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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书屋 >  长戚 >   第49章 九耀之战

天风北境地广人稀,方圆百里目之所见,不过日垂平野,月涌大江。

荒原上,布满风化碎岩,这些岩石落在土灵咒师张彭眼里,皆是石中名剑,信手捻来。他朝着戚灵咋舌一阵,实在讶异于这新晋小巫师的天赋异禀,挠了挠头,思量半天也搞不清头绪,迟迟才拣选了一块光滑扁平的岩石当作座驾,站在上头抖两下衣襟,摆出一个自诩不凡的帅姿后,才跟二人告辞。

戚灵初学了土系符咒,最多可以操控地上百十斤的石块,与那黄脸大汉比,说不上如何惊世骇俗,但体内的玄松魂,仿佛就嗅到了立功长脸的机会,开始不停指指点点,代张彭传道授业,帮着戚灵触类旁通,使眼下所掌握的土系灵力,发挥出最大作用。

玄松魂本是西洲山中巨松,五行之中,其性为木,在幼苗时就懂得如何扎根裂土,甚至穿透牢不可摧的坚固岩石,这都是他这会儿引以为傲的谈资,不过在听到张彭对戚灵的一番说辞后,既感到意外,也相当不服气,毕竟木性与土性,生来相克,他甚至悄悄问:“主人,你怎么不学木系符咒?”

雪琴魄反驳道:“天底下哪有木系符咒!主人别听,这小子又开始胡诌了。”

玄松魂得意洋洋道:“这木系符咒是在下的看家本领,是西牛大洲孤曜山的镇山之术,那时候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我生平无所好,就爱欺负那些专门修习土灵之力的巫师,怎么说呢,虽然听上去颇有专挑软柿子捏的意思,但谁让咱木性专门克制土性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啊,没人比我更懂那些土系符咒。张彭这家伙失算了,他虽然只教给主人些皮毛,但既然领进门了,我就能让主人迅速掌握土灵之力。因为这些巫道元素之力,几乎是触类旁通的。”

果不其然,戚灵按照玄松魂的指引,在荒原之上又练习了一阵子,豁然感觉进步神速,初学乍练,飞沙走石,连玄松魂都有些讶异,“主人真是冰雪聪明,一学就通,还真能触类旁通,融会贯通,统统通通!我词穷了,总之,觉得主人这土灵之力之中,驳杂着些风灵咒力,似乎是凭浩瀚天风,才将百斤巨石搬起,奇哉,不过真是块当巫师的料!”

戚灵只是颇觉得心应手而已。直到徐健提醒:“我说疯丫头,你接下来的行程,我也顺路,你现在也神通广大了,别忘了多多照顾老徐。”

戚灵苦笑道:“你喊谁疯丫头呢?”

徐健认真端详了一阵戚灵的手指尖,乐呵道:“那块疤痕没了,果真治好疯病了。张彭是大黄脸,你跟他学本事,难不成我喊你小黄脸?这个实在难听!叫戚巫师?戚小巫师?怎么样。”

戚灵眼眸低敛,运转心神,意在身外,顺势从地面拔起一枚岩块,“你这人脸皮有些厚,嘴里也不着调,再喊歪名,自己用双脚赶路,我可是会跟你一样说到做到,不要心存侥幸哦。”

徐健突然低声问:“戚小巫师,你给我透个底,大黄脸教给你多少?这玩意容易学么?我瞧你怎么不一会儿,就能跟他一样,驾着石头在荒野上飞驰了?往后这出门在外,车船费都省下不少了!”

戚灵故作漫不经心道:“恐怕你会知难而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提到了昨日之事,戚灵打定主意回元狩城看一眼,至于能否取出韦秋白尸骨,徐健则拍着胸脯说乐意相助。

戚灵观照自身心湖,照着玄松魂指点的法子,真就载着徐健在荒原上御石飞行起来,尽管看上飘忽若神,可戚灵脸上依然藏不住激动,曾几何时,是多么神往清微的御风之术,今日虽然不能翱翔云霄,却也算是一种凌虚御风,大慰平生所愿。

即便是徐健也明显觉察到,戚灵御石贴地飘行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张彭慢。

二人一路向西,也见识到了天风地界的荒凉苍茫,一路采了沙棘之类野果,饮了淡水,虽然绕了不少弯路,但很快寻到元狩城附近一座丘陵上,从上头俯视,底下城垣依旧,方圆十数里却遍布白袍马队,烟尘四起。

灰色城池外的战场周围,白衣银甲的羽箭手们面色沉重神经紧绷,他们五步一岗,戒备森严,丝毫不许过往的元狩城百姓接近。

丘陵上,徐健探头望了一阵,低声道:“戚小巫师,这是天风箭队,看样子,不是很好说话。”

戚灵叹了口气,在岩石后面坐了下来,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健四处搜罗了些碎柴干草,也跟着坐下,掏出火镰,垒起篝火,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道:“大老远就为了底下的骨头?那个是叫韦秋白对吧,这家伙身世有些惨啊。”

戚灵好奇问道:“你知道那个人吗?”

徐健竟又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鸟蛋,放在火边灼烤,美滋滋聊起韦秋白身世,“我也是在劳改营里头,听张彭那小子讲的。姓韦的,本是第一代天风城岳牧,那时正逢东胜水族侵入南瞻,清微和娜迦打得不可开交。韦秋白认为,杀戮并不能解决两族争端,所以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私放了被俘获的娜迦族人,为这事,被清微真人斩杀了。”

戚灵愣了愣,诧异道:“难道不是个爱情故事吗?我听到的,是说韦秋白与娜迦族主相恋呀。”

徐健闭上眼睛,悠悠哉道:“这个谁能知晓,过去那么久了的事了。人与海妖,那可是不伦之恋。即便放在今日,说出去也被人看低一眼,写成小说话本,都要被官署封禁的。不过嘛,咱私底下聊啊,我觉得这事,清微那帮混……那帮得道高人,做的挺不厚道……”

“你也这么觉得,白酉不厚道?”

“白酉?没见过,不认识,不了解,具体到某个人的话,老徐就不作评论了。”

戚灵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徐健添了一把柴火,道:“笑什么。”

戚灵手托腮帮说道:“你这人虽浑,却浑的清清正正。”

这算什么夸赞之词。

徐健哈哈一乐,将烤熟的鸟蛋递给戚灵,刚准备摸出另几个,却听见丘陵底下,元狩城附近再次吵闹起来。

两人扒着岩石,四顾望去,大批天风甲士当中,有一些衣着别致的人,像是从军入伍的剑师修士,个个精通术法,他们合力将白酉剑气斩出的地穴抬升,打算搬出韦秋白骸骨,最后只是移开了堆叠的石块,便不得不停手放弃了。

碎石堆下,仍是那座菱形深坑,塞满白烨烨的光影。

白酉剑气并未消亡,仍旧镇压着韦秋白,无论那些人如何反复尝试,在森森剑气下,皆是束手无策。

徐健咋舌不住点头,“小巫师,那具骨头,恐怕你也挖不出了。”

“这就是,所谓的万劫不移么。”戚灵眼神依旧坚定,认真想了想,起初答应瑶迦取回韦秋白骸骨,自然是出于三个原因,第一是雪琴魄也作出过请求,那具骸骨对娜迦族意义非凡,留在南瞻只会是出现尸林骨王那样的祸患。第二是自己觉得清微真人行事有些许偏颇,也许在当时有难言之隐,但千年光阴逝去,是否该作出改变?第三是则为了那数以千计的鱼人奴兵。这并非是戚灵大发慈悲,或是滥施怜悯,而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这么做,真的可以减少鱼人族情绪上对业海的推波助澜,哪怕仅有一丝一毫。

戚灵起身道:“我去找白酉。”

南瞻明珠,玄都镇上,来自大洲各地的无数游商走贩,正热闹的看着回施法会,这是清微山的常俗,每逢初一或十五,都会将备好香粥、热馒头饼子发放给山脚过客,以此回赠世人布施的恩德,南北纵横两条大街上百户人家也会拖家带口,出门凑热闹,小小的玄都街市上,欢悦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天色接近昏黑,回施也未散尽,徘徊在这这里的过客,若不是穷困潦倒,大多不会主动拿取回施食物,他们流连不走,也仅是因对清微山充满敬爱之心。

一个大汉怀抱小闺女,乐呵呵站在附近,正对孩子讲述着发生在镇子上的传奇轶事。

小女孩大概刚学会说话,也不爱言语,左看右看,眼神充满惊喜与好奇,但没过一会儿,她伸出小手指了指身侧巍巍入云的清微山,口中呀呀呓语。

人群当中,一个赶着三只山羊的小孩,同样抬头瞧了瞧半空,他的眼神却空洞无比。

忽然之间,所有人皆仰起头。

每个人都能够看得清楚,原本熟稔无比的清微山峦之间,爆闪着一团火光,犹如黄昏时分的血色残阳。

赶三只羊的小孩,立即掏出黑鞭,狠狠在羊身上抽了几下,三只活物突然僵化好似冻结一般,雪白羊毛悉数凝固成灰褐色,眨眼之际,化为了三只石羊。

周围人群注视着奇怪的石羊,开始有些惊慌。

淡绿幽光自三只石羊的犄角发出,而后相互掩映,连缀在一处,继而出现三面惨绿色的幕墙直冲云霄。一个三角法阵,溢出刺骨的寒风,满目幽森之感。

怀带闺女的大汉急忙抱紧了怀中闺女。

接着更为骇人耳目的情景出现,绿幕光影之中,猛然钻出一颗幽绿的头颅,发梢悉疏,瞳孔晦暗。

头颅之后是身躯,残甲破袍,手执弯刀,装束像是一只言浮城甲士的亡故幽魂,死状糟糕,却没有双足。

人群彻底轰然骚乱,几个原本在发放食物道童倒是面无惧色,急忙呼喊,大家不要踩踏!往清微山上走!

石羊法阵光影后面,更多的甲士亡魂连滚带爬飘了出来,虽然它们面部肌肉僵化,但肢体动作显得格外兴奋。

街边人群当中,有几名惊骇的女子被吓得傻傻站住,被逃窜的人流一撞,又硬生生的跌倒在地上,一群甲士亡魂追赶而至,毫不犹豫的举起弯刀。

它们仿佛是贪恋征杀的快感,即便是残杀了路人,也围拢在其尸身上迟迟不肯散去,继续奋力挥舞手中无法沾染血液的凶器,直至将无辜之人剁成肉泥。

原本是一座属于世俗的玄都镇,骤然成了亡灵的乐园。

怀抱闺女的大汉挤破脑袋钻出人群朝清微山上狂奔,上百只甲士亡魂怔怔看了一会儿,也飘浮追赶了过去。偶有两只亡魂路过香烛店前,被里面的香火吸引,停下大口吞噬吸取烟气,却立即挨了几鞭子。

亡魂扭头见是那个牧羊小孩,不敢造次,接着举起兵刃去冲击清微山门。

清微山脉方圆百里,在玄都镇有一处门庭,修筑有石牌坊,后面是两根玄武盘蛇石柱,柱身刻画着不少凡夫瞧不懂的玄门符箓。甲士亡魂没有活人意识,早忘记了何谓清微祖庭,更不必谈畏惧之心,牧羊小孩黑鞭指向哪里他们就冲向哪里,可是刚闯过清微门庭,后面两根石柱忽而大放异彩,上面所雕刻的符箓熠熠生辉,就在亡魂即将冲入清微山的紧要关头,华光迸射,靠近的幽绿亡魂尽皆被驱散。

但更多的甲士亡魂蜂拥而上。

光芒式微,石柱上的符箓真灵损耗殆尽。

闯过山门,所有甲士亡魂撒开了战阵,也不再追赶玄都镇难民,犹如虎狼一般四散开来,没入清微山林。

清微山林当中,惊起飞鸟无数。

亡灵甲士疯狗般往清微山上冲涌,突然间,一团球形剑影浮现,扬起一团烟尘。

冲锋在最前端的几只亡魂,顷刻作云雾散。

头顶双丝发绾的女剑师,从树梢上跳下,拖着柄嵌七宝清微仪刀,冷冷道:“不好意思,众位想去什么地方?”

说着,女剑师又斩出三道白虹剑气。

亡魂眼中惟余两团黑洞,也不知是靠听觉还是气味寻猎目标,面对突如其来的剑气,他们像是受惊的鸟群四处躲闪。

女剑师眨巴一下眼眸,疾速跃下林梢,朝着执弓亡魂的位置,逐一而至。

刀影所至,魂消魄散。

女剑师拖刀横扫,腕底隐隐有风雷之声。

虽是以一敌百,但顷刻之间,亡魂甲士数目少去一半。

女剑师轻声道:“我们清微弟子,素来讲究,来留去送!既然来了,就多待会儿,要想走,采澐也须相送!”

山门外,握黑色长鞭的小牧童定神注视着她。

牧童抬手,鞭梢一指,背后石羊法阵当中,忽而冒出一股幽绿暗影,看外形则是一只健硕的手臂,紧接着伸出第一只巨臂,粗如井眼,长有数丈,一只握巨弓,另一只捏巨箭,互相配合朝采澐方向撒弦。

亡魂甲士的队伍虽浩浩荡荡,但同这两只巨手相比,顿时黯然失色。

巨弓所射出的幽绿巨箭,唯见一道绿影,轰然有声。

老式的清微山门柱体,被瞬间击穿垮塌,巨箭力道仍旧如初,采澐将身子撤到阶梯边林地,巨箭忽的转向跟来。

距离之近,不过三五步。

采澐吸了口凉气,滚到一颗参天古木后面。

巨箭命中了采澐脚边的树干,千年木身瞬间被炸穿,空气里充斥着烟熏焦糊味。

最令采澐皱眉惊诧之处,是这颗古木瞬间开始腐化,树皮颜色也不正,由棕而紫,由紫而黑,看着几乎成了焦炭,原本悬在枝头的林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枯萎。

清微山中,但凡是上了年头的草木,秉受地脉灵气,刀斧火烧都无法摧撼,却被一箭摧残腐朽,站这颗古木的阴影下,采澐眉梢紧皱,死死拽着长刀,心中惋惜不已。

但不容她有更多时间观瞧,巨臂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采澐挥刀鼓动真气,一道剑影斩向巨箭。

二者激撞,散作云烟。

但那些被击中的清微山草木迅速腐化,这些腐化又似乎像是瘟疫,在山林间缓缓蔓延,不过十余箭,清微山门一带的植被,悉数化成了焦黑色。

难道目标不是自己?

采澐极力的保持冷静,再挥出三道剑气开路后,朝着石羊法阵上的巨臂疾冲过去。

两只巨臂,被砍为灰烟,旋即再次伸出。

三角法阵空余的第三面中,猛然又钻出一只巨臂,翻着腕子犹如乌云盖顶压了下来。

三掌斜扣,间隙越来越小。

采澐以气驭风,在周身之外流淌,形成风障阻挡巨臂。

却溅射出来不少幽绿色的灰烬。

天空中满是幽暗的浓烟,清风吹拂带来的也是干涩的苦味,采澐猛然摇晃了晃脑袋,感到眼前有些花糊,嗅觉也出现问题,再低头观察手腕,虎口隐隐浮现出现了一点黑气,正朝别处血脉扩散。

中毒了么?

采澐下意识想着,抬眼看三只石羊,一咬牙又挥出一道剑气将其击碎,而后才向后跃退出数十丈。

再回首,清微山上,火光冲天。

元狩城南,丘陵之上。

徐健刚回转身子,赫然发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戚灵,你自己寻找的路,都还顺遂吗?”

开口的是一位陌生白衣老者,此时日照中天,光芒照耀其身,略显呆白。

戚灵也并未察觉老者是何时出现,一时有些难以理解他话中所指,又担心对方身份是与韦游目有关,不由得愣在原地片刻。

白衣老者衣襟猎猎,怀揣交叉双手,跟二人刻意保持些距离,洒然道:“不要试着对我使用定虚空。”

“你怎么知道,定虚空?”

这句话,最先是玄松魂在喊叫,戚灵替他问出声来,也顿时觉得,老者身份一定大有来历,莫非也是西牛贺洲某位巫师?

白衣老者双目慈祥,突然神光大盛,盯住戚灵喝道:“因为我也有!”

与此同时,一团淡灰色光影无声无息的迸现于戚灵眼前,除了颜色与戚灵施展出的不同,其他毫无两样。

戚灵有些愕然,几乎脱口而出:“老人家,你是谁?”

白衣老者道:“你们可呼我为,巫师,宗咸。”

宗咸?

这个名号瞬间扯动体内玄松魂的思绪,他急忙提醒道,“错不了,这老头可就是威名赫赫的大巫师日尊宗咸,是西方九玄三极宫的主宰,也是那里群巫之首!主人,这一路你曾遇见的唐歌盼、桑姑、月尊、张彭,都出身于九玄三极宫,几乎都是倚仗这白衣服老头!他在我们西牛大洲是最负盛名的巫师之一。当然了,我在孤曜山虽然也是极负盛名,到底还逊他三分,他什么时候也跑到南瞻来了?”

戚灵心中有了底,问道:“大巫师,怎么知道我名字?”

白衣老者道:“你远在玉堂城下松楼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曾对你言讲,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解答你心中所惑。”

戚灵怔道:“是你。”

白衣老者只是回道:“是我。”

戚灵神情有些呆滞,望着这老者浴光而立,她心底的疑惑,也只敢对体内两位妖王诉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得到那本书,那本定虚空残卷?为什么是我碰上了这一切……我时常觉得害怕,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瞎子,每次我想起他,就感觉自己也是看不清路的,我越是看不清,越想往前走,越往前走,我就越觉得无助……”

白衣老者轻声询问:“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会令你如此烦忧?”

戚灵眼帘低垂,迟疑道:“我……我曾想,为南瞻众生,拔脱业海之苦。”

她听音越来越低,白衣老者却听得须发飘然,身子伫立不动,宛如一尊上古神像,“是觉得南瞻部洲一方生灵,被业海拖曳,到了丑恶至极的地步了吗?”

戚灵摇头道:“与众多伪善相比,恶极,倒也不算什么了。这一路上我所见所闻,之所以令我萌生这个念头,也并非南瞻部洲人世丑恶,更多的,是天底下众多虚伪的良善!我曾在清微山照海石中见到,人心善恶执念交叠,形成业海波涛,也正因人心难测,使业海波涛之下,更藏着无比汹涌的暗潮。我不知道,业海,会牵引人心往何处去……”

白衣老者柔声道:“南瞻人很聪明,业海,给南瞻世人,带来有限的灵性与智慧,却也带来无限的欲望。南瞻世人,皆以欲壑填满一时为幸福,为此他们会不择手段。殊不知,世事无常。等待他们享受殆尽,乐至巅峰,才发觉烦恼将至,而那些烦恼,如一群奔马,往往结队成群。一丝欢愉,换来无量烦恼,却不自知,纵然知晓,也无法自拔,可悲矣!这便是业海不可阻挡之处。戚灵啊,其实我也与你有相同的想法。可是——”

“可是什么呢?”

“我无法诉说答案,因为我正在做这件事。”

白衣老者忽然提起那位月尊巫即。

巫即曾是九玄三极宫的修行者,自觉与南瞻渊源颇深,不辞万里赶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解救一方苦难之人,第二则是物色一些人选。

月尊巫即在南瞻创办红月教,从教中选出两人,一位是叫绯红女使,一位则是玄坛女使,此二女子皆是容貌姣好美艳动人。

月尊巫即留二人在身边,却并非是贪图色相,而是对二位女使各有所看重。

玄坛女使心地平和沉稳,面对业海时极少引动波澜。

而绯红女使在世俗这染缸沉浸多年,备受煎熬苦楚后,也能做到心无羁绊,不轻易被业海所缚。

月尊挑选出了这两名女子,是为了带她们赶赴九玄三极宫,让她们试图去靠近业海的源头。

戚灵愣道:“业海,源头?”

白衣老者手指西方,点头道:“是,业海的源头,击碎琉璃世界的那颗天星,名作避尘。远古时期英杰先灵,试图掩盖避尘的威力,在上面加盖了一座宫殿,名为九玄三极宫,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任何生灵能接近避尘,因为越靠近避尘,业海对肉身及心智的影响就越严重。”

虽然宗咸没有详细描述出那些接近避尘生灵的下场,但西洲人身兽首的妖类,南瞻扭曲不伦的人心,东胜心思麻木的水族,这一切,实则都是受避尘影响,而沦为琉璃世界生灵的畸形倒影罢了,这点在戚灵听来,感到不寒而栗。

白衣巫师宗咸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与众位巫师便商议出办法,到十方世界中去,找寻出心境纯一的生灵,最接近琉璃世界状态的生灵。只有面对业海内心不起波澜之人,才可以接近避尘。月尊所选的两位女使,虽然不是最佳人选,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办法。不解近避尘,就无法了解业海根源。可惜的是,我竟然下决心,答应了巫即的决定。”

戚灵问道:“大巫师,是觉得绯红玄坛二位女使,也无法接近业海之源吗?”

“千百年来,九玄三极宫巫师辈出,论心境之惟精惟一,他们要比二位女使强上十倍百倍,他们尚且不能,何况两位南瞻女子呢?巫即,与我,也只是不甘心罢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宗咸的笑声忽而高昂,远眺着西方天际,不住的摇头,像是叹息,又别有深意。

戚灵也顺势西望,仿佛见到无数大山中,浮现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仿佛避尘就在自己眼前。

熟稔,如同经历过一般。

一时间,戚灵竟不能分辨,这景象究竟曾浮现于梦中,还是短暂的幻念。

清微山,鱼鳞百叠岩上,青鸾台。

一个放牛牧童头上歪歪扣着顶荷叶冠,正兴致勃勃的跳来跳去,拔掉插着的清微旗幡。

青鸾台位于清微山中部,牧童的举动,立即被附近经过几名剑师察觉。

剑师们望着面前举止诡异的小孩,仅仅是预感到不妙,就猛然觉得背后草丛中热气阵阵。一头悄无声息蹲倨着的大青牛,突然间露出身子,喘着粗气立起四蹄,随着它的喘息,这头青牛的表皮逐渐由青而棕。

剑师们没有再作多考虑,鼓动真气冲向青牛,打算先制服这只牲畜,再质问那个娃娃。

忽听青牛嘶叫一声,牛身颜色逐渐由棕而红,犹如吞了一肚子热炭,面朝几个剑师迅速哼出了两团长长巨焰,剑师们的眉毛发梢被瞬间熏燃,挨了个始料未及。

山中风大,助长火势,绕着青鸾台的林木悉数焚烧起来,空中仿佛挂上了一道火幕障眼法。

突然间被烧得措手不及,剑师们有些愤怒,为了给真人一个交代,他们扭脸去找罪魁祸首牧童,却发现小孩早就悄然溜掉,独留下一头凶暴的火牛,开始满山播撒横祸。

当越来越多的剑师发现异状时,纷纷从殿宇及居所飞出,更意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有个高足一丈的丑脸胖子,丁字步挡在山路主道上,仰起满是苍皮斑藓的巨脸,像数星星一样瞧着他们。都说相由心生,这些清微弟子还从未见过如此丑陋不堪的家伙登上过清微山,大胖子不断吵嚷,嘴里崩出的内容简直不堪入耳,大多是说要将小道童五官四肢割下,生啖了下酒,还叫嚣着快让真人们赶紧出来,要对他们祖宗奶奶问候。

胖子嗓门大,清微山峦又是回峰叠嶂,这辱骂产生回音便此起彼伏,一时散满众耳。

如果说这是丑脸胖子的激将法,那这一招便瞬间奏效。

附近峰峦,上百名清微弟子怒气冲冲赶来。

一个细水腰的女人在深涧峭壁间坐着,她面无表情,抓着乱糟糟发丝,每薅下一缕长发,就系在膝边的一张破烂瑶琴上。不多时女人琴弦俱备,开始在峭壁上弹奏,琴声幽长,在空谷中回音不绝,顷刻响绕群山,传入这群清微弟子耳中。

琴声一至,胖子骂声也止。

琴声如裂帛,又如钢钩般刺入耳廓,掏挠着在场所有人的头颅。除了丑脸胖子之外,所有清微弟子都脸上都显露着狰狞神色。

满脸斑藓的胖子已经急不可耐,跨步上前,挥出巨臂。

天风辖境西部。

茫茫原野,八百里丘陵草海。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边走着,边对身边一个黄脸男人叹道:“说个冷笑话,你可以对着月尊祷告,你若想从他身上收获什么,那肯定是阴晴圆缺的无常了。不信的话,一试一个准,巫即那个家伙从未令我失望,真不知道他的红月教是怎么操办起来的,这么爱折腾。”

黄脸男人目光有些讶异,并未接话,因为他看到眼前一片没过脚踝的草滩上,躺着个吊儿郎当的大汉,嘴里还叼着根草,将整个西部天穹一览无余。

而这人身侧,坐着白袍大巫师宗咸,以及神色略显疲惫的戚灵。

张彭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呵,这俩家伙,说好的不跟着我,结果比我还先到!”

瞧着宗咸的身影,唐歌盼心中了然,于是懒散说道:“我觉得,南瞻大洲分三种人,一类是常抬头数星星的人,与业海仿佛绝缘。二是常低头辛勤劳作的人,与业海相依为命。三是常左顾右盼的人,渴望一生自由,却被业海牢牢束缚。”

张彭指了指徐健和戚灵问:“这俩家伙呢?”

唐歌盼幽然回答:“眼前这位姓戚的姑娘,总是心无挂碍,眼睛与神思朝向远方,像是第一种人,但不完全一样。至于,你选的那位,真不是当巫师的块料。”

张彭不以为然,朝他喊道:“老徐,过来啊,这都是我的至交,都是九玄宫的巫师。我给你引荐一下!”

徐健惫懒躺着,摇摇头道:“不了不了,我这人不喜交游,人一多就焦虑……何况我这腰腿脊背浑身仍疼着呢,走不动道儿,且先不过去了……”

张彭骂道:“臭小子,装什么醉汉的模样,那你自己躺着吧,天荒地老都别起来!”

徐健朝着戚灵与白袍老者宗咸叹道:“其实我老徐在南瞻也呆腻歪了,若能趁着年轻腿脚便利,游历一下西牛大洲也不赖,可张彭那小子,态度总有问题,也不说清楚去干什么。是管吃管住啊,还是需得自带盘缠?不过我还是觉得,天风北地的景致,比白鹤江水还美,难怪柔利游吟诗人会说,浩浩西天碧水桥,高吟大醉出天风。我虽识字不多,但听懂了这句话,这里真自在。”

戚灵也闭着眼睛,坐在柔软草地上,让整个人放松下来。

此刻草海中,又走出了几人。

是桑姑和绯红女使,另外还有四位从未见过的面孔,徐健起身瞄了几眼,随即又趴了下,直到一个头戴金冠的男人出现,被所有人围拢上去,他才肯起身察看发生了什么事。

月尊手捂胸前,在草滩中缓缓坐下。

“受伤了?”唐歌盼微微有些吃惊,“都叫你不要追他了。”

月尊凝眉静坐着,也没反驳一个字。

云端之间,一个略熟悉的声音传来。

“西方巫师,为何仍旧留滞南瞻地界?是还没同我聊够吗?”

白酉。

白酉的声音在草原上空回荡着,几只原本徘徊盘旋的海东青,顿然摇翅散逃东去。

月尊咬着牙刚想回话,大巫师宗咸却先开了口:“清微山白真人,为何不许我等留在南瞻呢?”

“道不同,心亦不同,何必强留。”

宗咸仰脸问道:“真人对巫师究竟有什么误会?”

白酉答道:“没有误会。”

“我等仅是想到此地渡化世人,超脱业海。从未伤天害命,从未逐利求财,你我虽然法门不同,见地有别,可十方世界,受业海荼毒,这点你我却共同知晓,为何不能联起手——”

“联手做什么?”

宗咸仰面朗声道:“我等不辞艰辛,在南瞻行走数十年乃至百年光阴,眼下正准备西行,恰好遇上了心术不正之人,阴谋对付清微山,我等不忍心看见千年道山一朝倾覆,更不想南瞻秩序坍塌混乱,于是才出手相助。真人对此对待,岂不是让我等心寒腹苦,白真人,你觉得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我问你,联手做什么。”

宗咸一愣,“奔赴西极之地,平息业海,接近避尘。”

空中那人声音依旧冰冷,“清微山怎么样,千年来,我从不关心。你们既然要去西极之地寻死,又何必带上南瞻生灵,替业海献祭么。”

“南瞻生灵?”黄脸汉子张彭一直想插嘴,憋得满脸通红,这会儿明白了白酉所指,率先骂了起来,“狗拿耗子哎,你说的是这个徐四啊?这货想去西方游赏烟霞,喝几顿异域美酒,碍着你什么事了?至于我们红月小教的绯红女使,性如野马般的大美人一个,你就更管不着了啊。”

“她呢。”

“她?”

张彭扭头扫视一眼众人,将目光落在戚灵脸上,舌头顿时有些别扭,“她,那你得问她。”

半空在霓虹,白酉听见这句话似乎很高兴,果真就对戚灵发问,语气柔和:“当日倚天峰上,照海石前,从宅院前绕行过去的,是你。”

戚灵看着空中一粒黑影,愣道:“真人记得我?”

白酉迟愣些许,略微轻声说:“岂能忘记。”

不过白酉马上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有定虚空了?”

“定虚空怎么了?”戚灵怯声问。

白酉忽而又换了种语气,“戚灵,你能否对自己使用定虚空呢?”

戚灵更加不知如何作答,“真人何出此问?”

白酉饶有深意道:“我只是看看,他们是否真诚待你。”

说罢,云海之中垂下一道剑气,白酉竟然朝着宗咸等人劈下了一道莽莽剑气。

在场巫师几乎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令人发骨悚然的剑意,没有半点水分虚假,无论是谁都错愕不已,只要这道剑气落地,后果不堪设想。

随之白酉突然面朝大地,手捏剑诀,单手擎天,单手指地,厉声道:“压——星——河!”

在场九位巫师,瞬间觉悟。

“这次不是点到即止的切磋,白酉,打算杀掉在场所有人。”月尊站直身子,目视天穹,“宗咸,你也领教一下,这位清微剑气第一人的风采。”

晴空流云瞬间舒卷四散,百里荒草成片倒伏,狠不能拔根而出远遁此地。

但压星河是什么?

在场巫师,包括宗咸、唐歌盼等人从听说过这招,清微山向来有许多不传之秘,更何况这恐怕又是白酉自创出来的绝技。

眼下情况危机,他们也无暇商榷对敌的方案。

就这么仓促交手了。

白袍老者宗咸仰望苍穹,云翳一散,原本湛蓝天色突然暗如香灰,空中唯余一粒黑影,那就是白酉本尊,而那沉沉雾霭般的颜色,似乎是漫天剑意在凝聚。

宗咸觉得气氛不妙,朝所有巫师嘱咐说道:“他从天外借力,咱们就让力从地上起。巫彭,巫真,催动土灵之力防御,巫姑你用九重令加持二人,其余人用叠固之法,护佑土灵!巫即,你将无量大海抬至云霄缓冲剑气,且看这一剑,究竟如何。”

灰暗天穹,忽然破了个口子。

徐健吓的连连惊呼:“天上一定装有个环子,被人扯着拉塌了吧。”

无尽剑气,如同载满星辰的天河之水,从头顶倾泻而下。

唐歌盼吸了口冷气,“避尘砸穿琉璃世界时,恐怕就是这般样子。”

天,好像兜不住沉重的白酉剑意,就这么崩塌了。

即便远在千里外的天风主城,恐怕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星河倒泄,气压万物。

地面众人四周,大地悉数开裂,涌起几近万吨土层,迅速凝结在半空,如同构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圆弧外壳,横挡在了众人头顶。

月尊的引潮汐呼啸而起,但抬不多高,旋即瓦解,因为剑气压迫之下,他感到喘气都十分费力。

剑气坠落,惟余莽莽。

一遇浑厚土层,轰然而止,但后面仍有源源不绝的剑气,重重叠压下来,仿佛漫天星河都被灌入寰宇之内。

气与土,一虚一实,清清之气者本该上浮,重浊之土本该下降,但二者都被人意牵引,在天地之间逆动。

巫师张彭心神激荡不已,他凭借术法操控的岩土上方,堆积了倍加沉重的剑气,无穷无尽真就像星河坠落一般,不断挤压蚕食着他的心神与气脉,张彭原本想着,白酉这招必定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能抵挡住第一波攻势,后面就能腾出手来合力反攻。

但须臾间,百丈土层开始瓦解。

也不过用了眨眼功夫,土层彻底碎裂,并凹陷出一个巨大豁口,无尽剑气继续垂落。

张彭急道:“他占便宜啊,居高临下,剑气也受地力吸引,他这招,事半功倍啊。”

宗咸双手合拳道:“不要慌乱,我准备用印日之法抵御白酉剑气,但需诸位协助,不知道可否一试。”

唐歌盼点头道:“漫天剑气即是漫天杀机,没人想得到,清微白酉脾气如此果决,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一切听凭日尊定夺!”

其余七位巫师,包括月尊在内,均没有人反对,他们也都清楚白袍老者宗咸的用意。日尊巫咸,在九玄宫修习到印日之法,是将体内真灵悉数凝聚,并与太阳感应勾连,此时自身肉体将不复存在,幻化为一粒无比耀目的金光,高悬于天,明若太阳。

而一旦印日之法再被桑姑九重令加持,那么一粒金光瞬间膨胀,则会与真正太阳一般无二,是一种能破除无尽永夜,照亮山河大地的玄妙巫道。

此时若没有更好的对策阻挡白酉剑气,那在场巫师将无人幸免。

压星河,距离地面不足百丈。

戚灵目光所及,九位巫师都浑身金光四溢,他们巍然不动,气机便连绵不绝涌向四周,紧跟着桑姑紧诵咒语,九位巫师迅速化身为九粒金光,缓缓抬升。

天地之间,仿佛晕染了一层火石红的釉色。

九颗火轮,徐徐升起。

千里大地,蒸腾起茫茫白烟。

“定虚空!”

戚灵没有迟疑,将自身及绯红女使和徐健笼罩其中。

在这个时候,草原发生了变化,除了定虚空罩定的地面之外,余处草木慢慢干瘪枯萎,肥沃的土壤颜色也由深而浅,整个大地不停龟裂,而后迅速成了细腻的沙子。

连山一般的沙丘,死气隐隐,广袤大地,被九颗火轮迅速抽干了精魄。

枯燥的熏风,冲透沙地而出,自此地方圆五百里,连只活物也见不到了。

空中,有了十个太阳。

光芒无比,难以直视。

此时正值夏季,炎炎之气本就上浮,再被十个太阳瞬间蒸腾,大地内的热浪狂涌,直冲天穹。

而白酉的剑气,竟被这股热流给拦了下来!

宗咸的印日九曜,巧妙借助大地之力,随着九颗太阳缓缓抬起,地脉蕴藏的阳气亦随之上升,无尽的光与热,令如同星河般的剑气也开始倒流溃散。

戚灵能够清楚望见,白酉压星河的威势逐渐散于天外,不复存在。

天地间,唯余炎焚与沉寂。

穹顶之上,飘浮的那粒黑影也格外惊诧。

白酉喃喃道:“九曜?破除一切的力量。”

元狩城西六百里。

一间茅草搭盖的屋舍内,匆匆跑出一个小孩。

他满头大汗,脱下被汗水浸湿的短衫,不停在脸上挥舞,身旁一只小狗,耷拉着舌头喘个不停。

他见到自家圈养的羊羔都瘫软倒着,急得到处张望,可家中长辈似乎都出门去了。

小孩溜出院墙,发现乡亲近邻的叔伯奶奶们都举目西望,满脸悚然。

小孩也朝那个方向看了眼,顿时感到十分的难过。他很诧异,虽然时常有海市蜃楼会浮现在半空,可他从未曾目睹过十个太阳齐列天穹之景,那一抹光芒竟极度刺眼。

而这个后果就是,太热了,实在酷热到令人无法忍受。

小孩见大人们纷纷跪地祈求,但毫无作用,最终陷入绝望的沉默。

小孩哭了,呼唤着父母的名字,汗水与泪水交织,淌满了脸颊。

哭了一阵子,小孩突然止住悲声,他溜回房间,搬凳子从墙壁上取下了一张弓和几支箭。

那是父亲打猎最爱用的几张弓之一。

小孩面露愤怒,用牙咬着箭,紧握弓把爬到屋顶。

一颗太阳稍微偏东,九颗太阳并列在西,小孩面朝西方,心中想的是,我要射掉它们!

他拼尽全力,搭箭拉弦。

啪!

弓断了。

箭,犹未撒放。

小孩急忙溜回屋内,又取了一张弓回来,第二次拉,仍没敢使用全力,可七十磅硬弓又被应声扯断。

小孩跳回地面,望着瘫倒的羊羔和狗儿心急如焚,蹲下身子抱脑袋难过。

一个阴影,出现在小孩脚边。

“孩子,来用这把。”

小孩猛然抬头,见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递过来一张泛着幽绿色的短弓,他另一手还送了十支箭。

小孩没问对方姓名,抓起弓箭就窜上了屋顶。

他这次没有冲动,试着先轻轻拉了拉这把奇怪的弓,惊奇发现那根弦竟纹丝不动。

黑袍男人仰头道:“用点力吧,对着那多余的太阳。”

小孩嗯了一声,咬紧牙关跨步抬手,右手死死拽弦不动,靠着左臂和胸膛的力气去推这把弓。

咔咔咔。

小孩挽弓如满月,对准了第一个太阳,瞬间松开了右手。

一道青光远去。

小孩看不清自己的箭射出多远,因为实在太快太疾,反倒是天边的太阳顷刻间黯然消失了一个。

射中了!

小孩兴奋起来,满心欢喜再次扣弦。

第二箭又中了。

第三箭也中了。

……

西边九个太阳仅余一个,小孩喘了口气,虽然汗如雨下,却也感到周围凉爽许多。

屋底下黑袍男人说道:“继续啊孩子,你箭术真不错,叫什么名字?”

小孩展臂推弓,喉咙干涩,从牙缝里缓缓回道:“我叫龙羿。”

最令人痛心的场景,莫过于一个极度悲戚的女人,无法哭嚎,无法流泪,无法双拳捶地。

戚灵甚至不敢去看那个绝望的人,从半空跌落在沙地中的桑姑。

这位龙族女巫师,她的脸扭向半空,目睹着天际金光的消褪。

连续八次日光的黯淡,意味着,她接连失去了八位亦师亦友的挚交,这份沉甸甸的打击,让感同身受的戚灵也失落不已。

空中那粒黑影发出一声唏嘘,他东望了一眼,随即缓缓落了下来。

除了白酉,无人识破发生了什么。

在极度耀目的光芒下,也无人目睹箭落八日的过程,以及最后白酉替桑姑挡下的那一箭。

大地上,仅剩下定虚空所笼护的那一小片青草,孤零零随风摇倒,而周围方圆八百里地域皆化为沙碛瀚海,成了南瞻部洲土地上最大的荒漠。

这片大地,犹如戚灵的心绪,历经了一场五味杂陈的梦。

桑姑仍旧是中年妇人的面貌,她吐出一口琥珀色鲜血,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哭,没有龙族血统的异变,只是呆呆跪在地上,眼中透出无尽的神伤。

大巫师宗咸、唐歌盼、张彭、月尊……八位巫师都消失不见,空中仍不断浮着九曜残存的片片金雨,仿佛秋日桂子,在西风中袅袅洒落。

绯红女使捧着掌心去托金雨,所获却空空如也,她眼角淌出两行清泪,也许是为了她的月尊,也许为了她自己。

戚灵实在不忍心去看这两个人,她蹲到桑姑旁边,用颤抖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连没心没肺的徐健都在沉默。

“这一招,是我输了。”

白酉语气柔和许多,声如玉磬。

戚灵循声抬头,看了看这位清微白真人,那是个秀骨清像的男人,头戴玉冠,一身老式的清微道袍,傲然而立。

戚灵眸中忽而有些黯然,沉吟许久,才回应说道:“这并非是他们想要的结局。他们的心思,如同我所说,只求业海平息。”

沙海上,热风拂过白酉衣襟,这位真人又以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问道:“但是,你随他们去西极,又能做什么。”

戚灵迎着白酉的目光,立直身子说道:“我要去九玄宫,去接近业海之源,我要看一眼,这天地,为何会这般!”

绯红女使身子一震,眼神呆滞的桑姑也晃了晃身子,虽然她们沉吟不语,但仍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戚灵,仿佛这个女孩刚才所说的话,在风中稍纵即逝。

白酉缓缓吐出口气。

他叹息一声,不再理睬任何人,背负双手朝西面沙地踱了几步,闭目听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健紧张的攒着拳头,望着这位白真人,唯恐他心性无常再对戚灵动手。

戚灵默然扶起了桑姑,白酉忽然回身,“我也去。”

戚灵满眼惊奇:“ 真人说什么?”

白酉轻声道:“且不论,你又是从哪里得知了避尘,我还是决意随你去趟西牛贺洲。平息业海,这是你的夙愿,对吗,长戚?”

夙愿?

长戚?

戚灵留心到了白酉的奇怪措辞,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因为没谁猜透了白酉的真实心思。

沉浸在伤痛中的桑姑,摇了摇头,她宁死都不愿与白酉同路。

桑姑紧紧握着戚灵的手,一如既往没又过多言语,仅是答应,在九玄三极宫等她,并且希望戚灵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

一个少女,两座大洲。

肩头担子之重,如担山海。

徐健再也忍不住问道:“真人,实话说,老徐向来瞧不起清微老道!你既然答应,跟随小巫师西行,去平息那什么业海,那么一定言出必行,对吧?这西牛贺洲山河万里,真人若肯帮忙御剑腾云,西极之地,想来也指日可待!”

白酉凝望着戚灵,摇了摇头,“不,我说了,仅是随她前往,跟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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