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月林,是破晓镇西北的一片森林。
一个农妇,手拎着塞满蘑菇的竹篓,望向林中沉沉雾霭,深深叹了口气。
她身边全是些被挠破树皮的千年巨木,那痕迹像是虎豹之类的磨爪痕,一道道深深嵌进树干中。
然而农妇却念念叨叨,正要迈步往林子深处走。
森林附近静的诡异,没有猿啼鸟鸣,唯有烟雾霭然。
戚灵骑着跛脚马,路过这片森林边缘。
这一路上,瞧不见一个旅人,这让戚灵有些悚然,好不容易碰上这位农妇,她赶紧呼唤了一声:“大姐!”
农妇停了片刻,朝戚灵闪眼一瞥,加紧脚步往林子中走,然而脚下到处都是矮灌木和根须,中间藏着嵯峨碎石,一不留神竟被绊倒在地上。
这情形把戚灵看的满脸疑惑,她翻身下马,“大姐!慢些,你跑什么呀?”
农妇如果不是竹篓在胸口撑着,一旦撞上石棱必定伤的不轻,她自顾自捂住脸庞道:“你……你打劫我,我当然要跑啦,可是你打劫我做什么,我身上只有一篮子刚采的蘑菇!”
打劫?大姐?
戚灵立即心领神会,唉声叹气道:“误会,大姐……算了,我喊你一声大婶好吗!你听错了,我就一过路人,是想问问,这是通往破晓镇的路么?”
农妇缓了缓神,“小姑娘,你走岔道了。你来时没见着岔路口么,你走的是西边这条大道,只不过这条道路荒废许久了,如今大家想要去往破晓镇的话,通常都走东边那条路。”
戚灵犹豫了一下道:“是么……没想到沿着这条主道,走着走着便进了森林,此地又是什么地方?”
农妇叹气道:“此地名叫昏月林,这一带全是密林。”
戚灵朝森林中望去,大雾弥漫,几乎望不到二十步之外,可林子外头却一点雾气也没有。
戚灵问道:“大婶,我若是要去破晓镇,可以穿过林子绕近道么?”
农妇站起身,将散落的蘑菇收拾回竹篓,道:“万万不可,这森林内尽是浓雾瘴气,还特别邪门,人一旦进去,轻则感觉头脑昏沉迷失方向,重则浑身麻痹人事不省,还会让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么厉害?!”
农妇一本正经的点头道:“你听这地名,不是叫昏月林么!到了夜晚,连月光也被浓雾遮住,里面真的又漆黑又安静。”
戚灵有些质疑,一挑眉道:“那大婶你怎敢闯进去?”
“我治病啊!”
戚灵顿时怔住,眼前这人虽说稍微上了点年纪,然而面色红润呼吸均匀,除了神情略有浓凝重,言谈举止都毫无异常,左右看都不是个有病之人,哪怕是为了躲避劫匪,也不至于往昏月林中躲避。
农妇接着说道:“不瞒你说,我就住在林子里,我叫桑姑,虽然外人会在里头迷失,但是我却不会,因为我真的有病。若是发作起来,我能把一篮子小蘑菇都捏碎!你瞧那树皮上的一道道抓痕,他们说那就是我癫狂时抓的。只有待在林子中,我才觉得内心无比平静,可你一旦进去了,八成就如同丢了魂魄,头脑一团浆糊。”
戚灵看了眼树木上的抓痕,只觉头皮发麻。
每一条痕迹,都有手腕粗细。
但这怎么可能会是活人的挠痕呢?
楚江一带,林高日少,藏了许多花斑大虎,戚灵叫苦道:“大婶,你就不怕遇上大虫么?”
农妇一笑:“我说过,任何活物进了森林,都会感觉意志昏沉,内心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所以里头没有猛虎,没有任何飞鸟走兽,连蛇虫鼠蚁都绝少。”
这么古怪?
虽然不清楚森林里藏着什么妖邪,但能够行云布雾,而且终年保持着这样的话,里面的湿气与阴气一定极重,加之这里又十分靠近东海,深林中一定还有不少湿地沼泽,不然哪能有这么浓厚的雾气呢?
戚灵望了一眼跛脚马,这可怜的家伙若失蹄陷入沼泽,一个人可救不回来。
农妇笑的阴骘纹都挤了出来,点头道:“幸好你遇上我,若冒冒失失直接闯进去,只恐怕再难独自走出来了。”
※
戚灵调拨马头,退回岔路口,沿着小道又行出一小段后,意外汇入一条平坦夯土路,沿途还有不少茶摊,支着油布帐篷供人歇脚。
“不常出远门,我真是活该!”
戚灵跟人打听才了解,她走的这一路,的确是荒废已久的故道,如今玉堂城里的俗官雅商,想赶赴破晓镇的话都会自南门而出,沿着修葺好的官道行走,这一路有桥有驿,商贩不绝,除了马粪味相当刺鼻之外,其余几乎无可挑剔。
再往前走,反倒多了排木栅栏,阻拦住过往车马,一伙儿乡绅似乎要收取“护路费”。
领头的家伙肥头肉耳,态度谈不上蛮横,却句句强词夺理,无数吐沫星子中,也只有一句话让戚灵听了进去,“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破晓镇乡亲修条路不容易,整天车行马压,总得养护不是?各位多少捐出些碎银,不为别的,就为了这条大路长长久久,使得咱玉堂百姓商贾昌荣,货达天下。”
路是不是他们修的戚灵不清楚,但却打听出了破晓镇的由来。
破晓镇位于南瞻部洲最东端海角,也是最先能望见日出的一个镇子。
换言之,这里也是距东胜神洲最近的小镇。
起初戚灵认为,破晓镇应该是个深水港口,因为这一路上的商贩,大多会出海往来,可她到了镇子才发现,此处地势颇为罕见,越往东面地势越高,形成一道斜坡,听当地人讲,尽头处,坡度戛然而止,会猛然出现临海峭壁,整座峭壁是一面山崖护盾,挡住东海的滔滔浪潮,像极了某位有道高人刻意雕琢为之。
所以朝东走,反而一直是上坡路,跛脚马累的通身是汗,戚灵瞧着心疼,就在附近村店歇息,等到第二天,才继续东行。
一座镇子,百十家渔户破屋,着实小的可怜。
唯一能打听消息的地方,是座落在悬崖顶上的酒馆,三间矮房,用碎岩石垒成后院外墙,墙外的植被仅存一些荆棘,老干虬枝半枯半活,无人刻意去打理。
再往东望,雪白海浪拍打悬崖,天海尽处绵云四合,苍茫一色。
戚灵轻轻吐纳着呼吸,闭上双眼,任凭海风尽情的吹拂。
她实在太爱这天地之间流淌的风,也不止一次纳闷,为什么她对风如此亲近,以至于迟迟舍不得挪动脚步。
酒馆木门吱呀一声跨出一个肥汉子,鬓角毛发支棱着,酒糟红鼻底下口齿也不甚清楚:“呆子,跑这来吹风了。”
这人嘟囔了一句,腆着肚腩径自朝着坡下走去。
戚灵被他这么一招呼,顿时扫了兴致,走过去按住摇晃的木门,朝酒馆里瞧了瞧。
屋内有四五名微醺的客人,各自把着一张小桌,都是十分安静的在品酒沉思,挨墙处有一排乌木长柜,店小二站在里头,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手不忙脚不乱,正安逸的揪着小胡子发呆。
兴许是怕被海风吹走,酒馆幌子也被人插在屋内石壁中,上头写着四个古拙小字:“无妄酒肆。”
店小二年纪轻轻,下巴却蓄着一撮小山羊胡,严肃如同七旬老翁,戚灵站到他面前时,这人依然用左手不停捋着胡须,沉浸在冥想中,迟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问道:“姑娘,有何贵干?”
戚灵刚要开口,酒馆木门被人撞开。
一个身套银色铠甲的男人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他似乎累极,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伸手要拽掉身上紧扣的铠甲。
店小二急忙朝那人道:“别脱!”
满屋人都注视着他。
店小二道:“容易中风,你消消汗再脱。”
男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纸卷塞到店小二手里,索要碗浊酒端到角落歇了下来。
店小二左手握住羊皮纸卷,才扭脸问戚灵道:“对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戚灵顿时觉得,这人横竖都不像是个酒馆杂役,反复谨慎的问道:“你是这里的小二吗?”
“请叫我二两银子君。”
戚灵惑道:“什么君?”
店小二懒洋洋道:“又是个跑来打听消息的吧?无论来者何人,一律先收二两银子开口费。喝酒请出门左拐,恕不招待。”
戚灵掏出岳牧令牌,握在掌中晃了晃。
店小二神色郑重点点头,“哦,明白,来自玉堂城的贵客,想买什么消息呢?二两,谢谢。”
戚灵警惕的看了看周围,遮着嘴低声道:“玉堂岳牧的令牌,瞧清楚了吧?我来,找的就是你。”
店小二咳嗽一声,拿指尖敲着乌木案道:“二两。”
戚灵皱眉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掏出二两银子,放到长柜上。
店小二笑道:“不是我贪财,在当今这年月,店小二是相当没出息的职业,不搞点外快不行呀。所以我们拓宽财路,在无妄酒肆专司买卖各路消息呀!消息绝对可靠,有问必有答,童叟无欺,答不出来包退银子二十两!我说的清楚吧,你掏二两买消息,我若卖不了答案,就赔付十倍,不划算吗?我问你,岳牧想知道些什么呢?客官你这二两银子不能白花,总得对我讲明诉求。”
戚灵这才好奇问道:“什么都能问?什么都能答?”
“仅限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