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女子踌躇思量,这位气质卓然的女人,眼神中总带着股疏离感,使得那个黄脸大汉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有些放不开手脚,不过凭借刚才御土伏龙那两手,也足可让戚灵觉得这人,与那些走南闯北的带刀武夫,境界悬殊百倍。
黄袍女子只是简单问了戚灵名姓,唯一让她放在心上的事,似乎只有那团妃红光影定虚空了。
“定虚空。”
戚灵陡然记起,是叫这个名字,在无妄海窟中,自己确实是翻了本泛黄纸卷,那黄纸扉页上依稀写的,就叫作《定虚空残卷(一)》,也独独是这个“一”字,令戚灵印象十分深刻。
戚灵对此毫不避讳,打心里觉得此刻更应该诚以待人,她泯然说道:“那是在一个洞窟里,稀里糊涂就触碰到许多东西,接着额头像被虫儿叮了一口,然后凭借心神念想,使唤出一团红色光影,像极了清微道山的定身之法,然而却看得见,摸不着,这个……就叫定虚空么?”
戚灵说完,不忘揉了揉眉心红点,“害我眉心多出一颗红痣,有点丑呢。”
黄袍女子迟疑些许,见戚灵眼神澄澈,微微一笑,也放下心中芥蒂,“好在,你用定虚空让桑姑安分了一阵子,你认得这人么?”
这会儿桑姑早已脱了人相,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戚灵吁了口冷气,答道:“之前见过一面,这是第二次遇上,幸亏桑姑姐姐在这,不然,我可醒不过来了。”
黄袍女子点头道:“我叫唐歌盼,桑姑是我的至交好友,情同姐妹。若说一个人,性子极好,脾气极坏,这话肯定是自相矛盾的,可拿来形容她,却再合适不过。平日里,她温情的眼神,俨然一个和蔼的邻家大婶,可一旦换成这一副模样,就诡异又吓人了吧!你知道,桑姑这是怎么了吗?”
戚灵摇头道:“像是病了。”
唐歌盼道:“算是病了,却又不算。她来自遥远的西牛贺洲,而且她并非人族。”
戚灵注意到,眼前这两位,衣着制式都与玉堂城百姓不同,本地服饰衣领交叠处的次序是左衽,而黄脸大汉张彭的装束却是右衽。戚灵有些茫然道:“嗯?来自……西方?”
张彭站来到定虚空光影前,本不敢伸手触碰,却忍不住戳了一手指,顷刻间身子僵在原处。
唐歌盼笑眯起眼,刻意保持距离,凝神观察着他。
“西方有一族,其名龙族,这是因业海之力而摧生的特殊生灵。他们生就人族模样,情绪却极易波动,若短时间内遭遇强烈刺激,则会变成你所见的这幅恐怖面貌。为此呀,桑姑她多年来遭了不少罪,而想要解脱,要么等上一会儿,让他们自行耗尽灵力,情绪平复了,身形就会随之逆转。要么,则将他们带到昏月林这种‘无澜之地’,就是说,月光不能映耀之地,不受月力牵引,没有潮汐,才能长久安抚龙族的心绪神识。这也是我们特意带她住在不见天日林子中的原因,没想到,终究是被惊扰了。”
唐歌盼口中这些南瞻部洲之外的风物,让戚灵觉得玄妙无比。
可她并不理解,龙族、业海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大约听明白,寻常人进入了这片诡异林地,好似会被离魂夺魄,而桑姑却能安逸平和,甚至唯恐离开半步。但桑姑为何不待在西牛贺洲,反而跑到万里之外的东土呢?
唐歌盼叹了口气,讲道:“昏月林是天地造化孕育而生,桑姑也仅是暂时栖居于此。只是眼下,这里似乎也不太安稳了。戚灵,你……是碰上了什么事,要闯进林子。”
戚灵就将自己在玉堂城的经过大致讲述一番,但没聊上多久,两人就察觉到,那团妃色光影球颜色愈发暗淡,眨眼间便悄无声息消逝。
桑姑呆滞的晃了晃巨爪。
如同沉睡之后,幽然醒来,随之沉闷的发出吐息,似乎是在宣告一切的结束。
娇小女人唐歌盼毫不畏惧,拽走张彭,双手合在一处,口诵咒语。
半空中陡然乍现两道闪着幽光的蓝色铁链,环环相扣,瞬间盘绕在桑姑身上。
一端横亘于空中,一端嵌入泥土。
虽然看似虚无缥缈,桑姑却顿时不能动弹,只得在原地竭力挣扎着。
可无论桑姑如何撕扯,两道幽蓝色铁链毫不动摇,像是虚幻之物,并没有实体,将她牢牢禁锢在大地上。
尘埃落定。
黄脸汉子始终和颜悦色瞧着这一切,唐歌盼拍了拍手,冲着戚灵莺声道:“没事了,咱们接着聊一聊。”
※
当唐歌盼得知戚灵在被玉堂地界的遭遇,竟不以为然的笑了,她撩起裙摆走向木屋,半跪在绯红女使身旁,道:“这不是红月教的一位女使么,这可是个孤傲的女人呀。”
说着,她将双掌捂在女使身躯上,一道柔和的黄光萦绕其中,渐而溢出手指缝隙。
不多时绯红女使逐渐苏醒过来,呆呆望着四周,随后细眼眨了眨,打量着自身。
“……是桃茢之术,你是?”
唐歌盼浅浅一笑,并未作答。
她扭身接着问戚灵:“玉堂城中,那位白衣岳牧可不能一手遮天。你是在发愁,在玉堂地界没处安身吧。“
唐歌盼这话,与事实差距倒也不大,除非修士阿爷归来,不然戚灵真就连流落街头的资格也没有。
“暂且,跟我走吧。”唐歌盼眼眸黑亮如墨玉,“不要怕那个男人,就回玉堂城去,不妨,随我去下松楼。”
戚灵知晓这个地方。
玉堂城西门是“下松门”,毗邻下松门的主街乃是一条繁华通衢,下松楼占着要冲位置,加之装陈的雕梁画栋奢华无比,因而时常客满兴隆,人们总拿一句话形容就是:
“食客抄起紫金筷,珍馐堆满白玉盘。”
玉堂城内百姓也知道,下松楼有位娇滴滴的女主人,至今不曾婚嫁,不少慕名前来的男子,或是富商财主,或是城中贵胄,为一睹芳容也愿意豪掷千钱,故而下松楼生意出奇的好,渐渐地就成为玉堂城西最着名的酒楼食肆。
后来每逢佳节假日,玉堂仕女子弟出游必经下松楼,不少人登楼吃酒,作弦歌赋诗,一时蔚然成风。
以至于官署衙门的内眷夫人们也成为此间常客,久而久之,又与酒楼老板娘成了闺中密友,如此一来,玉堂城中那些嚣张跋扈惯了的剑卫们,对下松楼的人也颇为恭敬,依照唐歌盼所说,若是将戚灵安排在下松楼,不失为就是玉堂境内最稳妥的容身之地。
唐歌盼佩戴的耳环叮铃作响,冷不丁说了一句,“戚灵呀,你眉心生出红点之时,你的命数,就完全变了。”
戚灵顿时愣了愣。
道山之上,清微真人令万民瞻仰赞叹足堪风流,真人们也时常教诲黎庶,将势利逐之身外,安天命,顺时运,不要杞人忧天,也不必生非分之念,冥冥皆有定数。但谁可曾听说,眉心生出一点朱砂,便可将命运改逆?
唐歌盼并不在意戚灵诧异的表情,挺起胸膛继续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清微之外,更有圣尊。我这么说,也许你会不信我,但我许诺,回到玉堂后,用不了多久,便有人能解你心中所惑。”
“还有什么问题吗?”一旁黄脸汉子张彭搀扶起桑姑,“时候不早了。”
戚灵背负双手思忖一下,“玉堂剑卫认得我容貌,又怎么经过城门呢。”
唐歌盼抬手弹一个响指,一团黢黑色的影子从林中走了出来。
这生灵似马非马,四蹄像是爪子,摇着七条尾巴,更诡异之处是它身子外面没有毛发皮肉,里头瞧不见脏腑肝肠,一团透明。
绯红女使见到这生灵,惊诧的合不拢嘴,又望着被淡蓝铁链禁锢的桑姑,更为错愕道:“这不是垂灵锁吗?”
唐歌盼冷笑道:“跟着你家月尊,涨了不少见识嘛。”
瞧着绯红女使与她谈天,戚灵也逐渐确信了唐歌盼的身份,而那匹怪马,戚灵头一回瞧见,忍不住问道:“这是?”
“这叫驿马,又名幽冥马,受五行真气而生,不食荤腥,也不食素品果蔬,唯独爱灶头炊烟,你若想去一个地方,不需骑它,只需单手握住它一条尾巴,闭目之间,片刻就到了。”
此刻桑姑脱了龙族之相,从头到脚肤貌恢复了那副农妇模样,被唐歌盼扶到驿马身后,各自握住一条黑尾。
唐歌盼嘱咐戚灵学着照做,唯独绯红女使迟迟才敢过来,还怯生生问了一句:“握住尾巴后,是不是不能睁眼?”
“对,握住它的尾巴,待会儿千万千万不要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