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戚灵静立鱼池边朝渊下数十尾鱼儿撒食,唯恐脚步声会吓散条条锦鲤,不过鱼儿调头逃窜的模样,于她而言也十分可爱。
但此刻,所有水族都令她头皮发麻。
红月祠底,那只狼妖暗哑的音容在脑海尤未褪去,灰白鱼头怪物的身影又出现在身边,这实在是大出意外,戚灵听阿爷讲,南瞻之外存在着各种异兽幻化成妖,居住之山唤作骷髅岭,栖息之林唤作骸骨林,妖族会拔掉人发织成毡毯,将人筋缠在树上晾干,起初她还不以为意,等亲身近距离看上一眼三尾戒鳇,顿时心生恐怖,更不敢再存丝毫美好幻想。
以至于戚灵跑回渔村,置身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后,才安心喘了口大气。
戚灵将鱼肠剑揣好,找了个茶摊坐下,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掏出小瓶看了又看。
小瓶是水晶材质,带了些棉絮杂质,封口的似是一种布料,却滴水不沾,也并非南瞻所产。瓶子内部静静躺着一张纸卷,由于奔跑晃动,纸卷已自行散开,隔着水晶,可以清晰瞧见上面写了南瞻文字。
戚灵默念着纸卷的内容:“此番天地见证,我东海鲛人族与玉堂缔千年之好,假水淹玉堂之名,请玄都真人前来,预伏而诛之,勿失于信。”
她哑然呆住,古来玄都真人使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而后安定民心教化万众,赐福泽于南瞻全境!慈乌尚且懂得反哺,岳牧果真敢心怀歹意,对玄都真人下手?!
戚灵握紧瓶子,想起白衣男人那副善变嘴脸,不由得埋怨起自己。绯红女使言之凿凿,岳牧所谓查案不过是权谋心机,难道一切如她所言,清微使者采澐和景泓遇袭,也是玉堂岳牧暗中唆使?
水晶瓶被戚灵反复打量,最后她伸手拽开封布,将里头的纸卷掏出,又确认数遍之后,索性将纸卷撕成四半。
不能袖手。
可最终戚灵觉得,只是凭一张古怪纸卷,仍不能断定一切,细微之处尚不明了,而且自己坐在这里瞎猜总归无济于事,既然牵扯到无妄酒肆,不妨试探着再问一问那首领。
然而瓶塞已被拆开,纸卷也已被撕碎。
戚灵只好站起身进入破晓镇,此地虽小,贸易却颇为繁荣,甚至有间南纸店,卖得尽是文房四宝,也很容易就能选到张颜色相近的纸。
※
戚灵购来笔墨,回到客栈模仿旧迹,新写了份文书:
此番天地见证,我东海鲛人族与玉堂缔千年之好,假水淹玉堂之名,请玄都真人前来,预伏而诛之,然事有意外,暂缓行之。
特意改加了几个字,“事有意外,暂缓行之。”
戚灵心中思量,若将伪造文书交给岳牧,至少会打乱他们的计划,等她将纸卷塞进水晶瓶,拿防水布条依原样塞回去,抬头看了看日色,已经耽误不少功夫,急忙起身朝悬崖方向赶去。
无妄酒肆,依旧孤零零在海风中伫立,等待着每一位前来买卖消息之人。
戚灵再次推门而入,屋内坐着几个大汉,对她已经熟视无睹。
二两银子君站在长柜后,冲着她笑道:“贵客回来了,看来一切顺利。”
戚灵伸手掏出水晶瓶,叹了口气道:“答案不对,恐怕结果,让你我都失望了。”
二两银子君含笑摇摇头,“对不对,我说了可不算,随我来。”
戚灵大步迈进内室,发现这里就是一间书房,那位酒肆东家依旧头也不抬的在品读书卷,他对面墙壁上放着一排木架,层层叠叠摆满了各式卷宗,像是永远读不完的样子。
戚灵略微忐忑的递过水晶瓶,二两银子君接在手中,转交给了那男人。
男人总算是放下书卷,捏着瓶身晃了晃,摇了摇头道:“假的。”
戚灵毫不迟疑握住鱼肠剑柄。
男人眼光老辣,必定手段绝非等闲,既然被一眼看破,那接下来不免身处险境了。
哪知男人又拾起书卷,背过脸挥了挥袍袖,轻描淡写说道:“你不是岳牧的人,也不是真正想花二两银子买答案的人,你走吧。”
戚灵有些不服气,“不拆开看一眼?”
男人声音柔和回道:“南瞻大洲产的纸张有五种,茧纸、竹纸、麻纸、棉连纸、桑皮纸。东胜大洲产的纸有四种,鱼人珠光纸、娜迦水沫纸、傲来黄藤纸和海莎纸。试问,东海水晶瓶中,本该塞着鱼人珠光纸,怎么会塞着南瞻的桑皮纸呢?你拿这假纸来这里,是为了糊弄什么呢?”
戚灵皱眉道:“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上面的内容,你难道不觉得讶异?”
男人再次摇摇头,“本来就是假的,那份密谋本身就是假的,一切只不过为了测试你,戚灵。结果也证明,你,不是岳牧的人。换言之,即便是玉堂贵胄们派你来的,他们也没把你当作心腹。”
“你怎知我的名姓?”
一旁的二两银子君笑着解释道:“买卖消息,南瞻第一。”
男人依旧头也不抬道:“算了,无名之辈,速速离去。”
※
破晓镇,渐渐飘起空蒙的雨。
客栈后院,马厩中拴着一匹跛脚马,旁边堆积着不少苜蓿草料。
身穿棕麻布袍的女人悄然立在马厩草帘间,细眼一眯,望着戚灵迷离的身影,由远而近。
戚灵气乎乎的走着,白衣岳牧欺骗了自己,又在破酒馆被人耍了一圈,真是世风日下!
“戚灵。”
麻衣女人轻喊了一声。
戚灵正低着头,赌气踢开泥水中一块的石子,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抬脸朝马厩里看,愣道:“你怎么阴魂不散,还跟着我?”
绯红女使乜眼哂笑道:“看你那模样,一个女孩子落魄如同丧家之犬,这是何苦?若是我猜得不错,又被人摆了一道,骗的团团转吧?”
戚灵没好气道:“天底下讨厌的人竟都一个样!”
她这话自然也包含绯红女使,不过这女人非但不介意,反而还乐开了花:“我早说了,玉堂岳牧是哄着你,怕你碍事,就一脚当球踢开,让你到这边陲小镇自生自灭。而无妄酒肆那帮小人,整日里装神弄鬼,更是充满折腾人的花花套路。”
戚灵道:“你说的没错。”
相对无言。
绯红女使道:“你就没什么想问老娘的?”
戚灵道:“有件事,我真的想问你,玉堂岳牧真的要对付清微玄都吗?”
绯红女使叹道:“他?你想呀!他能神通变化、浮游青云之上吗?他想修得长生么?他想脱离粪溺人间么?他都想啊!这种淫祀自私之辈,甚至妄想夜御玄女,不过是痴心在作怪。若是对付玄都,就能享尽人世乐趣,能获得更大的尊荣,他必定铤而走险。何止如此,言浮、天风的岳牧,哪个不是这般庸俗。如今这世道,只要有一分好处,他们就敢走私越货,有三分好处,就敢杀人放火!”
戚灵咬咬嘴唇,道:“有什么证据?”
绯红女使道:“我的证据你也不信呀,那帮酒馆酒鬼,他们的话如何?恐怕此时此刻你也很难相信,因为这帮人总爱混淆视听,让你糊涂,让你分不清这世上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戚灵脸一红,“他们把我给赶了出来。”
绯红女使突然一抖袍袖,递过一柄青灰色的匕首,轻声道:“其实也好办,你不是碰上一只鱼人么,拿上这青铜匕首去找它,一准能将事情问清楚。”
青铜兵刃,专克东胜水族,其实这点戚灵早已在镔铁巷学到,她微微抬头,主动接过匕首,又立即怀疑起来,倘若绯红女使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那么她必定自始至终都在后头跟踪,这让戚灵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我得先问清楚,你算是怎么回事?干嘛一直针对我。”
绯红女使细眼一眯,“什么叫针对你?你是说跟着你对么?若不是剑师吕风拜托我这么做,老娘才不肯跋山涉水给你当个跟屁虫。至于那个老头为何如此看中你,个中干系我可问不出个子丑寅卯,还得你亲自去问。”
戚灵默默无语。
就眼下而论,相比较玉堂岳牧而言,绯红女使虽说心性狠辣,至少为人率性不会谎话连篇,所以戚灵回客栈借了柄竹伞,卯足劲冲到东面滩涂地后,回头望去,绯红女使也果然如她所料,仍在远处不紧不慢跟着,毫不躲藏,脸上更是挂着笑意,十分悠闲坦然。
然而此刻戚灵无心理睬她,对着风高浪急的大海喊了三声:“洛洛且墨。”
那艘海螺船应声浮现。
因为酒肆东家曾说过,水晶瓶中的信笺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那么名叫三尾戒鳇的鱼人,一定牵扯其中脱不了干系,所以戚灵背握匕首喊了三声后,静静踩在潮水中,仰脸耐心等着船上鱼人露头。
等了半天,毫无回应。
海螺船确实到了,可上头连片鱼鳞都见不到。
戚灵纳闷,自己竟唤了艘空船过来,那三尾戒鳇呢?难道它已去了无妄酒肆?
她犹豫片刻,抓了抓船身垂挂的幽绿水草,手感虽说有些光滑但却坚韧十足,像是为这艘量身打造的舷梯。
戚灵咬住匕首,拽着水草攀爬上去,对于毫无身法修为的她而言,甲板边缘极高,想要攀爬上去,那也需要使足浑身力气,然而就在掌心握水草上的一霎那,水草竟朝上方自行收缩。
海螺船甲板上,仅有一个海螺壳的洞口,戚灵被一股不明之力曳上船身,就瞧见三尾戒鳇正趴在洞口,浑身抖如筛糠的吐着泡泡。
这家伙怎么了?
不过很快,戚灵瞧了眼手中匕首,顿时了然。
在鱼人族眼中,这会儿的戚灵,就成了天生相克的宿命猎手。青铜兵刃埋藏土中上千年,吸纳土气至于极盛,最为克水,所以从她靠近海螺船那一刻,三尾戒鳇就被震慑至浑身瘫软,难以动弹的地步。
事实也正是如此。
鹰立似睡,虎行似病。
戚灵在甲板上跨出的每一步,虽然歪歪扭扭,但在三尾戒鳇看来,都如同夺命之神在逼近。
它强忍住恐惧,嘴角吐着泡泡示好,一边哀求道:“你……怎么……带着兵器上船来……”
戚灵仗着胆子试探道:“你跟酒馆那群家伙,交情不深呀。”
三尾戒鳇灰白的脸色愈加惨白,“我与尔等南瞻生人素无羁绊,女人,你要做什么!”
戚灵见它确实吓得不轻,也于心不忍,便收起匕首道:“你别怕,我不是来逼问你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和无妄酒肆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等,在南瞻部洲的伙伴。”
“你交给我的水晶瓶,里面的内容你清楚吗?”
“那是我鱼人族,要交给南瞻玉堂城岳牧的信笺。”
“胡说!分明是个圈套,糊弄本姑娘的圈套。”
戚灵一跺脚,将在酒馆的遭遇大致讲述一番,三尾戒鳇那对鱼眼中,竟闪出委屈的目光,“其实那份密谋是真的。”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戚灵反而糊涂了,问道:“你说真的就真了,怎么才能信你的话?”
三尾戒鳇道:“这玉堂岳牧曾答应,若得我鱼人一族助力,共同消灭清微玄都的真人,他便许诺赠予我等上古青铜兵器三百件。”
戚灵立马掏出青铜匕首道:“唬谁呢!你们不是最怕这个?”
三尾戒鳇又是一软,将脸埋在甲板上的水草堆里,“快些收起啊!我等,要用这青铜兵刃,插入海底,圈戒海疆,对抗娜迦一族的入侵!”
戚灵收起匕首,皱眉道:“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并非是我歧视水族,只因为,我们南瞻人氏惯性说谎,互相欺瞒,所以如今人人自危。”
三尾戒鳇忙道:“我可以,咕,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有法子能证实我的话!不止如此,无论谁人说谎,都能得以勘验!”
“什么地方?”
三尾戒鳇从衣衫中钻出瘦小的鱼臂,费力指了指远处,那是无妄酒肆底下的悬崖,“我发现,那处崖底有一处不知谁家的海窟,我就把它取名叫无妄海窟!里头有不少南瞻杂货,我还没来得及搬取。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领你进去,里头有一种东西,能分辨世间诸般谎言,以及万物真伪。”
“答应你什么事?”
“那处的宝贝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你的手中青铜匕首。”
戚灵一捂匕首道:“那可不成,你若骗我,我岂不是没了护身之物?!”
三尾戒鳇叹道:“素闻,尔等南瞻人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那话便是,人无信而不立!我等水族也是如此。只要你答应下来,将匕首用木匣子紧紧裹起来交给我,一切好说。”
戚灵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好,咱们先去海窟,若证实你句句属实,我就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