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荒大江,寥寥长风,水风井!聚!”
伴随老者极具穿透力的吟唱声,整座酒池如获敕令,在妖化道士身边,生腾出一道牢笼水墙。
胖屠子鏖战之余,咬着牙猛扯自身臂膀,这一幕壮士断臂,反倒催促剑师拽了一把他。
“快!我咒力根基不足,撑不了多久,带上那女子,离开此地!”
绯红女使正茫然失措,听见剑师之语,瞬间又从容下来,南瞻部洲内外有数不尽的妖异生灵,并没有什么值得稀奇之处,打不过就跑呗!她听从剑师吩咐,扶起戚灵退往厅外,胖屠子虽然自行断臂,全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另一只臂膀仍拎起张乘崖,刻意选了与戚灵三人截然反向的出口。
狭长的地下暗道内,渐渐没了浓郁酒气,取而代之的是呛鼻焦糊味。
剑师老头神色沉重,猫着腰在前面领路,绕了七八个弯道最终到达了地面。
不过此刻时辰已是日落西山,祠堂正燃着熊熊大火,救火的锣鼓被敲得急如催命,绯红女使双手叉腰,脸色如同楚江之水般阴沉,心情也糟糕透了,在松荫镇苦心经营出来的红月圣祠,以楚江水路为襟带,以玉堂大城为依托,以无忧洞做营垒,好不容易可以募钱募粮,撼动清微玄都的尊崇地位,却被一道符咒天火烧个精光,十年基业一朝丧,所有的账,自然算在了不请自来的戚灵头上。
虽然剑师老头苦着脸,却仍极具耐心,朝戚灵问道:“你,并非清微弟子吧?你这火雷符咒真是价值百金的上品符箓,威力不凡!可你自身呢,却毫无一丝修为,明显被玄都某位高人护佑着,一般肯这么做的,都是结发夫妇或者至亲骨肉,你家有什么人在玄都修行?”
“无可奉告。”
“尊姓大名,也舍不得吐露?”
“我叫戚灵。”
在一旁的绯红女使掸了掸袍子,心疼又要过上由奢入俭的日子,头也不抬道:“剑师!这种护身符咒仅能用一次,你还跟这个女孩费什么唾沫星子?无论杀刮存留爽快一些,若是屠子在这,早就捏碎她的头骨,祭奠我们祠堂里的红月娘娘了。”
剑师哑然道:“那雕像还不是依着你的脸蛋塑造的?烧了就烧了,福祸无门皆是自己召来,我早就劝你们不要趁着社火搞大热闹,这不吸引来了清微山的人?可也真是邪门了,那个清微弟子明显是个如假包换的道门中人,怎么还能摇身一变化作妖物,那只西牛贺洲的狼妖临终前嚷嚷的什么,你听清没?”
绯红女使呢喃道:“那个长毛怪啊,估计是仍没学会口吐人言,遇见慌乱就知道狼嚎怪叫,我也不是西牛贺州人氏,哪里听得懂鸟兽语。这女孩不是与他一伙儿的么,索性问问她不正好?”
剑师点点头道:“戚灵,苦命的孩子,我且问你,那道士又是什么人?”
戚灵皱了皱眉头,“素未谋面。”
绯红女使冷笑道:“愚不可及的回答,你的生死就在老剑师一念之间,想好了想清楚了再张开你的樱桃小口。”
戚灵栗色眼眸微颤,含着苦笑,瞧向剑师。
此时无声胜有声,眼神中都透着话,不认得,就是不认得。
剑师老头哂笑道:“算了,你只身前来红月祠,身犯种种险境,说明给你埋藏符咒的那位,并不能时刻保护在你身边了。且不管他是谁,如我猜得不错,那位八成已经寸步难行,或者说,羽化逝去身入黄土了吧?”
剑师老头胡乱猜了一通,见戚灵并不答话,气得眼中冒光,突然左手在下,右手再上,各作剑诀相接环扣,朗声问道:“你该认得,这是什么手诀?”
戚灵再也忍不住心底疑惑,“你为何懂得这种剑诀?怎么也能够施展清微玄都的御水之法?”
剑师老头把手一松,冷哼一声,“也?你若想学御水符咒啊,只要入了红月教,我也能教你。”
戚灵被气的咳嗽了两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放眼整座玉堂城,比自己还心向道山的女孩可谓寥若星辰,我又不疯不傻,好端端的二八佳人,岂能拜倒在红月娘娘石榴裙下。
绯红女使突然探出殷红色的长指甲,牢牢扣在戚灵脖子上,笑嘻嘻道:“剑师,原来你想收这个小奸细入教呀?你是想利用她的身份,替咱们在玄都打探消息么,呵呵呵,剑师,不是奴家多嘴,你今天有些天真。她要是个男人则好办,我绝对可以代劳说服此人,偏偏不凑巧是个丫头哦,总不能找几个花儿乞丐,逼着将她蹂躏一通吧。”
剑师老头摆手道:“别!别动手。”
绯红女使手底却愈加发狠,长长的指甲微微嵌入肉中,柔声道:“戚灵,做人质是相当苦闷的,不如我帮你永诀人世吧。”
剑师老头探出手臂似拦非拦,女使掐劲越狠,他手臂伸的越长,口中急催道:“戚灵,你怎么就不知好歹?”
这二人一唱一和,落在戚灵眼中,反而颇觉好笑,她吐纳了两口气,平复些心绪,将“天下正法,唯有清微,宗门之外,皆是外道”十六个字说的清清楚楚。
剑师老头勃然变色道:“外道?你说我是外道?我告诉你,我本就是清微玄都的人!”
戚灵一愣,眨了眨眼眸,绯红女使反而松开了手,柔声说道:“他叫吕风,父辈都是烂好人,祖上三代住泥胚茅草屋,可怜的要命哟,也凭着这点,得以去往清微学艺,投身在清耳真人门下,学剑三十余年。”
女人说着,老者伸出左右两只手掌,除了掌心劳宫穴之外,遍布着老茧疙瘩,隐隐生风。
剑师老头接着说道:“起初这是剑茧,我自觉剑术有所成,开始参修天道,最后索性扔了剑,运气为兵刃,练出了气茧。可每当我发招之际,还没伤敌,掌上这股气流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于是我干脆无剑无气,发招定式贵在恰好,渐渐得心应手,整个人的性子,也变得只做最恰好的事!我觉得,加入红月教就是恰好,现在招揽你入教,也是一种恰好!此乃天时运化,丫头,你懂吗?”
戚灵将信将疑道:“你既然是清微弟子,该知道,如今算是叛教了。”
“叛教?这个词,用的极妙啊。用来铺垫果真极好,是不是你接下来会说,清微道门之外,皆是邪见呢?”
戚灵漠然道:“我也并未那么偏执。”
“老夫是怕你一语成谶而已。”剑师老头着意提高嗓音,“规矩,都是掌教定的,叛不叛教,也是他们说了算。所谓逞一时之勇,害万古之身,戚灵,老夫斩杀外道恶徒之时,就因为那几条性命,言浮岳牧将我诉讼到真人座下,结果呢?我却落得个逐出玄都,连累三族的下场。老夫散道归乡后,为了养活家人,四处找买卖来做,才知晓如今世道,车马行舟、担浆贩枣,都需要官凭符引,处处收取课税。那时我年轻,有野心,便找到了一个人,专门研制伪造贩盐的凭据,盐引灵符。为了这张小小符纸,我又被抓去天风城大狱整整十年,出来之后,我已经形同废人!在老夫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恰好遇上了红月教的月尊,老夫才发现,红月教虽不能救黎民于水火,却能给百姓一条生路……”
戚灵不再追问。
天下符引皆出自清微,而清微玄都里头,又以诸般符法为贵,眼前这白胡子老头施展的御风御水之法,半点容不得作假,戚灵小时候就幻想着,可以踩在平静而幽碧的水面之上,不会下沉,惠风荏苒撩起裙角,将清澈的水潭吹皱,这是何等超诣,令人绝爱……
“发什么呆。”
绯红女使的催促,打断了戚灵思绪。
戚灵惆怅挪动脚步,跟随红月教二人到了一户篱笆院里,换掉了被酒池浸湿的那套衣裳,又朝农户借了身干净的麻布衫,与其说是借,倒不如说是被村妇强行塞到手里。
村妇手托衣裳望向绯红女使的眼神,虔诚不已。
绯红女使神色冷漠,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善意与垂怜,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似乎在镇子一带,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顺理成章备受尊崇。
她究竟做了什么?
一句话就轻易夺走他人双目的女人,视人命如草芥,虽言笑晏晏,几无半点仁心,戚灵攒紧拳头,却在想着以退为进的法子,也不得不跟着前行。
剑师吕风牵来了三匹瘦马,毫不介意将缰绳塞给戚灵。
“你这种笃信清微的孩子,如今我瞧见了,最心痛!”吕风在前头勒住缰绳,提鼻子深深吸了几口,又换了一副惬意脸色,“天变吾不畏,祖宗吾不法,人言吾不恤!世道变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