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山,日月轮转,星斗满天,一个男人的身影在茂密的森林中狂奔,落叶覆盖着松软的泥地,这个男人有意提气使脚步虚浮,一路也不曾留下一处脚印。
男人一口气跑山百里,最终停在清微山西面一间别院前,全程一株藤蔓也没踩折断,一片叶子也没沾身,可这依旧花了他一个时辰的功夫,若是换作凭虚御风踩剑飞行,这段路程几乎是弹指即至。
男人转头望向身后,确认没有任何人跟着,才收拾下衣襟,抬手想去扣动院子的门环,又悬停在半空。
院中香气四溢,隔墙就能闻见丹炉中珍稀香料的气味,男人提鼻子深深嗅了一口,咂吧着嘴,将手收回袍袖,也不再敲门,纵身一跃飘落进院中。
屋里烛影如豆,大火炉的光影却将满院耀得通红。
男人留着长长胡须,细睛眯着,不敢高声言语,蹑手蹑脚溜到屋门前,鼓动腹腔真气,学了一声蟋蟀鸣音。
屋内传来清简真人的声音:“是玄豹么,进来。”
楚玄豹推门进去,见师父正在丹炉前闭目打坐,就跪到近前。
清简真人没有吭声,侧耳听着院外动静,隔了好半天才问:“那边怎么安排的?”
楚玄豹道:“让戚灵暂时住到采澐别院,因为上回弟子愚笨没有得手,师伯加了防范,让姜灵运那小子守在附近。”
清简真人道:“并非你愚笨,唆啰魂剑没除却她,为师也意外,原来,她体内之前就已经缺少了一魂一魄,被楚江王拘拿在卷轴里,这是谁也无法察觉的。水瑶倒是热心勤快,不仅亲自把魂魄从楚江王手里要了回来,还打算将她收入清微门下。”
杀一只鸡,还能取卵,杀个戚灵,能得到什么?
楚玄豹想不通,也憋不住,开口问道:“师父,弟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寻常玉堂女子,要让您老人家这样在意,三番五次的,要悄悄取她性命?”
清简真人斥责道:“我说过,我吩咐的事,你少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有好处!”
楚玄豹脸色惨然一白,“弟子明白了。”
清简真人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这个机敏的徒弟,反而更偏爱憨厚愚钝的小乙,可在这清微山中,跑腿打杂窃听消息这种事,偏偏还离不了楚玄豹,在这一辈的剑师当中,除了采澐,他算是功法修为第一人了。
话又说回来,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楚玄豹跟随清简时日久了,专门替师父做各种隐秘晦暗之事,心性不免受到影响,也直接失去了登上清凉台所需的正心资质。
清简真人的态度也对他愈发撕裂,时常是又爱又恨。
楚玄豹低着头,又将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重复一遍,昨日水瑶真人入梦归来,轻而易举的治好了戚灵,甚至答应收为关门弟子,一时震惊了众人。可戚灵的回答令一众高阶修士大为意外,这个姑娘竟倔强的不识好歹,压根不愿拜入清微山门,甚至一口回绝,这真算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吃!
谁知水瑶真人耳根也软,为了圆楚江王之约,便提出要求,要戚灵在清微山住上三年,听经三年,三年期满后再重新商议入门之事。
山中一日,抵得上人间十年。
即便是听不懂那些经文道理,多少人也甘愿旁坐檐下,享受这求之不得山中时光。戚灵仅仅不愿水瑶真人为难,才一口答应下来。
楚玄豹不清楚她的心思,胡乱添油加醋嘟囔几句后,蹲在丹炉边,额头并无汗水,却刻意擦了擦。
清简真人思忖片刻,道:“玄豹,山中人多,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为师,多亏有你替为师犯险行事,这几日替我多多留意,看看戚灵都做些什么,有什么瑕疵纰漏马上传与我知晓。哦,对了,她若是再使用什么西方巫术定虚空,一定要及时观察,她是如何施法的,体内气机又是怎么样在流转,看仔细些!必要的话,悄悄放几枚观道玉牒在她身旁。”
※
采澐初次见到疯丫头戚灵时,觉得她笑嘻嘻时模样十分可爱,那个时候的戚灵一点心机也没有,心地清澄的简直如同一个嘤嘤孩童,甚至令修行者都有几分羡慕。自从水瑶真人医治掉了她浑身伤病,从头到脚连一处疤痕都不见了,采澐正拉着戚灵的衣襟,转着圈打量了半天,心里也有股说不出的开心。
恢复了本来魂魄的戚灵,突然显得有些腼腆,采澐鉴貌辨色,觉得有必要主动一些。
所以等戚灵休养几日后,采澐不容分说,起了个大早,要拉住她下山游玩一番,是到清微山脚下的玄都城。
说是一座城,其实只是个大镇子,镇上纵十九里,横十七里,有南北纵横两条大街,住着上千户人家,家家门前修筑了花圃竹篱,因为这里靠近清微,地气常年上涌,灵气如泉眼不绝,这些花圃一年到头都万花锦绣,到了本该入雪的时节,也恍如春日一般。此时芍药海棠与牡丹飘香四处,而卖花的歌叫声里夹杂山上传来的钟鼓声,声声相映,格外动人。
晨风中,戚灵深嗅花香,发现这里和玉堂内掖的建筑风格很像,也有几条水脉溪流穿镇而过,人们修筑了数百步长的石桥,贯连着几座水殿,殿内供奉着清微真人的镇水符文,后面放着上千斤重雕着松鹤的石屏风,挡住山上垂下的瀑布,这里清风酣畅,水色空蒙绝佳,内外也不禁游人,慕名而来的旅客自然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采澐道:“如果说南瞻大洲万顷大地上有颗明珠,在所有人心中,也只有玄都镇足以配得上这个美誉,因为清微山层峦高绝,凡人难以攀登去瞻仰圣教风采,那么山脚的玄都镇则抚慰了他们对清微的缅怀之心。”
戚灵跟着采澐,混杂在旅人商客当中,挤在堆如残雪的花丛之间,时而看花,时而看人。
玄都镇上的游商走贩,有一半是经营香烛、平安符或道门法器,剩下一半,则都是酒楼茶肆及旅店,不过也有例外,采澐说街角陋巷里,便藏着一间名为“夜宵书局”的书店,既有好吃的,更有开卷有益的道门书卷。
戚灵的记性算是极好,虽谈不上过目不忘,但泡在清微玄都夜宵书局的时候,经太素真人口述弟子整理出来的《蒹葭传习录》,《清微剑诀三十三古式断章》,《太素指会》看得多了,也对清微道门有了更多了解。
世人常说《清微典仪》与《清微感应篇》这两本书里有清微心法,可惜戚灵一目十行扫过后,却一无所获。
不过,采澐瞧出戚灵是真的心向道山,便有说有笑,讲起了清微一脉的渊源轶事,等俩人从书局出来,沿着石桥走到镇子另一头,在一处彩棚中,买了许多点心果子。
那卖家一见到采澐,便热情洋溢,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银钱,最后采澐没办法,硬生生丢下了银子,拉着戚灵一路又跑回清微山门。
戚灵乐道:“采澐姐姐,清微真人行走四方,整饬水患,保全农桑,对于我们这些黎民百姓而言可以说功德无尽,那些商家知恩图报,拿些果子供养,你怎么一脸畏惧呢?”
采澐也一笑,“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果子,我也时常下山采买,若一回两回不给钱也就算了,十次百次都这样,那我脸皮可也太厚了。没事,你可以吃我这些,我根本吃不掉这么多!平日里师父教导我们,食物是用来补气的,饱了反而容易生出各种疾病,所以呀山上的人吃的都很少,虽然说不上是餐风饮露,但在外人看来相当清苦。听说到了修士的境界,一律需要辟谷不食呢!”
正说着,采澐眼角余光,瞥见身旁跑过去一个道童,便喊了一声将他拦住。
小道童扭头见是采澐,脚步不停,反而加紧小碎步,怀抱一筐糖果跑了起来。
采澐不紧不慢的走着,假意追道:“站住!小家伙。”
小道童不忘扭头做些鬼脸,食指掰着下眼皮,冲着戚灵也做个了怪相。
采澐道:“戚灵,咱们快走几步,我今天非要逮住这家伙。”
戚灵不明原因,眨了眨眼睛,跟在后面,三人前后追赶了五里多山路,攀上了两回断崖,倘若不是戚灵曾在山上追猴逐鹿练就了一身轻灵,此刻肯定累的弯腰捂肚子气喘如牛。
那个小道童有些人来疯,见被两人追赶,越跑越来劲,采澐见状,鼓动真气脚尖凌虚,双腿一飘,在一处积水湖畔将小道童衣领揪住。
小道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挽双发髻,眉目之间看着有些闷愣,声音却清脆,“采澐真人,别打,别打!”
采澐气道:“别叫我真人!马屁精,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不就是一筐糖果么,偷吃就算了,还想吃独食?没看到我们空着手从玄都镇回来的,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姐姐们!”
小道童龇牙咧嘴道:“好!好!采澐师姐!可我不够啊,就这么一点。”
采澐道:“不够?你把这甜豆子都当饭吃的?”
小道童道:“不是啊,采澐姐姐,最近师兄们指点我练功,学御气入门之法,可我有个毛病,就是精神不容易集中,唯有在嘴里塞些什么,才能好好修行。”
采澐又气又笑道:“戚灵,听见了么,这个家伙,居然说要靠糖果才能修炼御气之法,离了反而不能专注精神!真给咱们清微圣教丢脸!”
戚灵好奇道:“什么是御气入门之法?”
采澐略微惆怅道:“御气之法么,这个是清微道童的基本功,也是最为简单的功法,可惜你灵根被焚毁,就连水瑶师伯也无法修复,现在不能够操纵真气,不然我一定会教教你!”
戚灵摇摇头,微微笑道:“其实我只是好奇,从小就好奇而已!”
采澐道:“那就让这小子,给你说说清微玄都的御风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