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时总在想着小时候的杨清多么好玩,夜中入梦,也梦到了那个遥远的小童。等倏而一睁眼,发现野草曼曼,浓雾被风吹散,前方雾开处,是杨家村的田地房舍。
望月站在村口,站在一片幽暗中,怔忡迷惘地看着这一切。
低头看自己的手,依然是属于十六岁的杨望月的手。
白天时还在云门,晚上醒来,就回到了她也算熟悉的杨家村。望月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然她素来大胆,又无所顾忌,只是不解疑惑,却并无多少惶恐之心。
星月当空,望月在村口徘徊半天,决定还是先往村中行去,进去探探情况再说。看她是又死了,还是又活了,还是这村子里,另有一个杨望月。
远处听到狼嚎,近处冷风拂面,少女白衫粉裙,裙角蜿蜒青藤铺展开,绣着丛丛兰花。风吹拂下,她的发带随乌发飞扬,几次拍在面上。莹白如玉的肌肤,修如雪鹤的脖颈,紧窄婀娜的腰身。少女在夜雾中穿梭,窈窕多姿,美丽灵动,似山鬼般。
在经过一处地方时,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望月停了下来,驻足去看。
村口有片菜圃般大小的方地,三面用砖头堆砌,围着的空地里,扔着村中人丢弃的垃圾。等堆得多了,村长会组织人手处理这些垃圾,或丢去作化肥,或扔到河里。夏天时天气热,垃圾散发的气味比较冲,人人经过这里时,都会躲着走。
望月就是经过这片垃圾时,听到后面传来的窸窣声。
心中嗤一声:
装神弄鬼。
少女站姿挺直,袖中手已经屈起做足了准备,面上却漫不经心地笑,“出来。”
堆成小山的垃圾后的动静消失了,然并没有人出来。
望月眯了眯眼,笑眯眯地侧了侧身,望着自己先前感应到的方向,“乖乖地出来,少与我绕来绕去。若等我亲自去揪了你出来,别怪我下手无情。”
她已经准备出手了——杨清不在身边,那又怎么样?她武功是比他差的远,可她的打斗经验,却比杨清丰富的多。不怕死的无畏精神,在真正杀敌时,能助她良多。不管对方是什么牛鬼蛇神,望月从无惧怕退缩之心。
垃圾堆后,慢慢地走出了一个小童,黑影子在月下瘦弱一团。
大大出乎望月的预料。
她怔怔然地看着这个从垃圾场后走出来的小孩——
冷月无声,天幕上挂满了星河。她在村口彷徨,彷徨中,在雾中,遇见了这个小童。
看小小的孩子,站在成堆的垃圾后。看他睁着一双眼,抬头仰望她。
面对漫天的星光,望月好像看到她重生后,见到杨清的第一天晚上。她现在看到的轮廓,与那时候他初下云门、来人间走一遭时,她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星星都在他眼中。
只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
一个唇角噙笑、悠闲自得,一个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
望月脱口而出,“杨清!”顿一下,“你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她走向垃圾边上的小童。
小童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衫也传出难闻的古怪味道。他的脸涂得黑一片青一片,哪里都不像那个衣白胜雪、翩若惊鸿的俊秀青年,却又哪里都能看出那么一点儿痕迹。
在她叫出“杨清”时,小童乌黑的眼睛里,出现的神情,仍然是充满警惕。少女在他面前蹲下来,按住他的肩,小孩子的身体僵硬,维持着一个随时准备逃的姿势。他明明那么惊恐,却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似讨好,又似试探,“姐姐,你认识我是谁?”
“当然。”望月答。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这个眼睛漂亮的小童——真的,二十多岁的杨清,身上哪里都是吸引她的地方。她的视线放到他身上,他太符合她看男人的眼观,迷人得让她常不知道该先看哪里。但眼前的这个小童,脸都脏的看不清楚,只有眼睛长得亮,黑葡萄一样一闪一闪。
眼睛忽闪忽闪,闪得少女心也一跳一跳。
望月心中忖度一番,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今年几岁?”
伸出了六个手指头,想一想,又缩回去了半个。
眨着眼睛看她——望月忍着揉一把这个小可爱的冲动。
“叫杨清?”
“……不,不是,”小童低下头,“姐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杨清。”
望月一愣后,噗嗤一声笑,被这个小可爱逗乐了。根本不在乎他身上多脏,味道多难闻,望月一把将这个柔弱的小身体拽入怀中抱住,紧紧地抱住,哈哈笑,眉飞色舞,“杨清,你太好玩儿啦!”
五岁大一点的孩子,说话就不结巴、不含糊,逻辑还挺清楚,能跟大人对话,让大人听懂他在说什么。还会在觉得她是坏人时,骗她,说自己不是杨清。
这么可爱,不是杨清,那是谁呢?!
这个时候的杨清,可爱起来,让望月稀奇得不得了。不是心动,是心化。总是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捧到他面前去,逗他开心。
望月抱着小杨清就想亲,然而一看到他那脏脏的小脸,又亲不下去了。心中念头几转,觉得自己有八成可能,回到了杨清遇难的那一年。他跟她说过,他父母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后来于万难中,被云门掌门风行云带上云门,才结束了小杨清做乞儿的人生。
望月本来就不害怕任何怪异,现在又遇到小杨清,她更加没有心思想别的了。觉万一只是场梦,梦境让她与幼时的杨清碰一面,她花心思去考虑背景,浪费跟小杨清相处的一时一刻,多么可惜。
望月就当自己回到了杨清父母出事的那一年了。
对他的愧疚,有那么一点儿,却也不是很深:一,她这个时候还小,圣教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二,杨清的爹娘,从来就不是她杀的,后来她遇到他,连云门的人都全部放过。她自觉对杨清已经做得很好了,自己并没有对不住杨清过。出身那种虚无缥缈的谁都控制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自寻烦恼?
少女直接把幼童抱在怀中起身,心里满满是古怪的自得感:有一日,她能以这种抱小孩的方式抱杨清,多么稀奇!
她说,“杨清,跟我走吧。”
别去什么云门了!等我看一看,现在的圣教是什么情况,咱们直接回圣教去!你五岁大一点的时候,那我那时候也是五岁大一点。也许我们还能去拯救一把我的幼童时期呢。
小童被她强迫地抱在怀中,眸子乌黑又湿漉,小脸绷着,手扶着少女的肩头,小声问,“你、你是魔教的人吗?”
“对啊。”望月爽快应了。
就见怀里小孩的身体更加僵硬了,他眼中已经写满了害怕,小身子都在发抖了。眼里湿漉漉的,睫毛那么长,好像下一瞬,就要掉眼泪一样。
望月威胁他,“不许哭!知道我是魔教人,敢哭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眼睛里分明带着调侃的笑意,然而小童又哪里分辨的出来?吸吸鼻子,把眼泪缩回去了。
明明一个五岁大的小孩,还装作大人的样子,“我不哭,你不要杀我。”
“……”太可爱了!
望月再也忍不住,不顾对小杨清的嫌弃,凑过去,就在他的小脸上啪嗒,重重亲了一口。
她亲得他眼眸大睁,长长卷翘的睫毛下,眼睛被水洗过一样清澈明亮,又是星星,又是银河,流光溢彩。望月的心都软成了一团——又情不自禁地亲了他好几口。
小童怯怯,“是不是亲、亲完我,你就要杀我?”
望月哈哈哈:“对啊。”
小童惊恐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她简直符合了小杨清对坏人的想象。长着美丽得足以诱惑人的脸蛋,欺骗他的爹娘,带那么多人追杀他们一家。笑得越无邪,坏起来越放肆。
小杨清从魔教人身上学到的——坏人不只是长着坏人的脸,也有长着好人的脸的。
他比同龄孩子早熟很多:
爹娘死了,保护他活了下来。他才五岁,坐在爹娘的尸体边上,就知道什么是“死”了。
小杨清压根感觉不到望月的可亲可近,只觉得那帮坏人,又卷土重来了。她会像杀爹娘一样杀他,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他也要死了……
对于未知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强装的镇静。小童呆呆看着望月,实在无助,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小嘴突地一咧,再也忍不住,哇的大哭出声。金豆子从湿润的眼睛里掉落,落在他的面孔上,也落在少女抱着他的手背上。
烫的望月手颤。
小杨清哭得大声,毫无预兆。
望月一趔趄,耳边跟炸雷一样陡然爆发幼童的哭声,震得她头晕眼花,手一抖,差点把小杨清给丢出去。
“……”夭寿啊,杨清居然会哭啊!!!
他居然在她怀里大哭啊!!!
被她吓哭的!!!
望月可从来没应付过小孩,小杨清一哭,她心都要碎了,茫然慌乱手足无措,面上还继续威胁,“哭什么哭?再哭就把你先女干后杀,死了喂狗!”
小小杨清,黑眸潮湿,心情悲戚,哪里听得懂她的“先女干后杀”是什么意思,反正就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可怕的姐姐杀了。
心中悲凉,又是失望又是惊恐,哭得更大声了。
望月:“……”
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然她能真的杀了小杨清吗?
望月心中后悔自己对小童的威胁,想要哄他。可小孩子哭起来,真的是什么都听不到。即使杨清日后多么清冷淡定、多么睿智博雅,他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无助的、被大人欺负的小孩子而已。
小杨清哭得更加伤心。
望月也开始伤心了。
……
…………
………………
那晚七手八脚,才搞定了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小杨清。倒是可以点穴,但是想到现在的杨清还年幼,点穴对身体不好,望月硬是忍了下来,没有毁掉他天生的为习武而生的好骨骼。
望月硬是又哄又吓,才让怀里的小童停了哭声。
望月哄他就哄得精疲力竭,黑着脸把小童扔在地上,擦擦自己额头的汗。每瞪一眼地上站着的小童,小童就往阴影里缩一缩。望月从来脾气就不好,哄孩子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哪怕对方是杨清,她也做不到继续把姿调放低。
冷冷问,“站那么远干什么?离我近点,这里这么安静,看上去就不同寻常,你站那么远,被狼叼走了我可不管。”
小杨清居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慢慢挪到了她身边,小声解释,“村里没有人。”
“嗯?”望月问,“你能不能话说的完整点?真是从小到大一个毛病,磨磨唧唧吭吭哧哧的。能不能果断点?”
这种话,望月可从来不敢当着她清哥哥的面说。她也就欺负清弟弟年幼不懂事,不敢对她怎样罢了。
小杨清心中委屈,金豆子已经掉了一筐,揉着眼睛,小小声地解释情况。他虽然只有五岁多,说话却是真的很不错,很少有磕绊的时候,硬是一大段话讲下来。虽然说的话,常因为有些词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偏头想一想,他这副细腻描述的样子,又显得那么博人欢心。
至少博望月的欢心。
她被他眼泪引出的烦躁,因为他软软的声音消失了。
小杨清跟她说,魔教人杀他的爹娘,爹娘死后,村里人害怕,官府的人过来管,把村人都迁走了。但是没有大人发现他这个小孩还没有死,他害怕人、怕人要来杀他,爹娘死前一直要他逃,他又不知道逃去哪里,只能躲人躲得远远的。
他在杨家村晃,去垃圾堆里扒东西吃。但是还是好饿,娘活着的时候带他去过镇上,他也想去镇子找东西吃。可是白天时看到那么多人,不知道该不该去。
小童揉着眼睛说话,望月突然蹲下来,柔软的手按在他眼睛上,帮他揉了揉。小杨清闻到少女身上的一股清香,他怔忡地看去,见刚才还对他凶巴巴的姐姐,现在帮他揉着眼睛,还凑过来对他的眼睛吹了吹。
少女的眼中满是温柔,“眼睛疼了吧?让你不要哭,你非要哭。活该!”
因为望月难得的温柔,在她之后提出要去杨清家中看时,杨清并没有拒绝。他的家其实早被魔教人毁的差不多了,房子都塌了半边,尸体之类的已经被官府带走,院门外也贴上了封条。
望月问,“贴了封条,你怎么回家?”
小杨清指指院墙一边。那里堆着几块砖,叠的整整齐齐的。望月低头,看眼这个也就比她的膝盖高一点的小童,看看高耸的院墙,看看堆起来的转头,再估量下小杨清的身高,她颇惊讶,“你这么早就习武了?”
小童点头。
望月弯眸笑,又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真聪明!”再亲一口,“天资真好!”
习武并不是越早越好,大部分骨骼不合适,得长得差不多了才可以开始。杨清这么早就开始接触武功,他父母自然不会害他,只能说明他是天生的武学天才了。
望月撕开封条,推门而入。
小杨清一晚上,自碰上这个奇怪的姐姐,就被她亲了一口又一口,亲得他掩在污秽下的小脸涨红,眸子忽闪,咬咬唇。他不知道这个姐姐为什么总亲他,他以前也常被人亲,然而自从爹娘死后,他变成这个样子后,每次碰到人,人都嫌弃得躲得远远的,再没有被亲过。
奇怪的姐姐。
小杨清怕她强迫他带她回家、是要做什么,迈着小短腿,紧张地追进自己家中。他进门后,看到望月在他家中挑挑捡捡,柜子被推开,床板被掀起来,桌上的茶壶都被她拿起敲了又敲,看了又看。
本就凌乱的屋子,因为望月的进入,更加凌乱了。
小童很紧张地看着她,鼓起勇气,“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找了。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快走……官府的叔叔们会抓你的!”
“噗!”望月嚣张,转头叉腰笑,又欺负这个小孩子,“那我就拿你胁迫他们!”
小杨清眼睛湿漉漉的,水雾又开始弥漫。
望月:“不许哭!敢哭我就放火烧了你家!”
小杨清吸吸鼻子,有些生气,还有些委屈。他控制不了自己,就转过身,坐在台阶上,不去看那个姐姐到底在他家干什么了。反正、反正……他的命都捏在她手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童怔然想:娘还让我快逃呢,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死,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望月身无分文,不管是做梦还是别的原因,来到陌生的地方,就要想办法活下去。她在杨清家中一番翻找,好容易凑足了一袋子铜钱,对虚空拜了拜:抱歉啊未来的公公婆婆,我是为了带你们儿子活下去,并不是贪你们家这点儿钱。
将还能看的半个屋子收拾干净,望月擦把汗,趴在窗口上往外一看,明月白光下,小小的身影坐在台阶上,抱着双膝发呆。
小杨清还在。
松了口气,望月放下心后,又进进出出,在院中井中打水,等烧好了水后,倒屋门口,把小身子往怀里一提,“过来,给你洗洗身子。一股味儿,脏死了!”
小杨清完全任由望月自由摆弄。
脱光了小童的衣服,把他丢到混好的温水中,看他打了个哆嗦。望月问,“怎么了?”
小杨清抿嘴,“水好烫。”
“……”哪里烫了?摸上去差不多嘛!
但望月也没有带过孩子,不知道小孩的感受和大人不一样。她只能忍着气,又倒了些凉水进去,这个麻烦的小孩子才说“不烫了”。望月白他一眼,随手一扬,就把他脱了的衣服从窗口丢了出去,扔在了院子里。
小杨清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悄悄地观察她。看到她那个白眼时,嘴角轻轻翘了翘。
幼年时的杨清,是很聪明的孩子。他从这水热不热的问题中,就试探出了望月对他的态度。口上总是威胁他,动不动就是“再怎样怎样我就杀了你”,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个姐姐做的事,好像都没有伤害到他。
所以,她应该不是要杀他的吧?
望月充满热忱地给小童洗身子。心中不停乐:从没看过长大的杨清洗澡。他武功好,从来不给她看的机会。现在,她却看到了小小的杨清。
瘦瘦的,软软的,把外面那层泥搓开,皮肤白嫩,眉清目秀。水浇上去,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落……望月却还不满意,“杨清,笑一个。”
小童可怜巴巴地扬唇,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望月伸手,就戳了戳他的酒窝,立刻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她伸手往他小身上撩水,素手伸到水中,拨弄他两腿间的小jj,突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抬眼睛看他。
望月乐得不顾脏水,就把水里的小童往怀中抱,亲了又亲,“嘿嘿,你知道么,你长大后不行哦~~可怜的杨清,噗!”
“什么不行?”小杨清乖乖问。
他这么乖,眨着眼看他,月光下,望月就忍不住掐着他的小脸,小小声地逗他,“别管那个了。以后跟着我,我来养你。别叫我‘姐姐’了,你叫得我都老了……叫我‘娘子’!”
小杨清瞪大眼,看着她凑到他小脸面前的雪白面颊。
他心中想:什么“娘子”?!我爹平常就这么叫我娘啊。我爹说长得比我大的,都叫“姐姐”。为什么要叫“娘子”?不对啊!我爹娘不是这样教我的!
望月诱惑他:“想吃饭吗?想穿新衣服吗?想到处玩吗?那就喊我‘娘子’。喊我‘娘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杨清看着她,眨巴眼睛,“真的?”
“真的!”
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娘子。”
喊完脸就红了。
望月搂着他就开始狂往他脸上亲,一点都亲不够。她好不要脸,大的清哥哥不喊的话,就逼着小杨清说。欺负他什么都不懂,想听到什么,就逼他说什么。
小杨清涨红着脸,被她亲一通。鼓起勇气,伸手推开她的脸,说,“你说喊了,我要什么你都给我。现在算数吗?”
“算啊,”望月抱着他出木盆,拿毛巾给他擦身子,心情很好,“你想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那你把你的命给我吧。”小童说。
“……!”望月眼皮一跳,面无表情地扭脸看他,“你要我自杀?”
杨清还当她是坏人呢?
望月一板脸,小童立刻胆小,垂下了眼,“那、行么?”
“不行!”望月拒绝,看他垂眼的小动作。
伸出手,拨了拨他的长睫毛,抑郁的心情又得到了治愈——
杨清很喜欢垂眼睛这个动作,每次垂下眼,就显得睫毛好浓好长。原来,他真是从小到大都这么毛病啊。这么多年都改不了。一心情不好,一在想事情,就开始垂眼睛了……
望月宽宏道,“换一个要求。”
小杨清偏头看她,眼睛被洗过后,更是亮得望月心尖颤抖,“那我要你离我远远的。”
“……!”望月眼皮再重重一跳。
忍无可忍,在他额头上打一下,“杨清,你真是从小到大,都蔫坏蔫坏的!亏我以为你小时候可爱呢,一样的讨厌!”
……
…………
………………
总是望月带着小杨清,潇洒地离开了杨家村。在镇上去了趟赌-坊,换了些银钱,给小杨清买了身衣服。成衣铺的老板娘看着小公子眉目俊秀,长到后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祸害,对着门口等着的望月一阵夸,“这是夫人的儿子吧,真漂亮!”
望月抿嘴乐,伸手绕了绕自己耳边的发丝,俏丽的模样,看得老板娘一滞。小姑娘才笑道,“看我这打扮,像是妇人吗?我可不是他娘。”
“那姑娘是?”老板娘诚心拉家常。
望月对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扬眉,坏笑招手,“杨清,告诉她,叫我什么?”
小杨清憋红了脸,被望月拽到怀中,被望月威胁地瞪着,他才张嘴,特别小声地叫了一句,“娘子。”
望月开心地丢了银票,拉着他扬长而去了。
徒留身后成衣铺中的老板娘目瞪口呆:“这姑娘有病吧?!”
不管望月有没有病,不管望月怎么逗小杨清,小杨清现在,总是她一路领着的。他失了爹娘,对周围事物总是抱有警惕心,有些害怕。见到人还会紧张。望月却从不同情他,不管他是装模作样还是怎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在街上闲逛,她看到好玩的,就自己过去玩。不光自己玩,还强迫小杨清跟她一起玩。
小童一开始简直被她欺负哭,一路走一路眼睛红红的,然被望月打击着打击着,心脏也强大了,到后来被她抱着,拿小箭射靶子赢小泥人时,他颊畔已经露出了好看的酒窝。
望月就抱着他,亲亲他星星一样的眼睛,再戳戳他的小酒窝。
一路开开心心地抱着他回客栈,“笑起来多好看!我不喜欢你总是皱着脸,跟我在一起,你就要笑!”
小杨清发现望月心情一好,就喜欢抱着他走了。他已经五岁半了,不是三岁,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在家时爹娘都不总是抱他了。望月抱他在人群中走,他小脸红红的,很是不好意思,很是抗拒。不过抱着抱着,也习惯了。
等回到客栈时,这个对望月充满了警惕心的小孩子,已经抱着少女的脖颈,头趴在她肩上,闭眼睡着了。暖暖的呼吸喷在少女的长颈上,望月心里痒痒的,欢喜无比。
他乖乖巧巧地依偎着她,不把她当敌人,她心里是这么开心。
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呢,望月也要摘给他的。
但小小的杨清并不要天上的星星。
望月每天逗他玩,给他买各种各样的玩具,陪他吃吃喝喝。他脸上的笑,慢慢就多起来了,也不再总是想着死去的爹娘了。
……
随着两人熟悉,小杨清不再害怕望月,然而,却也再不肯叫她“娘子”了。每次喊她,又恢复了“姐姐”的称呼。
望月怨恨不已,把他拽入怀里,强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叫‘娘子’!不然明天不给你吃饭!”
杨清真是长得漂亮,从小漂亮到大。
小小的孩子,玉团子般,又白又软,被望月箍在怀中,靠着她的膝盖,硬是笑着摇头,“不吃就不吃。‘娘子’是叫娘子的,你才不是我娘子。”
望月嘲笑他,“你‘娘子’来‘娘子’去,我听得头都晕了。果然是小孩子,词汇不够,话都说不清。笨蛋!”
他被她在头上打一下,却只是伸手摸了摸,依然眉目明和,既没有委屈,也没有生气。
看着他的小脸蛋……望月捂脸,小声,“怎么长这么像啊……”脾气都这么像。
小杨清看这个姐姐又开始犯病了,也不多问,只拉着她的手,“姐姐,你看看我昨天学的新招式,有没有练好。”
他一路练的,是他爹教他的武功心法。望月在旁边扫两眼,正好她也在学着云门的武功,指导不了长大后的杨清,现在的小杨清,她还是指导得了的。望月的脾气不好,常一点不顺心就恼怒,然而对面教授的小徒弟是叫杨清的小童,这么聪明,她教的怎么样,他都能快速领悟,让望月不得不佩服。
听他又要练武功,望月坐在借住民宅院中的一棵槐树下。夏日炎热让她昏昏欲睡,打个哈欠,“你才多大,这么勤奋干什么?别练了,出去玩吧。别把自己闷坏了。”
小杨清认真道,“我学了武,长大后,就杀掉魔教的人,为我爹娘报仇。我得快点学,变得很厉害。”
望月捂着嘴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低下眼睛,看院中站在她面前的小个子男童。她用一种古怪奇异的眼神看他,慢吞吞说道,“杀了魔教的人?不,我说了,你不要跟圣教为敌。因为我是圣教的人。”
“你不是,”他说,“我在街上认出了那些人,你都不认识。”
“我又不是圣教的每个人都认识!总之你不能跟圣教为敌!”
“不!”小杨清抿嘴,态度很坚决,“我要报仇。”
望月盯着他半天,眼神几变。一时想着我在做什么,帮圣教培养一个强大敌人?一时又想着杨清报仇也没错,他被害成这样。
然后又怅然想:我想带他回圣教。他是不肯的吧?
五岁半的杨清,又软又甜。然而脾气拧起来,跟二十多岁的他一样。没主意的时候是随便你怎样,有主意的时候是全部都跟着我走。很少有绝对要做的事,然这个绝对要做的事一旦他下定决心,那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了的。
他从来不曾因为她是魔教圣女,就说我父母的仇不报了。他只是在想别的解决方法而已……况且他最新决定的针对魔教的复仇,让魔教付出的代价,真论起来,其实比让魔教灭门,也好不到哪里去。
望月出神地看着在树下练招式的小孩子,心想:我真的还要带他回圣教?
其实杨清不适合圣教。
圣教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里的污秽肮脏可怕,没有人护着的话,会毁了现在的杨清的。这个时候,圣女望月还不是圣女,原映星也不是圣教教主。他们都还被现任教主侮辱欺负着……没有强大的依靠,回去圣教,望月自己无所谓,本就是这么长大的,杨清可该怎么办?
这么漂亮的男童。
眼睛这么好看。
笑起来这么戳人。
他的眼睛,到二十多岁的时候,都像孩子一样干净,盛满了星光。
这是云门良好的成长环境带给他的。
不是圣教。
圣教永远养不出杨清来。
望月看着树下的男童,微微露出笑,想到:算了,我的清哥哥,还是回云门去吧。云门才是适合他的。
让他永远这么吸引她。
让她迷恋着他,就像迷恋着光一样。让她始终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他,拼尽全部力量,去追他,去爱他吧。
小杨清练完一段剑法,回头,看到树下的美丽少女,托腮看着他发笑。笑起来这么温柔,清恬美丽。
看到她的笑,小童以为她是赞赏自己武功练得好,于是也很高兴。跃过去,扑入她怀中,“姐姐!”
望月搂着他,任这个小火炉靠在怀里。他身体太烫了,望月平时肯定就把他拽丢出去了。现在却是一想到很快要送他去云门,满心地舍不得,就搂抱着他,觉这点儿热度,也不是忍受不了。
她又低头去亲他了。
耳边的清水滴一样摇晃的耳坠,打在小杨清的脸上。打得他的小脸红了一块,捂着脸,抬头盯着她的耳坠。
望月捏捏他的脸,得意问,“我好看吧?”
他点头。
“愿意娶我吗?”
小童愣一下,小声说,“你比我大这么多……”
望月瞪他,他真的不怕她,居然还继续把话说了下去,“你比我大这么多,我能娶你?”
“你懂什么,”望月一本正经,“想娶就能娶的。小孩子也能娶大人的。”
小杨清再次被望月欺骗,点了点头,“好啊,那我娶你。”
望月心口一跳,望他许久,无声地抱住他。
他从来没说过娶她的话……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娶她……
杨清性格这么慢,光熟悉她,恐怕都要熟悉好几年。他一点都不着急,她催促也没意思,跟开玩笑似的……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长大后的杨清。幼年时的杨清,却已经许愿娶她。
真喜欢他啊。
然而望月并不是喜欢多感伤的人。
她过一会儿,又开始逗小杨清了,“我耳上的耳坠好看不?”
“嗯!”
望月捏捏他的鼻子,“给你也磨耳洞,戴耳坠好不好?”
小杨清很吃惊,“男孩也能磨耳洞?”
“怎么不能?”望月心想,我们圣教的苗疆弟子,男的都戴耳环呢,诱惑他,“跟我戴一对儿!一模一样!好不好?”
她伶牙俐齿,谎言天衣无缝,骗长大后的他骗不过,骗小时候的小可爱,却是一骗一准。
小童还迟疑,望月又作伤心样,“你不愿意跟我一样吗?亏我这么疼你……”
小杨清很快心软,“那好吧。”
被望月高高兴兴抱怀里亲一口。
……
望月做决定送杨清去云门后,就改变了自己行路的方向,一路往北而去。她以为她要将他一径送到云门山下,就跟她第一次遇到长大后的他一样,在山下与他相别。
然而还没有离开西南的境遇,他们就碰到了云门掌门风行云。
风行云正是青年模样,白衣若云,在街上跟人打听杨家村的灭门惨案,望月领着小杨清在街头玩。小杨清玩得无忧无虑,望月却是一抬头,就看到了风行云。她看着他,看他一眼,从他的轮廓面相上,看出日后云门掌门的一点儿影子来。
而且,他还在打听杨家村灭门惨案。
望月看着他,久久不语。
风行云突而转头,看向身后的街头,看到了立在一个小摊前盯着他看的少女。习武人的感应,让他自然没有错过少女的打量。
于这种意外中,双方相遇。
风行云始终是关注师弟一家的,听闻师弟家灭门的事,就亲自下山,想帮师弟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做的。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走师弟的儿子,教这个孩子在云门,健康平安地长大,长成杰出的人物。
望月只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据实相告。双方借住一家民宅,晚上用膳时,望月将茫然的小杨清推到了风行云跟前,给双方介绍。风行云看着小而乖巧的孩子,眼眶就有些红,连连对望月道谢,并问她,“姑娘如此大义,不知是哪家弟子,我云门上下感激姑娘的大恩……”
望月笑一笑,“我就是一个路人而已。”低头温柔地看着小杨清,“掌门,您要好好待这个孩子。”
她说了,又觉得自己是白说。云门对杨清是很好的,能给他的都给了,能教他的都教了。杨清之所以是杨清,他父母都没什么功劳,基本全是云门养得好。人杰地灵,指的就是这家门派了。
当晚,望月便决定告辞。送出了杨清,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打算去圣教看看。圣教不还有个幼年时受苦的她么?她去看看,能不能解救下可怜的自己。
晚上,她与风行云说好小杨清的事,回自己屋子收拾包袱,准备在小杨清知道之前,趁夜离开。然她在屋中找半天,也没有找到自己放好的钱袋子。望月疑惑摸脸,在暗夜中喃声,“我记得就是放在这里啊……我记性不差吧?”
有人敲门。
她去开了门,没看到人影,正要关上门,突一顿,低下头,看到小小的仰着脸的男童。
他面孔玉白,眼睛黑白分明,仰着脸看她。
他轻声问,“你是不是要走啊?”
“……”杨清,真是从小就心思细腻啊。
望月板起脸,“你是不是把我钱袋子拿走了?还给我!”
小杨清看着她,说,“我、我出去买糖,花光了。”
“……”
望月温柔地看着杨清:小破孩。
你从来不喜欢吃甜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小笨蛋。
你到底不会撒谎。毕竟你还这么小,你都还没有六岁。
叹口气,“连撒谎都不会……你说你会做什么呢?”
她也不要钱袋子了,转头回屋子,把包袱往背上一背,走到门口,冲警惕看着她的小杨清招一招手,眸子弯弯,“乖,去睡觉吧。”
出门往外。
她一径往院中走去。
小孩子在她屋门口发呆了片刻,就迈着小短腿追了出来。他在院中追上来,拽住她衣袖,“你去哪里?!”
“去买好玩的给你。”望月随口道。
“你骗我!”拽着她衣袖的男童声音哽咽,情绪听起来有些激动,永远轻轻弱弱的声音拔高,“你就是想走,你就是不要我了!”
望月一点点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对啊,我就是要走。我要去魔教,我都说了了我是魔教人。你不信而已。我现在就要回魔教去,不要拦着我。”
起步就走。
而这一步,衣袖再次被小手拽住。
望月恼怒,“你干什么?!”
小孩子抬着眼,眼眸湿润,神情认真,慌张道,“姐姐,你别不要我,我不想去云门。我也去魔教,我跟你一起走。你别丢下我。”
望月愕然,再次低头看他。
她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时而抬起头看月亮,时而又低下头,看这个拽着自己衣袖、可爱可怜的小男童。她心中开始有些难过,遥遥想着:
今晚的月光多么明亮,星光多么灿烂。像是我一次次跟他分离,又一次次与他重逢。我心爱的男人还不是男人,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子。不到六岁的小孩子,他也依然喜欢我。他偷了我的钱袋,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挽留我。他这么可爱,这么让我欢喜。
而我为了他好好长大,又必须抛弃他。
望月出神许久,慢慢蹲下了身,看着眼圈微红、眼睛湿漉的小杨清。她伸出手,给他擦去眼中水渍。
望月说,“杨清,你要记得,我叫望月。”
“……嗯?”
“我的名字叫望月,”在这个超乎现实的存在中,望月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很认真地与他说,“我叫望月,日后会是魔教圣女望月。你要记得我。”
“我记住了。”
“等你长大了,如果遇到一个叫望月的魔教圣女,她喜欢你喜欢的全天下都知道,追你追的每个人都调侃你,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给她机会。你就给她那么一次机会,等她走过来,你会很喜欢她的,好不好?”
“好!”
少女的眼睛也湿润,水光也在眼中流转。她微笑着,伸出手,与他拉钩,“记得她。不要忘了她。你记得你要娶她的。”
幼童强忍着泪水,点头,再点头。
他很懂事,他预料到面前的少女在告别,她眼中的潮湿让他心悸又害怕。他跟着她一起伤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了她高兴,只能点头。
在点头中,在眼眸湿润中,看少女重新站了起来,一点点,将他的手推出去,转身,走入了黑夜中。
慢慢的,融入了黑夜中。
夜月极明,清凉有风。少女出了院门,回头看他,见小小的孩子站在夜色深处。
眼睛明亮,水在脸上流。
望月心想:他会忘了我的。
他才五岁多。他长大后,就会忘了我。
像他忘掉他爹娘的长相一样忘掉我。
然而在这一刻,我与他,我与他……一定是冥冥中,存在某些感应的。
我等着他,我向往他。我要一直一直的,唯一唯一的,和他在一起。
“清哥哥,你记得,你答应过,你要娶我的,”少女喃声,“你要是忘了……”失神片刻,“忘了也没关系,我还会找到你的。”
——我喜欢你。
一直喜欢你。
——我等你。
一直等着你。
——我守望你。
一直守望你。
你莫要、莫要……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