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世界,万象森罗,却无不是两仪所育。
两仪,在清微玄都的真人们看来,就是简单的阴与阳。
而放眼今日南瞻部洲和西牛贺洲两座大洲,两仪,则又成了两种不同的观念。
历代真人们心里如明镜般清楚,人性虽然固善,业海波澜却使得天下生灵心性摇摆,心境日渐浑浊,沉沦爱欲之中醉生梦死,又因此而萌生诸般的恶念。
恶念,再为业海推波助澜,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之日。
对于蔓及四大洲的业海,清微主张“师法天地”,顺应自然之道,不宜加以干预。
因为万事万物有生就有灭,有动就有静,若要业海停止它的波澜,无非是个时间问题,四洲应当自然而然的接受这一切,同时修砺自身,争取超然物外,不受业海束缚。
而来自西方的巫师,对此看法截然相反。
在那群人心中,业海与南瞻百姓已然无法分割,需拿出刚猛毅力横加阻拦,若南瞻一人沉沦,则渡化一人,若万人沉沦,则渡化万人。
因而他们不远万里,悄然散布于南瞻部洲各地,暗中言传身教,乞求减缓业海之威。他们甚至觉得,只要众生在一刹那间,一齐保持心地静止,那么业海则会瞬间停歇。
清微真人们对此嗤之以鼻。
动心起意,业海便会牵扯摇摆,贪、嗔、痴人人生而有之,如何断绝这一切?
“这便是道巫之辩。”
水瑶真人闭目凝神说了些前尘过往。
她渐渐睁开眼道:“因此,真人们不能接受巫师不断的蛊惑人心,将他们列入外道范畴,甚至直呼其为魔教。戚灵,之前你被他们误会,正是因为如此。”
戚灵眨了眨眼,轻声道:“从前也听过,言浮城有个传说,说是那些西方巫师专门偷剜小孩心肝吃,糟糕透了,今日听真人澄清,他们竟也秉承着一颗救世之心。”
水瑶真人淡然道:“救世之心或许有,但我身为道门中人,只认定天下正法唯有清微,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水瑶迈步走到照海灵石后面,隔着剔透的巨石,与戚灵相对而视。
众多平稳的金色光束显照其中,连缀在水瑶身上,也映入戚灵眼帘。
二人互相观瞧对方心境。
隔着灵石,水瑶的稚嫩容颜愈发水灵。
她又笑了笑道:“戚灵,你根器出乎我的意料,业海似乎对你没什么影响。待会儿,我能给你证明,你所说的话确实不假,我那清耳清简两位师侄,还有一大帮子徒子徒孙们,都可以乖乖闭嘴了。”
戚灵叹道:“为什么不带他们过来看看?”
水瑶真人俯身抓起一团雪球,朝着身后丢去。
距离灵石几步远处,就是万仞悬崖。
冰冷柔软的雪球转瞬消失不见。
水瑶真人道:“他们不敢过来,更没有面对照海石的勇气,世上能有几人敢于直面业海、直面自己的真心呢?其实吧,我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业海很可怕,敢于改变业海的人,同样值得敬佩,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论是不是什么巫师。戚灵,来和我说说,你对清微圣教的看法?”
戚灵捂着双手,在嘴边哈了口热气,道:“圣教中有些人道心不坚,但依然瑕不掩瑜。我仍觉得清微是济世利民,造福百姓的名门正宗。清微与南瞻,可以说是舟与水的关系,而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都在心向清微,同舟共济。”
水瑶真人笑问:“真心话?”
没等回答,水瑶转脸又透过照海石瞄了一眼戚灵,“的确,是真心话。”
水瑶真人忽然又走近道:“我也曾经跟你一样,遇到挫折坚定不移的求道,无论道门如何黑暗,可我求道之心不改,求道之志不改。正因不被外界干扰,方才有今日成就。戚灵,你的心地犹如一块璞玉浑金,我很喜欢你,要不要拜入山门?可以不由清简清耳教导,直接拜于我水瑶座下,在清凉台上修行。”
这是曾经最渴望的愿景啊!
戚灵不敢直视水瑶真人,将目光落在远处白茫茫的清寒雾霭中,犹豫不语。
水瑶真人咬了咬嘴唇,道:“怎么了,戚灵?”
戚灵想了想,突然问:“为何不能改变业海?”
水瑶真人呆住。
这个问题,不是刚问过一遍了么。
戚灵低垂眼帘,柔声道:“真人恕罪!我想,现在……我所求的,也许不在清微玄都。”
绝顶之上,苍穹之下,风雪呼啸之声霎时消弭。
周围霎时静的出奇。
仿佛山川大地也在倾听着她还要说些什么。
戚灵低声道:“在玄都镇书局,曾翻到本清微古卷,扉页被人写下八字,天道无情,人道长戚。今日听了真人言语,才知晓业海波澜吞噬人心,更为无情!若天道如此,那么,我也不在乎顺逆了,我愿四洲众生,皆能拔脱业海之苦。”
“拔脱业海?”
水瑶真人侧耳听着戚灵所讲的每一个字。
“愿四洲众生,皆能拔脱业海之苦。”
没有煽情与苦戏,只是柔声细语的撕心裂肺。
水瑶真人还再想说些什么,恍惚之际,想起了师父曾问她的那句话:“你在这浊世修行,有朝一日,这浊世配不上你,又当如何?”
自己当时的回答是:“那就改变这浊世!”
那就改变这浊世?
看来,戚灵也有同样的念想。
水瑶真人没有再多说,伸出指尖,摸了摸那块琉璃照海灵石,在心底微微一笑,天道,好个轮回。
※
戚灵和张乘崖漫步走在清微山中,微风拂面,卷着淡青色的雾霭。
张乘崖略显疲惫,尽管双目紧缩,刀痕仍在,但看得出格外开心,戚灵不清楚他这一路碰上些什么,也许跟自己一样备受煎熬。
戚灵问道:“无忧洞一别,你被那个胖子抓去了哪里?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张乘崖摇摇头:“不是逃出来的。嗯……算是他救了我,还给我治眼睛,只可惜没治好。后来他带我去了玉堂西面的几个镇子,一路上非要收我为徒,又找铁匠给我打了一把单手剑,不停的教我剑术。”
“你没有受委屈就好。那个胖子看上去凶巴巴的,我还当他是个只会胡乱吵嚷的莽汉。”
“他除了爱喝酒,也没什么怪毛病。对了,你呢?那位水瑶真人怎么径直飞走了,连话也不肯多说?我也是站在上面等候时,听道长们在背后议论,才知晓了你的经历。”
戚灵平静道:“业海,已经帮我洗刷了冤屈。”
张乘崖微笑道:“难怪后来那位楚玄豹道长的语气,满是牢骚。”
戚灵皱眉道:“我只是弄不明白,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多番针对我。”
张乘崖道:“兴许是受人之托呢?举个例子,不怕你笑话,就像竹叶庄我那贪心老爹,挣了不少银钱,甚至在言浮都置买了许多土地,可以说是沃野百里,但当地的穷人呢,几乎连盖茅草屋的地块都得不到,即便如此,我爹还总想变着法将人家栖身的寸土给夺过来。但我爹从不直接出面,反而委托收买了几个管家,由他们去逞强耍横。我真后悔,眼睛看得见时,不多劝一劝他。”
戚灵悻悻道:“有可能,这也是我准备离开清微山的缘故。”
张乘崖道:“打算去哪里?”
戚灵犹豫着,低头道:“还没想好,不过总算是恢复自由之身了!水瑶真人,不再强迫我听经三年,竟然答应,我可以凭心离开这里。”
话尤未了,背后传来一个女人轻声的呼唤。
“灵儿。”
采澐纤秀的身形出现在林间小道上,戚灵面露欢喜,跑过去抱了抱她。
采澐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强塞在戚灵口袋里,嘟嘴道:“我都听说了,你要离开清微!我……我送送你。”
戚灵犹豫一下,“采澐姐,我真是足够幸运,不知该怎么向你道谢。”
采澐道:“快别这么说,听上去怪肉麻的,咱们又不是生死离别,要是被你说的百感凄恻,到时我哭哭啼啼起来,真有损修行者的威仪了。我只想用行动告诉你,清微山上也是有人情味的。”
戚灵泯然一笑,“在这山中的日子里,我最想谢过两人,第一位便是采澐姐,说实话,在玉堂之时,我真的不确信,是自己施展雷法救了你……”
采澐道:“伤心事,不提了。另外呢,你还想谢谁?”
戚灵道:“在山中多蒙灵运道长照顾,他人呢,有灵运道长的消息了么?”
采澐忽而将手腕一翻,掌中托举一只米色麻纸折成的纸鸢。
“这不是——”
采澐笑道:“这是灵运刚才折的,说明这小子还能动弹,不过他可不能来与你道别了。”
※
清微山西南贪狼峰,山涧底部有处隐蔽古洞。
洞口草木幽深,顶部石碑刻着“太上忘情”四字鸟虫篆。
清微山二掌教清简,独自一人来到洞中深处,面对着一条地下暗河陷入沉思。
“星盘推演的结果如何?”清简率先开口,声音笼罩暗河。
河对岸是细狭溶洞,万古沉寂的气息紧附其间,转瞬间被被打破:“星盘结果仍旧和前五次一样!九宫飞星巨门失位,廉贞祖山山根崩碎,三千年不遇的浩劫,将降临清微,也势必祸及南瞻。清简,刀兵四起的场面,你收的住吗?”
清简将目光转移向暗河水流,盯住那团窒郁暗影,“天道崩塌,刀兵四起的最终结果,不外乎,以天下而奉一人。我虽然主政清微,但依旧处处受到掣肘,胸中谋划,不能全部施展。最为烦心的,是业海似乎波及了你我寿数。古之真人,寿命千岁,太素真人,不过数百,到了你我这一辈,更似被大道压胜,不仅寿数堪忧,连修为都难以拔擢突破,若真的浩劫将至,我还能准备些什么呢,这点,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如今我能替你做的,就是斩断戚灵的向道之心了,可你为何布下这么一局,作此选择?”
“天道无情,人道长戚,何必求道。戚灵这丫头,好歹喊我一声阿爷。”
清简嗤笑一声:“水瑶倒是跟你想法一致。不过,她虽是你收养的女娃,如今道心已毁,灵根也断了,时逢乱局,性命如飘蓬野草随风而已,放她下山,你真不心疼?”
“清简,你我都该有条后路才是。如今眼前问题是,天风城李轻尘表态了吗?”
清简冷哼一声:“北地,从不会传来喜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