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漆漆。
今夕月缺。
一辆马车在淡泊的月光下疾驰而行,扬尘数里。
此时已是城西门外。
守城的侍卫得到了好处,已将这辆车放行。
他们当然想不到,马车里究竟坐着的是什么人。
他们也没必要想,西枫没有规定入夜车辆不许出城,而且,他们的主子也还不是熙月。
青枫还在睡着,头枕着昭璃,看来张巧儿投的药力不浅。
三娘在外面赶着车,方向是通往南月与东璃交界处的方向。接应他们的同伴在那里等着,而装有白露鲜血的水晶瓶也在那名接应的同伴手里。
漆黑的马车,苍白的月色。
马车虽颠,却丝毫不影响昭璃的思绪。
她现在思绪很复杂。
如果事情真能顺利,三娘可以带她顺利回到东璃,昭璃只希望夏族的两兄妹不要那么快回去,至少不要赶在她前面。
她要夏族兄妹转达给红炎的话,红炎听后,又将怎样伤着他的心?
熙月挑明蚀心草毒的那一刻起,昭璃本已做好了死期将至的心理准备。
从畏惧到心如死灰,再到所有希望一起破了个干干净净,到最后反而就不再害怕。
可是现在呢?
希望又悄悄地敲开了她的窗门,翩然而至。
——“希望”是个好东西。
她的一双眼眸忽然变得比车窗外的月色还要明亮。
她轻轻抚着青枫熟睡的脸,心里想着,在见到红炎后,该怎样劝说红炎那个醋缸收留他、庇护他。
似乎是感觉到了昭璃的抚摸,青枫睫毛微颤,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醒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到自己心爱女人安心的面容,这岂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青枫对昭璃微微一笑,然后意识到自己枕在她的怀中,又尴尬起身,坐在她身旁,与她平视。
青枫又看看四周,然后苦笑道:“好像又发生了什么复杂的事。”
昭璃先是对他抱歉一笑,然后又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青枫一遍。
青枫听后,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思。
良久,他道:“南月是有巫女一说,但又怎样证明,她说的话是真?”
昭璃便从怀中取出那月光石坠子,放在手掌上,霎时间荧光充盈着她的手,就好像手中捧着一轮微型的月亮。
青枫将信将疑地拿起坠子,月光石离开昭璃皮肤的一刹那,荧光四散,又恢复成了静谧的幽暗。
青枫蹙眉:“这世间竟真有如此奇妙的石头,恐怕是会对持有者的灵力做出感应。”他苦笑道,“我现在没有灵力,所以也无从帮你验证。”
昭璃毅然道:“我信她说的话。”
青枫道:“为何?”
昭璃道:“我的记忆中,虽然很模糊,但是我记得巫毒神殿,记得那片神秘的紫竹林。而且,在黄珀殿的时候,我确实也不畏毒……听说出生在那紫竹林的人,多多少少会对毒素产生抗体的。”
青枫道:“若真如此,那也难怪天选会选你成为红炎大人的共生。”
昭璃诧异:“咦?”
青枫道:“万物皆有灵,即便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是有灵性的,虽然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婴儿也会记住一些事,只是随着身体渐渐长大,没有经过修行之人,灵性会渐渐消失,故而也不会记起那些记忆。”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你在没有进行灵力修行的情况下还是能记得,可能是因为你是大巫女的血脉,天生灵力充沛,才可以做到。”
昭璃道:“可是,这跟我会被天选成为神柱,又有什么关系?”
青枫道:“抛去神明喜好不说,天选的共生,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只有那些天赋异禀的婴儿,才有可能被选上。夏清漪虽然出身名门,但她资质平平,除非红炎愿意接纳她,否则即便你不出现,她也很难被选中。”
“神明的共生,在远古又被成为‘神明之器’。既然是作为神之容器的存在,自然要有能承受住神明力量的资质。”
昭璃道:“难道左氏一族和顾辛也是吗?”
青枫道:“北辛的神柱,历来都不是天选而成的,而是根据黄珀的喜好,由他自己决定的。不过,顾辛确实是有成为‘神明之器’的资格。”
昭璃道:“难道,你现在灵力尽失,是因为与蓝葵大人解除共生的关系吗?”
青枫点点头。
昭璃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不知道蓝葵新的共生会不会忠于她。”昭璃说。
青枫微笑道:“其实蓝葵是位很坚强的女性……”
他忽然住口不言了。脸上也起了悲伤的表情。
青枫脸上的表情,任何人看了都会动容、都会心痛的。
昭璃的心已在痛了。
青枫跟蓝葵的关系,跟她与红炎不同。他们之间的情谊,是超出了男女情爱、朋友友谊、亲人亲情的、一种升华的感情,仿佛瑶池中的仙水,又仿若天山上的冰莲,纯洁、无垢。
这样的情系牵绊,实在是人间至高的一种境界。
青枫忽然道:“昭璃,得到白露大人的血后,你就会回到他身边了吗?”
昭璃先是一怔,然后她忽然发现,这个“是”字,如今竟然变得这么难以说出口。
昭璃看着他,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她难道真的不了解他对她的感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的朝夕相伴和他这么多的无悔付出……
她难道真的连一点都看不出?
她难道是块木头?
昭璃只有低下头,她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她明明没有说话,但是他却已“听”到了答案。
他的心已听到。
青枫也低下了头,闭起了眼。
他很努力、很努力,才勉强压抑住了心中不断翻涌的酸涩。
他一直在希望着,而如今,她的无可言却当头一棒,给他带来了绝望。
他曾经说服自己,哪怕昭璃嫁给他只是为了解除蚀心草的牵制也好过万千。
但是直到今天青枫才明白,才了悟,原来昭璃,不曾想过要解她自己的毒。
青枫的双拳攥紧,手指甲已陷进肉里,掐出血来。
嫉妒似毒蛇,在撕咬着他的心。
青枫勉强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
——昭璃,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我对你的爱一点也不比他的少,我也发誓此生会让你幸福。
——为什么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嫁给我?
——如果说,当初换做是我陪你深入大漠之虎腹地,当初换做是我陪你到北辛冒险,你会不会,把对他的爱,也分一部分给我?还是说,不管他变成什么人、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都爱他如初?
然而这些话,青枫只把它藏在心里,葬在心底。他是绝对不会问出口的,因为他绝对不想让她伤心难过。
乌云蔽月。
黑夜中却还有几点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这漆黑的马车上,更显得凄凉。
马在奔走,车在行进。
静谧的夜晚,只有扬鞭声鸣。
马已奔波数百里,也已渐露疲态。
三娘的鞭子却一声比一声抽的紧、抽的响。
马车已行进到一片树林里。
忽然间,拉车的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厢倾斜,几乎翻倒。
青枫已抱起昭璃的身子,立在了车厢外。
幽暗的道路,斑驳的树影,赫赫出现两道亮白飞掠的身形!恍惚如幽夜的鬼魅,立在马蹄前。
已人立而起的健马,前蹄若是踩踏下来,再结实的头骨都会被生生踩断。
三娘已拉不住这匹马,而那两抹诡异的白影却一动不动。
眼看着马蹄已将踏下,其中一道白影忽然闪了一闪,健马就已变成肉块。
鲜血飞溅,骨肉横飞,车厢翻倒。
三娘也已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一边,脸色已变得很难看。
因为三娘已看清了那两抹白影,看清了他们服饰上的纹饰。
新月纹饰!
赫然竟是巫毒神殿的人。
这时,月光从云缝中透了出来,照在这两个白衣人的脸上。
三娘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貌。
“尸!毒!”
三娘突然大喝道:“快逃!”
一语出,青枫已经抱着昭璃,飞掠出数丈。
三娘亦紧随其后。
他们向着森林深处跑去。
而那两抹白色的身影,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仍是站着一动不动,脸上更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仿佛在预示着,三娘他们根本是在白费力气。
三娘的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她当然知道这两人的身手。
既然能继承如此狠辣的名字,出手也必是狠辣的。
青枫和昭璃似乎也明白。
一匹健马瞬间变成了肉块,他们甚至根本没有看清这二人出手!
夜太黑,星太稀,月光太淡,树影太密,他们很难辨清前方的路。
所以他们奔行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然而这时,身后忽然白光又一闪。
原本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一棵棵树便拦腰倒下。
树木倒下的一瞬间,两道白影又齐刷刷地站在了他们身后,一动不动。
而这时青枫他们才发现,他们面前,已是一条断崖!
三娘嘶声道:“我失算了!熙月……熙月,你果然是个人物。”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
希望破空,绝望萌生。
岂不知“绝望”正是“希望”的好兄弟,总是喜欢跟着“希望”一起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