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城龙溪桥畔的辇鼓台,是城中父老聚会的场所,每逢岳牧宣布政令都会有剑卫搬来大鼓,敲响之时,也会将打官腔的公文张贴示众,不过今天那块告示栏上仅写着“敬戒无虞,罔失法度”八个大字。
告示栏前人头攒动,一直堵到了七里外的龙溪桥。
挤过人群时,下松楼的宋嫂恰好听见耳畔有人在议论,“清微使者又快到咱们玉堂啦,我大哥在楚江上撑船时候抬头望见了,还是御剑飞来的!”
清微使者的到来,总能引起轰动。
马行街刺杀案,让许多笃信清微圣教的父老们焦急到夜不能寐,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发到此聚集,甚至架起花灯,在上头书写些“上达天听”四个大字。
下松楼头,仍旧套着那件鹅黄色袍子的掌柜唐歌盼,发髻蓬松,两绺曲柔发丝半掩着娥眉与耳鬓,气定神闲的临风而立,眺望着玉堂西北方向。
宋嫂委屈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耳环叮铃一晃,唐歌盼扭过脸来,歪着脑袋问道:“远在百里之外,我就望见了那道剑影,这才急忙回来,是清微山哪位大真人到了?”
宋嫂忙摇头道:“大真人什么的我可不清楚,只是咱家客人戚姑娘,戚灵,她被剑卫给带走了。”
唐歌盼语气十分缓和,“没事,玉堂岳牧和他的剑卫,不能拿她如何,身负定虚空的人,在南瞻部洲死不了。”
宋嫂紧张的问:“姑娘,为何这么说?”
唐歌盼努着嘴,“她死了,定虚空就随之消失了。总有人,不愿意这股冥力消失。”
※
玉堂城西北角宅邸内,一袭白衣的玉堂岳牧,神情有些疲惫,坐在屋檐下没有积水的台阶上发呆。
剑卫统领褚星纪正眼巴巴瞧着他,神经紧绷等待这个男人的指示。
岳牧思索了片刻,并没用吩咐的口气,反倒像多年老友般的口气说道:“你先把戚灵带走,给换身干净的衣服,叫厨子们准备酒宴。”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身上还有不少符纸。”岳牧又指了指浑身湿漉的徐健,“这种货色,杀与留,毫无区别,我也积点德,干脆流放北地吧,找两个人送他去天风古狱。”
徐健突然瞪大眼睛,开口道:“干什么?看不起老子,老子有骨气,要杀用大斧,要剐用片刀,干什么还要押送北地,你不敢动老子么?”
岳牧在前,没有任何剑卫回应他。
戚灵却一副懵懵懂懂之态,无论旁人说些什么,总是听凭驱使。
辇鼓三声,西山日斜。
来自清微玄都的使者,并没有从玉堂城某个城门进入,而是选择直接飘然落在内掖中一处开阔草坪。
白衣岳牧得知消息后,连鞋子也没穿,匆匆迎了出去,隔着数十步,口中就不停念叨:“道长千里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番前来的使者是个年轻男子,一身蓝色宽袍,束雪白细带,腰间悬着一枚水晶佩,两袖生风,双目如刀直勾勾望着岳牧,同时这人声如玉磬回应着:“玉堂城主,你这治下好生热闹,我不敢再踏足街市,只好御剑而来,冒昧了。”
白衣岳牧神色如常,一副谦谦君子之态,将使者请入酒宴,手下各路官员陪衬左右,百般殷勤示好,岳牧频频举杯道:“敢问道长名讳,我将如何称呼?”
年轻道人不怒自威,回道:“晚辈道号灵运,不瞒岳牧,俗姓姜,也是玉堂人氏。”
岳牧点头,突然掩面哽咽起来:“灵运道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心里话不必说我也知道,哎,自从景泓使者遇刺之后,自那时起,我终日吃不下饭,夜里根本睡不安生,眼睛一闭,总想到采澐道长悲悯的样子,心中更痛如刀绞。不只是我,这城内的剑卫及百姓,也都是如此,他们日夜清查城内城外,一丝也没有松懈,直到今日仍然在拼了命追杀真凶。按照往日规矩,道长若是走城门进来定会发觉,我玉堂四面八方如今仍旧禁止生人出入。玉堂作为天下最富饶之地,我主持政务更是被百姓尊为铁面城主,但其实真出了乱子,我才知平日如履薄冰做的那些还远远不够,愧对了清微山二位掌教,尤其是清简真人,待我如父子无异,拔擢我成为一方之主,寄予厚望,我如今却做了什么呢。唉,都怪我只顾着操持酿酒,我怎么不一头扎进白鹤江,为了那几万两金子何必呢,倘若勤于各处防务,指不定当场就捉拿到马行街贼凶,不过百姓当中有个说法,玉堂地界有不少蛊惑人心之辈,在什么月尊,还有什么慈王麾下做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岳牧顾自说了好一阵子,最后说的口干舌燥,咳了几声。
姜灵运正襟危坐默然听着,眼神不转的盯住面前的一盘蝴蝶酥,迟迟才拿眼角缓缓瞥了岳牧一眼,“够了,灵运此番前来,就是替岳牧排忧解难来了。”
岳牧满心激动道:“尊使此话怎讲?”
“帮你带走照顾那个女孩啊。”
“女孩?灵运道长,莫非指的是戚……戚灵?”
姜灵运点头道:“没错,我记得正是这个名字,采澐师姐着意提醒我,这是搭救了她性命的姑娘,我此行专程为了带她前往玄都,现下她人在何处?”
岳牧突然把头一低,沉吟不语起来。
姜灵运眼角一眯,拿拳头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一下,沉声问道:“岳牧不会把人给弄丢了吧?”
岳牧故意哀声叹了口气。
姜灵运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夹了口菜,“她若不能跟我回去,你就得跟我回去了。”
岳牧顿时挺直脊柱,答道:“不是,尊使误会了。戚灵她就在我玉堂内掖,好端端一个姑娘,随时可以跟你走,就是不知道她自己愿不愿意跟你走。”
“哦?我想听听岳牧的弦外之音,什么叫愿不愿意?”
岳牧仰天长吁道:“自从上次与采澐道长一别,戚灵一直呆在我玉堂城中,不知为何,今日这姑娘突然变得痴傻起来,我玉堂名医,竟都束手无策!不过尊使别急,想必是她怕凶手灭口,故作假痴不癫,这姑娘聪明伶俐,兴许这其中有别的隐情!我这就带她过来,是真疯假疯,道长及诸位真人一看便知,倘若是得了什么病症,以玄都的高明医术,自然不在话下!”
姜灵运勉强沉住气,“带她过来。”
不多时,两个丫鬟手提红灯开道,戚灵穿一身宫掖式长袍,踏入这间大厅。
她眼神中充满好奇,左顾右盼,见岳牧既不行礼,见道长也不参拜,两手交叠垂在身前,不过她只朝岳牧望了几眼就觉得无趣了,扭脸望向大殿角落的烛台,一团昏黄火苗上下跳跃,孤独的扑朔。
姜灵运徐徐立起,走到大厅正中,伸手按在一只吉金色的铜鼎上,手指头微微弹了几下。
嗡——
嗡——
戚灵扭过脸,好奇的瞧着。
姜灵运的指头,仿佛小铜锤般,击打大鼎不断发出响动。
接着他忽的翻手,抓住千斤的大鼎,稍微用力就举过头顶。
姜灵运面不改色,朝着戚灵摆了摆另一只手,“过来。”
戚灵瞠目结舌道:“哇,你力气好大,在叫我嘛?”
姜灵运笑眼一眯,温声说道:“来,跳到大鼎里,坐着大鼎,我带你飞一圈好不好?”
戚灵欢欣不已,拍着手连蹦带跳反复问道:“坐大鼎飞?”
姜灵运将鼎口压低,几乎贴住地面,“对,你就稳稳跳进去,在大鼎里趴着,我举着大鼎,咱们就能像白鹭一样,远游天地。”
戚灵乖乖爬进大鼎,“你可别蒙骗我。”
岳牧十分难堪的站到一旁,想要搭手扶一把,却生怕大鼎侧翻砸到自己,只好悻悻道:“……尊使,或许凶手已经逃逸到别处,兴许到了言浮城,或是天风城,希望使者转达我的意思,号召其他城池一起搜查才是!”
姜灵运点点头,忽的捏了剑诀,背后三尺青锋长剑随气而出,平平铺到脚边,接着他抬脚一跃,双足稳稳点在剑背上,依然保持单手举鼎的姿势,鼎内蹲着兴奋无措的戚灵。
姜灵运朗声道:“放心,岳牧大人,除了你啰嗦很长那段,其余我会一字不落转达。我此行目的就是带走她,虽然她神志有伤,不过以清微玄都的医术,没有治不好的疯病!再会,玉堂城主。”
白衣岳牧朝着青霄半空,挥手告别。
衣袖飘摇处,露着他嘴角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