感叹的声音。

咋的啦?

张瞎子差点儿没激动哭。

广药堂是他的梦想啊。

从他爹那一辈儿,他就听说过却没接触过。

同样都是大夫,他要是泥里的最底层,人家广药堂就是整个永甸县医疗界的最顶层。

听说,好些孩子想去广药堂当药童,对方不但不给学徒银钱,而且学徒还要反过来上交许多学费银两,对方才收。毕竟这是学手艺的事儿。

就是这么个地方。

朱兴德过来喝口酒的功夫,就轻轻松松的要安排他大儿子去广药堂。

张瞎子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恭喜声中,激动到筷子掉在地上。

他有点儿不敢直接和朱兴德说话。

不知道为啥,觉得撇子大女婿身上有官威。

所以他一把拉住左撇子,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这话儿是怎么说呢,我?撇子,你大侄子……”

左撇子只是大笑起来,跟着别人一起恭喜张瞎子。

左撇子有好些年不这么外露的大笑了。

以前,他总是大哭来着。

爹娘死,要大哭。

听说玉兰又生丫头了,蹲灶房哭。

丈母娘回来了,就在半年前,他站在家门口,更是恨不得大哭都找不着调。

此时,左撇子脸上的表情全是舒展的笑容。

据说,在灶房添菜的张瞎子媳妇,听说大儿子要被朱兴德安排去广药堂学徒,都激动到抹眼泪了。

朱兴德却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心想:

咱这十里八村离县城太远,即便去镇上也多有不便。

要是张瞎子的儿子是那种认学的人,一年两年真学出点儿手艺来,家里人和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再被人开个瓢的,生个三胎二胎的,能近便许多。

附近这些村庄,除了几位岁数大的,慢慢地也该配个差不多点儿的好郎中了,给扶持起来。

从这之后,就像白玉兰说的“嘚瑟”一样,左撇子暗戳戳的,更是时不时就喊一声大女婿,让朱兴德和这个打招呼,和那个打招呼,他给介绍,像是在显摆孩子一般。

且不止显摆女婿,还显摆女儿。

“嗯,大德子现在正说话的那位,就是俺大闺女小稻。”

朱兴德正回答小稻,说没喝多。顺便问小稻,坐外面冷不冷,进屋吧。问今日小稻干活了没有。请那么多婆子,你们姐仨没必要干,让二妹子和小妹也歇着。

而在这种气氛中,大伙也自然话赶话的知晓了,朱兴德的捕头不干啦。

朱老爷子差些将小孙儿戴帽子的脑袋盯出个窟窿。

说什么干捕头挣的太少。

咋那么狂呢,挣多少是多?

再说,那是银钱的事儿吗?

干捕头是为面子好不好。老朱家好不容易出现一位带“头”字的官,咋能说不干就不干。

可是,朱老爷子还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训小孙儿。都已经不干了,没和他知会一声就已经撩了挑子,他除了生些闷气还能如何。

啊,对了,还能陪笑。打肿脸充胖子的在旁人恭维朱兴德时,陪笑附和上一句:“孙大不由爷。岁数小,愿意干就干,不干就拉倒,老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嗯,确实,俺小孙儿一直以来干啥像啥,不干捕头了,虽可惜,但也没啥大不了。”

这些昧良心的话,朱老爷子边说边心痛。

而大伙、包括左里正以及其他村的里正们,当听说朱兴德真的不干了,除了极为震惊,却从没怀疑过是知县大人不愿意用了。

不可能。

谁家不愿意用,在卸任前能给兄弟安排的明明白白?

知县大人真不愿意用朱兴德了,罗峻熙却在县衙帮忙?

没听见朱兴德那几位小兄弟们讲嘛,城门处、牢房处,朱兴德的堂哥、拜把子兄弟,以及莽子家的小子和石九嫂子家的三小子被定死安排下来了,说过两日就发正经官衣,已经开始做了。

左里正的小孙儿,更是再过几日就要发俸禄了。

等于是,朱兴德一个人,安排了好些人的前程。

你再看那说话的态度、气质,那是普通人能有的吗?

虽然村里人不懂啥叫气质,但咱就是觉得朱兴德往那一站,随随便便的露出点似笑非笑,眼神所到之处,对于咱屯子人的难事,在他那里就不算事儿。

更何况,刚刚才轻飘飘两句话,游寒村张瞎子的儿子,过两天就要去广药堂当学徒了,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

啥叫能力?

这就是。

使得在座的人,通通有种恍惚的意识,往后更要和左家拧成一股绳,关系处的越好,或许他们也越有可能跟着鸡犬升天。

当大家知晓朱兴德不干捕头了,还没从震惊、遗憾、想再劝两句、不劝心里有点儿刺挠的状态中醒过神时,六子和水生一家坐在一桌,那桌又爆出猛料:“我和水生,像我们都没有留在县衙也是有事儿。县里有铺子。”

左家在县里又置办了大铺子,府城也有酒铺子。需要用人。

二柱子接过话把,抖着腿牛逼哄哄抢话道:“往后,俺们这都得当管事了。”

这牛让二柱子吹的,给二柱子的爷吓一跳,他当真了,筷子上的鸡头都掉桌子上了。

二柱子的爷心想:回头他要趁左撇子或是朱兴德有空时,认真谈一谈不能重用二柱子,至少不能做管事。万一帐没算利索,他家真赔不起。

这回连左里正都纳闷了,他没听到信儿:“县里的铺子?”

以为是那些小子口误呢。

撇子家在府城不得不租赁个酒铺子,那事儿他是知晓的,却从没听说过县里还有大铺子。

左撇子看眼岳母,余光扫眼媳妇,趁此机会笑呵呵回答道:“是县里的,买的。这不是赔偿不少银钱嘛,全砸到那间大铺子里啦。”

财不露白。

咱家被偷,又在给过本钱后,凭白得了好些赔偿款,再加上小麦早前挖的人参卖了,当时为不少人交过徭役人头税,而今年不再征徭役了,银钱退还的极为利索,甚至没退到报名人的手里,各村里正知晓情况,是他家垫付的,直接就退给他家了。

里外里加在一起,家里多出好些好些银钱。

为了少些麻烦事儿,正巧县城那间极为大的铺子是新任知县大人背地里赏的,没走明账,为不节外生枝,家里人商量好干脆就说买的吧。银钱全砸到那间铺子里了。

左撇子现在撒谎也学会不咋脸红了,提到县城的商铺子,还和这桌的各位里正感慨道:“等于是孤注一掷了,这酒买卖必须要支愣起来。要不然啊,孩子们的前程等于是被耽误了。”

此话一出,连大胆派性格的人,都觉得左家是不是太胆大了。

可不是?

银钱全砸到铺子上,像朱兴德做捕头那么好的前程,为了支起这一大摊子也不干了。

左撇子说:“没招。咱家这些小子们还没带出来呢,还不能完全顶事儿。只能老二、二女婿负责这么远的路,来回押运。酒那玩意儿不能有闪失,全是粮食钱。而老大这捕头不干了,就是为来回两间铺子跑,听他说,要拓展,咱家有酒不假,可是能不能有更多的人买,才是关键。这就需要大德子了,家里只有他,有那个张罗的能耐。”

至于他自己……

“我守铺子、收银钱,给孩子们打个下手,做个掌柜的。”

左撇子还叹口气,装作极为上火道:“慢慢的吧,咱家这些小子,全能带出手了,连着我,到时才能歇口气。要不然咋整,银钱反正全花了,铺子已然支上,必须干。”

说实在的,除了左里正会感同身受,在左撇子说完这番话后,跟着有些上火犯愁怎么干大干好,其他人听完,虽在附和却没过心。

他们没办法代入家里有两间大铺子啊。

没办法跟着一起犯愁,花千八百两买铺子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千八百两啊。

是在县城买下、不是租,买下带前后院、在最热闹街道上的大门脸。

今日一过,附近十里八村的人,想必才会真正重视,左撇子家已经不只是殷实了,他这要奔地主去了。

在他们讨论买骡子时,左家暗戳戳买回好几匹马。

在他们讨论明年添二亩地,人家添两间铺子。

再者说,就是这么个好条件,将来你即便酒卖不好,还有大房子在,是不是在你名下吧?赶明儿卖房或是租赁给别人,也能值不少银钱吧?

他们有什么脸去同情犯愁的左撇子?

还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请问,左撇子,你是咋好意思在他们面前露出一脸忧愁的?

“确实挺犯愁,撇子老弟,那你真得将酒好好卖卖。”大伙干巴巴的劝道。

当晚,有来吃席喝多赶不回去的,被左撇子安排借住在游寒村各家。

而像朱老爷子自然是住在左家。

今晚,这个小院儿,住的全是自家人。

朱兴德说:“爷,来年才能盖房,但是俺老丈人家仓房现在酿酒的地方不够了,即便旁边那吴家算上也小。我想着,咱老朱家那院子大,能不能给变成酿酒的地方。”

朱兴德瞪眼看着他爷。

他寻思着,想让杏林村朱家成为分支酿酒点。

反正咱家酒不怕被偷学手艺,最关键是神仙水。

到时外婆或是小稻她们,只要出一个人,干最关键的一步,其他的,还可以雇佣他大嫂、二嫂、三嫂等等,包括村里人也行。都给他们发计件钱。酿出一坛子,给多少的那种。多干才能多拿,集体致富。

家里全忙的顾头不顾腚,想作妖都没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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