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夜寒,寻常人衣衫单薄,没有修为的话,必定难以忍受。
采澐和姜灵运作为清微弟子久居道山,各自只披单衣道氅,浑然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采澐害怕戚灵冻着,脱卸下道氅为她挡风。戚灵仍是对附近心存好奇,一路哼着轻歌跟着二人行走。
姜灵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里喃喃说着,世人初到此山大多心神激荡,不曾想她反应如此平平,看来疯了,也不失为一种境界,很高的境界,这兴许就是师父说的,童蒙近乎道。
采澐对此不置可否,说道:“这戚姑娘容貌端庄,此时虽然有些不正常,却十分讨喜,咱们别耽搁,给她吃些东西就带去见清简师叔,也能快些治好这稀奇的疯病。”
姜灵运点了点头,一脸的正经道:“这也叫讨喜?原来师姐喜欢满嘴胡话的类型,活到老学到老。”
采澐白了他一眼,“你受累,到山下再替我买件东西。”
姜灵运笑嘻嘻问道:“买什么,师姐尽管吩咐?”
采澐瞪眼道:“买根鞭子!”
姜灵运愣道:“买鞭子做什么?”
采澐伸出手,攒紧拳头比划两下,说道:“你是出家人,不可以刀斧加身,也不可以挨受棍棒,我唯独拿鞭子抽你,才不会被师父骂。”
姜灵运脖子一缩,“师姐恕罪,我不敢多说胡话嘴贫了。”
采澐没再计较,平日里与山中道友擦肩而过,彼此之间大多寡言少语,唯独这个灵运师弟在身边时,眼前才热闹一些,虽然免不了时常责备这个师弟,这份师门情谊却比别人亲近不少,另外若论性子,此刻的戚灵原本与师弟颇为相似,温和开朗极了,嘴上净说些不着调的话,更显得毫无锋芒,红尘俗子前来拜山之人,大多聪慧的油滑,像戚灵这样清澈的痴傻当真少见,也能让人看在眼里就心生欢喜。
三人沿着山路走了半里,来到一处大殿,碰上一位做晚课的道友,这人一见到采澐身后的戚灵,登时眼珠瞪大如灯,紧紧咬住嘴唇。
清微弟子待人接物,千篇一律是清静无为的面貌,毕竟出家人讲究威仪在身,这么做也是但求无过而已,可采澐见这位道友对戚灵露出一副愤懑模样,心里头直犯嘀咕,不由问出声:“小乙师弟,你们莫非是认识?”
名为小乙的道士身形矮小,浓眉大眼,下眼皮浮肿着,说话还有些结巴,不过此人性格最为憨厚,但这会儿却硬生生咬着牙,说道:“我认得……她……,自然是……认得!”
一阵疾风吹入大殿,案上的凤眼铜炉中点燃的香火青烟,躁动不安的摇了摇。
姜灵运凑热闹似的,问道:“小乙,你俩怎么认识的?”
小乙紧缩双眉道,“在……在玉堂城外,我们就……见……见过了。”
玉堂城外,松荫镇底,采澐听说了小乙在那边的遭遇,红月教霸占清微圣祠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小乙一拐一瘸返回玄都地界时,也未见到他脸上有过此刻这副森冷脸孔,这位师弟在清微山中,人缘极好,唯一的毛病就是有些口吃结巴,从不曾对谁白眼相加,今天怎么见到戚灵后神色如此忌惮。
虽然小乙板着脸,一动不动的盯着戚灵,姜灵运却仍打算开口打破僵局,突然听到四个字,堵到嗓子眼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小乙这句并不结巴,也说得格外清楚,“外道魔教。”
一阵清风从门外吹进来。
确实是不寻常的清风,采澐本已紧张到极点,门口出现了两个高大身影,大殿内的紧绷气氛随之涣然消散。
两人皆是满头灰白发,高束紫金冠,穿着同样款式的海青色道袍,气定神闲。
姜灵运咧嘴一笑,冲着两位老者打了个道门稽首,旋即深施一礼,嘴上喊道:“拜见师父,拜见师叔!弟子灵运,回来了。”
采澐也顿时放松许多,同样朝着来的这二位躬身作礼。
作为清微道门的二位掌教真人,大掌教道号清耳,就是姜灵运与采澐的授业恩师,如今百岁高龄,鹤发童颜,只是身材稍胖,不过总是面带笑意,使人望之如春风和煦。
而二掌教师叔清简却恰好与之相反,兴许是掌管世俗政务,案牍劳形,这位真人一身神骨悚瘦,仿佛辟谷不食了许多年,二掌教性情也最为难以捉摸,此刻目光也如鹰隼般扫视过众人时,采澐就低垂发梢,不敢直视。
二掌教清简真人率先问道:“戚灵何在?”
姜灵运躬身行礼,戚灵有样学样,也朝着这位真人参拜,小乙陡然抢到跟前,扑通跪倒,怒不可遏道:“师伯!师父,我……她,戚灵她她她……是是……”
由于过于心急,他这句话始终没完整讲出。
面貌消瘦的清简真人神色不悦,平日里就受不了这个,此刻一甩袍袖,白胡子翘起,一板一眼斥责道:“有什么话,你起来,慢慢讲。”
小乙站起身,咽了口吐沫,“戚灵,外道魔教,红月教。”
采澐掌心发汗,姜灵运也静静听着,生怕干扰了小乙,一句话无法逐字逐句清楚说出。
小乙放慢语速,说道:“……她,戚灵,弟子认得!就是在玉堂松荫镇,弟子身陷红月教魔窟,遭人……残害时,……她就在场,她就是外道魔教的同党!弟子虽不能动弹,眼中却认得分明,在场的每一个活人,我都记住了模样!是……她,一百个没错!”
松荫镇暗玉堂,藏匿过不少山贼盗匪江湖武夫,后来被红月教接手,将小乙打的身负重伤,这件事,山中剑师无人不知,采澐却没料到,彼时戚灵也在场。
戚灵在一旁痴痴听着,毫无辩驳之语。
二掌教清简真人漠然良久,神色威严,慢条斯理的问道:“有这回事么?戚灵。”
戚灵懵懂的抬起头,“是我呀。”
二掌教真人朗声道:“你可听清,我徒儿小乙所说,能否解释一二。”
戚灵迟疑道:“我……我是去买药了,还飞到了天上,摸到了星星,却没见到别的呀。”
二位真人皆是眉头一皱。
换作寻常南瞻百姓,在清微道山祖庭当中,面对真人躬亲问话, 不外乎腰膝腿软心肝打颤,岂敢意态惫懒嬉戏,哪料戚灵却仍旧嘻嘻作笑,一副童心未泯的模样,这会儿将姜灵运吓得脸色铁青,赶忙低声禀告,补充了些玉堂城内的所见所闻。
二掌教清简真人笑容玩味,“疯了?痴呆,那就是无法解释松荫镇的事了。”
小乙憨声问道:“师父,是不……是装的!”
清简真人一摇手,“唉,你口舌不清,莫再开口,为师自会问话。”
二位真人缓缓来到香案前,对着供奉的“天地”二字,各自点上三柱清微窖制药香,殿角弥散着轻烟缕缕,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香气。
越来越浓的香,开窍醒脾。
大掌教真人似乎无意管这些琐事,在蒲团上坐下,任由师弟清简真人拿质询的口气来问采澐,“你曾说她阴神夜游,施展阴符雷法,替你挡住贼人,才得以躲过一劫?”
“弟子只知道,那时她的肉身不在马行街,被玉堂岳牧绑缚,停留在内掖偏殿。”
紧接着清简真人又朝姜灵运问道:“那么,叛教弟子,吕风何在?”
“回禀师叔,我到达玉堂那日,吕风恰好死了。”
真人长长“哦”了一声,继而说道:“死了,死无对证。”
姜灵运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说道:“身上有几处剑伤,却是雷击致命。另外,吕风死前,弟子还远远目睹到一柄巨剑剑气,在玉堂城内,自云霄落入大地,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清简真人瞥了眼天幕,手捻须髯,笑道:“这趟派你去,确实没选错人。吕风这逆徒死有余辜,天行有常而已。这名为的戚灵女子出现在松荫镇,是不是红月教中人,是不是妄图假痴不癫,想去瞒天过海……”
话犹未落,清简真人忽然从大袖中探出枯瘦的左手,一团真气顷刻凝结,笼住戚灵全身。
大殿中的灰尘与烟霭,随之有规律的旋动,在戚灵身旁凸起肉眼可见的漩涡。
戚灵傻傻站着,小手互勾,有些不知所措。
姜灵运跟采澐心中骇然,掌教师叔打算用炁气拿捏戚灵心脉,炁气是人身先天之本,在清微弟子运用时,既可化为罡气御剑,又能化为真气勾连奇经八脉,凡人说谎时心惊肉跳,心脉气机必然不甚畅通,倘若戚灵装疯卖傻,顷刻之间,即能水落石出被揭穿。
不过这之前,有两个关键。
一是施术者必须把握分寸,不至于使真气震伤对方气府。
二是,对方不会以同样手法,运气抵抗。
原本眼神湛然的清简真人,瞬间催动真气自百会穴侵入戚灵周天,探及脏腑须臾,真人居然眼角一颤。
采澐与姜灵运也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骤然停滞,一股凌然疾风从戚灵周身震荡开来。
春风煦育,遭之者生,朔风阴凝,遭之者死,这股疾风几乎凝为实质,近乎剑气般森森然潮涌向大殿每一寸角落。
端坐蒲团之上的大掌教清耳微微侧目,袍袖挥抖,拍散疾风,护住采澐二人。
清简真人鬓发扬了扬,也旋即撤回炁气。
他满脸疑惑问师兄道:“此女紫宫气海皆闭,奇经八脉有两根缺失不全,心脉也不全,人却依然好端端活着。脏腑心湖神识之内,还埋藏有一道护身风咒?”
大掌教清耳缓缓睁开眼,温声道:“不,不像是我清微道门的三十六道灵符,似乎是西牛贺洲某种巫法,也只是极其近似而已。经脉受损,心智不全,这也仅是病入膏肓的表象。师弟,我觉得或许有别的原因,以至于造成这个状况,至于是什么缘由引起的,暂且不清楚。你我皆好生恶死,不妨就先留她在山上呆着,用咱们清微正法去调理诊治,待她境况好转,恢复神智,到时候再问话不迟。”
神志不清,问也白问。
清简真人领会了师兄的意思,点头回道:“经脉不全,疯傻这点,谁也做不了假,那么就依师兄,留她在山中也无妨,山上女弟子不多,权且先交给采澐照顾。”
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是看管。
不过采澐顷刻松了口气,道:“师叔放心,弟子一定好好照看她。”
清简真人忽而凝着眉头,又加了一句:“可不许她离开玄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