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松魂打抱不平叹了一声,清微山上,清耳真人是个和事佬,修的是百忍之道,不动怒,不动喜,忍心性,压根不会罚人!
清简那老家伙却最严苛,下手也狠,手段迭出,若栽在他手里,免不了挨上几鞭子。
戚灵暗道:“那我也会替灵运道长叫苦了。”
三尺高的玉柱之上,玉漏滴尽最后一粒沙子。
朝阳的光芒从阴沉木门缝中照射进来,晖耀在那一对铜鎏金缠蛇巨龟身上。这种盛行于南瞻部洲的铜鎏金工艺,要将金汞混合,再涂抹于铜上,烧火加热后去汞留金,从而留下一层黄金皮壳,清微山上的铜鎏金器,用料十分奢侈,因而表面金水极为厚实,被光芒一照,夺目耀眼,戚灵静静观赏着那条鎏金缠蛇,整座大殿静若太古。
眼看着巨龟顶端,最后一粒流沙跌落沙堆,采澐无奈走上前,把玉漏翻转。
因为大殿空无一人,戚灵与采澐就四处寻找姜灵运,一直寻到了论剑台。
那是一处演武之地,是东北峰峦上一处广场,临断崖,少草木,真人们教习剑术通常在此。
一张石案,是山中青石遭风蚀而成,长余二尺,案上横陈一柄乌鞘长剑。
隔着石案,稀稀落落站着几名道童、知客。
采澐手望东南一指,“此处要比青鸾台高上许多,视野更加辽阔,又不会因太高而被云端阻碍视线,若想要东望玉堂,这是最佳的观赏地。”
戚灵蓦然回首,顺势远眺。
翠峰山峦尽头,平野辽阔,楚江如一条极细的白练绢布,揉叠在大地之上。
再远方的茫茫白雾,也许是东海海雾,又不像是东海,谁知道呢?戚灵多打量了几眼,站在清微山上,能望见东海吗?
体内玄松魂随即回应道:“主人,这里是看不到东海的。”
“想必那是茫茫云层。”
“那也不是云层哦主人。”
“那是什么?”
“那是天地之间流淌的气,清微老道把这个叫浩然正气,啧啧,你听这名字,浩然,就是空荡荡的意思,就是兜里没银子,被窝没人暖,生病没人疼,摔倒没人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词,听上去觉的太压抑,太孤独。”
“怎么会压抑呢?就是觉得空空蒙蒙,十分神秘。”
玄松魂并未再吱声,戚灵就眯起眼,仔细看那片莽莽雾气,忽然之间,空中似乎升起一道白烟,是一个火球,拖曳着长长尾巴,直冲云天。
在场众人,也尽皆察觉了这个状况。
采澐定睛望去,突然道:“苍苍天枢,化匪真火,这火球…… 是谁人在施放天火同人符咒?”
与此同时,清微山各峰峦上,四道白虹剑影倏忽而出,朝火球方向直直飞了过去,采澐让戚灵原地等待,也匆匆御剑,掠入云端。
过了一炷香时间。
那个被戚灵取名叫作“吞糖真人”的小道童气喘吁吁跑了上来,左右寻找,朝戚灵喊道:“姐姐,快!去善化殿广场上!”
※
善化殿前,聚集着不少剑师。
戚灵与采澐并肩而立,二人怔然看着楚玄豹,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手段,再转目瞧见身边那人时,戚灵只觉得一股暖流萦绕在脸颊,最后根本说不出话来,转脸看着采澐,忍不住呼吸急促,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襟。
采澐默默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灵儿,别怕。”
戚灵语气哀恸,“嗯”了一声。
视线彼端,与其说是楚玄豹领着个瞎子,倒不如说是个瞎子搀扶楚玄豹在行走。
楚玄豹一副几近昏厥的神情,令在场剑师都有种如临大敌的错觉。
二掌教清简真人胡须颤抖,正颜厉色询问楚玄豹发生了什么。
“回……回……禀师父……”
楚玄豹言语磕巴不输小乙。
清简真人一皱眉,反倒是那个瞎子热心肠主动开口,“这位清微道长和同伴在密林里遇袭,死的死,伤的伤。”
清简真人凝视瞎子的双目,暗暗思忖其中关节,又生怕听见什么惊悚言语,试探性问道:“这位施主,你认得我的音声吗?”
瞎子竖起耳朵道:“敢问,尊驾是?”
“本座即是主政玄都,统御清微剑师,承天道布化圣教威德之人,道号清简。”
瞎子突然冒出一句怪话:“清简真人?你的确是当今的清微山掌教真人?”
清简真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在场众位剑师,皆可为证。”
瞎子再三道:“是清微山主管俗物的清简真人?”
清简道:“正是。”
瞎子顿时跪拜在地,“真人在上!”
“不必多礼,有话请讲!”
瞎子道:“真人在上,小人其实就在事发的树林里居住,我身边这位应该叫楚玄豹道长。我双目已瞎,但听觉灵敏,不久前,在睡梦中被树林内打斗声惊醒,木屋外头,像是上演了一出纸糊的皮影戏。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小人不得而知,只是听见轰隆作响,随后就听见这位楚道长说了一些怪话。”
清简真人渐渐变了脸色,“什么话?”
瞎子道:“第一句!姓姜的,你死了,登上清凉台的不二人选,就是我了。”
清简真人怔然呆住。采澐转瞬变了脸色,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叫张乘崖。”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戚灵身上。
张乘崖愣在原地,转而会心一笑:“是你,是你的声音。祠堂一别,你我都还好吗?”
戚灵强忍住心绪,怆然道:“都不好吧。”
楚玄豹额头渗出丝丝汗水,失声道:“你俩认识?”
张乘崖猛然站起身,“道长!我眼瞎,心不瞎。”
楚玄豹气势顷刻萎靡许多,默然咒骂几句后,心思急转挺直腰板,意态萧索道:“此人跟戚灵是同伙,其中必有勾结,祈求师父明察。”
张乘崖慢条斯理道:“楚道长在说什么呢?对了,在树林内,道长的第二句话似乎是对另一位兄台说的,一个瞎子,对,就是这四个字。而后我听见,长剑缓缓归鞘的声音,袍袖挡在嘴角的扇风声,紧接着是纸张的摩挲声,应该楚道长掏出三张折纸,又在上头呵了口气,然后林间突然传来仿佛厮杀打斗一般的嘈杂声响,带着那位不知名兄台,往西南方位渐渐远去。随后,楚道长就对我讲了一个声色并茂的故事,他刚才途径树林,没成想竟然遇上了埋伏,现在已经将其余贼凶赶走,不过自身受伤不轻。”
楚玄豹咬牙斟酌着接下来的言辞,缓缓道:“这不是个瞎子,是个疯子。灵运师弟被凶徒伏击,他脱不了干系!请师父裁决!”
清简真人此刻的语气却明显低沉,“当真?”
“当真……”
人在山中,人呼则岭应,回声荡荡。
“灵运呢?!”
这句是采澐喊出来的,她浑身颤抖,若不是被戚灵扶着几尽跌倒。
清简真人屏息凝神,盯了瞎子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句:“灵运受了伤,被送上了清凉台,师叔我保证,不会有事。至于他怎么受的伤,请张施主再仔细说一说。”
张乘崖摇头道:“这个,小人可瞧不见。”
清简真人笑了一声,“目不能视,与所言虚妄,很难令人觉得有所区别。你的话,轻重缓急拿捏的很有分寸,一句也没有说漏,是不是一句也没有漏说,有事先打好的腹稿呢?你与戚灵是什么关系,待本座一试便知。”
“真人,恕小女不恭!你偏爱弟子,在场之人心明眼亮,谁都清楚,又何必再说这些诛心之语!你承天道布化圣教威德之人,却任凭弟子屡次威逼陷害于我,使南瞻大洲唯一圣教,成了一座巨大山峦压在我身,敢问真人一句,都说天道无情,你也是无情之人么,倘若我有办法验知他口中所说的事实真伪,真人能否不拿无上真气来催逼审问?”
比起先前羔羊般温顺的姑娘,戚灵突然言辞激烈,直指清简真人软肋,采澐和一众剑师,尽数听呆了。
清简真人不动声色的听着,没有吭声,从身份上而言,也能拒绝回答。
戚灵这番言语,终归显得有些孤零零,转瞬就被论剑台上的风给带走。
呼——
清简真人抖了抖袍袖,一股疾风扫过论剑台的。
戚灵苦笑道:“真人,知不知道,鱼人之泪。”
当戚灵说出“鱼人之泪”四字后,清简真人突然朗声作笑起来。
声若洪钟,响彻四际。
清简真人深吸了口气,舒缓了一下心绪,道:“呵哈哈,本座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说,将鱼人之泪滴入眼眸,便能看到那祸患之源的业海?”
此言一出,在场的清微弟子不禁都面露费解,清微山上,几乎没谁见过业海,在清微玄都,这似乎又是个玄妙无比的话题,既不允许深入议论,但无论如何又绕不开它。
包括采澐在内这些剑师都知道,清微山上有块灵石可以照见所谓的业海,可也从未有人能够通过那块石头一窥业海波澜,因而茶余饭后,关于这块灵石的谈资,多被好事的弟子挂在嘴边,千百年来不曾断绝。
至于为何无法观看灵石,原因也极为简单。
有一人,看守着不许旁人接近。
那人不知何时出生,不知其辈分如何,他是道山之上出了名的怪人,从不传道授业解惑,从不食人间烟火,也从不云游四海建树功德,仿佛他唯一的乐趣,便是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