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与西牛贺洲地脉接壤,中间多有高山挡路。
尤其南瞻西北一带,群峰峻极峥嵘,广大浩势,登高放眼,所见尽是雪峰连绵。
山路之间,正有四人立于一块巨石上,平地御土如飞,乘风破浪。
站在巨石前端的,是个名叫戚灵的女孩,风拂鬓发,飘飘若神。
稳立在巨石后端的,便是来自清微山的真人白酉,在戚灵看来,他沉默寡言,主掌生杀威势,多少给人以性情薄凉之感,但他乘石进入山林中时,不知哪里飞来白鹤,喙衔柏枝丢在巨石上,那些倒悬在头顶木枝上的老猿,也一手拽藤萝,一手递野果,虽无言语,但殷勤之态洋溢外露无疑,仿佛天地之间的异兽珍禽,都愿意与白酉亲近。
徐健抓起白酉脚边的柏树枝,提鼻子闻见一股沁脾重香,纳闷道:“这些飞禽野兽,竟主动献来吃的,可咱真人就吃这个?”
白酉道:“我本来习惯了餐风饮露,卧月眠霜,多年也不曾有过饮食。这里鹤儿择选的青柏枝,可以供修行者辟谷食用,久服腹内自生清泉,神清气爽,徐侠士不妨试一试。”
徐健摇头道:“侠士,这个称谓,实在来得突然,我老徐受之有愧不敢当啊!”
白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突然又问了句:“你总将她喊作小巫师小巫师的,为何要这么喊?”
徐健也不敢隐瞒,将张彭传艺护身的事讲了一遍,因为戚灵领悟到了土灵之力,才将她喊做小巫师,“不过啊,这都是张彭那个兔崽……那家伙折腾出来的结果。哎,其实我觉得,这家伙心肠也不赖,说没就没了,挺可惜……老徐若不走上一遭西牛贺洲,真心对不起朋友了。”
白酉漠然回应:“世事无常,纵然是上古灵君,也会如此。”
四人翻过雪山时,一直不曾作声的绯红女使忽然好奇白酉年纪,便斗胆问了一句。
白酉道:“我不过六百余岁。”
绯红女使细眼一眯,猜疑道:“怎么可能,六百余年道行,就能这般厉害?”
白酉却望向西方雪山,回答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且看西岭千秋雪,良人归来已白头。”
四人就这样极其不着调的聊着。
渴了饮山泉,饥了食香果,不知不觉进入了西牛贺洲地界,乘石行进数百里。
西牛贺洲的山地,古怪多姿,有些山峦阴面看上去荆棘森森,后面暗藏深林古洞,阳面则桃李秾华漫坡生长,云来云去,灼灼如春,反差之大格外惹眼。
不知为什么,戚灵痴痴望着域外风物,感到格外亲切,体内玄松魂忽而叫唤起来:“主人!”
戚灵暗暗回道:“怎么?”
玄松魂道:“这一路主人目之所及,我……我也觉得甚是眼熟哦!哎,我有个……不情之请。”
戚灵道:“什么事呢?”
玄松魂道:“恳求主人哦,去一趟孤曜山,我估计距此不远,也仅仅几十里。我……我想再看上一眼。”
孤曜山?
这个地名戚灵自然相当耳熟,不止一回被玄松提及过,那是他自幼扎根生长修行的地方,旷日之后,有幸能重回故土,谁不愿回去看上一眼呢?
戚灵将绕个小弯的想法,讲给了白酉。
白酉脸上挂不毫不在意的神色,轻挥袍袖:“往后,路程怎么走不必问我,万事,随你心意。”
戚灵便按照玄松魂的指引,略微吃力的御石临空,绕过几处断崖,又跃过众多突突磷磷的尖石,几十里地,倏忽便到了大概位置。
可玄松却在重重迭迭的峰峦间愣住了。
他竟迟迟不能辨认出,究竟哪座山,才是故乡孤曜山。
雪琴魄嘲弄道:“啊呸!还自吹一方妖王,被关了百年,就能忘了自家长什么样?”
玄松魂让戚灵停住,折返回去,仔细辨认一回山势,可无论如何,终也找不见孤曜山所在。
戚灵道:“也许是近乡情更怯,你别慌,慢慢搜索。”
玄松魂颤声道:“难道是发生地震坍塌,或是泥流冲垮山体。可千百年光景,总不能变化如此之大吧!”
这语气,显然是妖王迷路了。
戚灵道:“若是找不到孤曜山,你再试试看,找那些左右相邻的,曾熟识的山?”
玄松被一语惊醒,欣喜答道:“西北!西……北,那座三尖大山,我认得!那是梅岭!也是我取的名字,梅岭曲曲弯弯,涧水有情,那儿还曾有个百年梅花树,她与我如胶似漆恩爱过些日子。不过后来因槐木勾搭,我就很少上过梅岭。但我绝对没记错,就是这里!啊!岁月如同一把伐木斧,让我疏忽迷了路。”
戚灵和雪琴魄欲笑不能,等到了西北梅岭,玄松魂情绪镇定许多,可当戚灵看向梅岭北部时,玄松魂反而又怪叫了一嗓子。
“没了!没了!”
他不断絮叨念着这句话,“没了!没了!没了!!!”
雪琴魄道:“什么没了?你发什么疯?当心吓到主人。”
“高高的,我的孤曜山没了!”
为表肯定,他将前几个字念的语气很重。
戚灵只望见,梅岭北部群山围抱之处,有一处狭长谷地,西行这一路上,也见识了冰蚀谷,断崖谷等诸般南瞻鲜有的地貌。
而眼前这谷地更为独特,其间并无径流、湖泊,反而像是人为刻意挖凿出的盆地。
戚灵问:“玄松?”
失去回应。
雪琴魄道:“玄松的意思,这一道凹下去的谷地,原本该是他的孤曜山。”
戚灵道:“情况不妙呀,玄松?”
玄松魂语调痴傻:“青松,绿槐,斑竹,岂能料到,咱们永无相会之期……”
戚灵纳闷道:“一座大山,聚千禽,辖万兽,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这其中必有隐情。玄松,那座孤曜山,有没有什么山神之类镇守,或者狼虫虎豹,总之你认识的朋友,至今可能活着的?咱们找它们打听一下也好呀。”
玄松魂道:“昔日我占山为王,曾有三个结拜兄弟,涧虎,黑瞎子,老藤……”
戚灵好奇道:“那至今他们都还活着吗?”
玄松魂道:“我哪里知道哦!当年我背井离乡,远游南瞻,被白酉一剑砍断身子,我……”
不知是否说漏嘴,玄松魂即刻打住,但他之所以三番五次从不肯提白酉名姓的缘故却泄露无疑。
戚灵并未接这话茬,也没在高处逗留,御石下坡驰往谷地。
由于站在高处时,正面对着凛凛生风的阴坡,底下场景略显昏黑,等来到底部时才发现,这山坳里有诸多蚁穴般的洞窟,地上随意丢弃着不少铜锹铁铲,洞窟口沿还搁着藤篮,里头装满了乌黑煤炭。
徐健坐在石头后面探身看着,“小巫师,拐着弯儿到这山沟来做什么?”
戚灵道:“啊,我好奇,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绯红女使四下打量:“像是个矿场。”
戚灵索性在附近停住,从巨石上跃下身子,捡起藤篮内的矿物看了看,这石头左右映着微光,会闪出斑斓紫色,其间夹杂着孔雀蓝与乌金色,光影错落分明,透着股说不出的诡魅之美,十分好看,情不自禁问:“这是什么?”
这一句,传入洞窟中,瞬间惊动窜出一只灰鬼,尖锐的吟叫着,“你给我放下!瘟种女贼!”
黑矿石吧嗒一声落回篮子,戚灵晃了晃手,冲这怪物示意着手上干干净净!那灰鬼距离近些了,也才被四人看清,是只头长双钳角,面色灰青的异兽,虽然口吐人言,但猛然闪出的确够吓人的。
徐健仗着身后白酉撑腰,挺身护在戚灵身边,放声道:“碰上了什么丑陋精怪?!老徐来瞧瞧。”
他大嗓门这么一喊,惊扰了众多洞窟。
一时从中涌出不少妖兽同类,勉强可以凑足百只,但远处山坡阴影中,又不知藏了多少,这些妖兽大多是残废及衰老面相,聚在一起时模样格外渗人,其中有几只胆大的妖兽,见来的是南瞻部洲人族,既觉得十分稀罕,又仗着妖数众多欺生,露出歪斜嘴脸,踉跄着紧逼围拢过来。
徐健扯嗓门喝止道:“站……站住!别再往前了啊。”
领头的妖兽嘴角挂着哈喇,“送上门的点心啊——”
反倒是绯红女使提醒着戚灵:“你动了他们的宝贝,惹麻烦了。”
戚灵纳闷:“什么宝贝?”
“相传西牛大洲地底,产一种乌金似的黑石头,名为紫脂云母,价值连城。”绯红女使以惯有的鄙视眼神瞟着妖兽,“我跟它们曾打过交道,感觉应是这玩意没错。紫脂云母有三种奇效,第一是能明目,久服能够远望千里,第二是延寿,炼成丹药吃下,可远离衰老病亡,纵然死了肉身也不会腐化。”
徐健道:“第三呢?”
绯红女使白了眼他,交叠双臂道:“格外增强繁育子嗣的能力。”
此时两只妖兽几乎凑到跟前,戚灵举起单手,暗运土灵之力,世间矿物根源属性无不是土,因此远处藤篮内的紫脂云母悉数飞来,悬浮挡在身前。
戚灵轻声喝喊:“尔等站住!”
驼背微瘸的妖兽们随意惯了,向来不服生人,仍旧气势凶狠,盯会儿戚灵,又盯会儿绯红女使,眼光剽来剽去,脚底步伐仍旧不停。
戚灵弹了响指。
一篮紫脂云母应声粉化,化成灰尘跌落。
这举动,着实吓坏这群妖兽,眼见极为贵重的紫脂云母消失,他们登时面露呆傻,又不敢贸然再逼近,然后个个犹如铁水浇心,恨不能扒开自身胸膛,甚至拿足底互相踩着同类,显得极为不知所措。
戚灵又牵引来了几块紫脂云母到近前。
这回,妖兽们几乎红了眼。
戚灵道:“尔等安静。我既能粉碎这矿物,必能以此神力挖掘出更多!你们想要更多些吗?”
妖兽们神色微变,由憎恶到憧憬,仅在一瞬之间。
南瞻人族传言,妖性贪婪,戚灵也觉察出来这点,略微放心道:“你们当中,谁是领头的,走上前几步我要问话,其余的,麻烦原地站稳了。”
一只皮肉满布褶皱的老妖兽凑过来,用它那幽幽的大眼睛审视着戚灵,和她身后玉冠白衣的男人。
老妖兽声音略微嘶哑,“你们……是何方生灵?”
戚灵正色道:“我等自南瞻部洲远道而来。我且先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妖兽道:“西牛贺洲啊。”
徐健气道:“这谁都知道!问你话呢,具体点!”
老妖兽道:“哦,南瞻人,这里是紫脂矿场。”
戚灵沉声道:“我是想问,这山川及周围地理之名。烦你说详细些,最好把过去叫什么,也说说看。”
老妖兽挠了挠头,料想也该如此回答,就直截了当说了,此地名为孤曜坑,过去叫做孤曜山。南面是梅岭,过去也叫梅岭,北面是跃虎岭,过去也叫跃虎岭,西面是刳垆洞,过去叫什么不知,再往西就是赤焰山收矿寨,这的东面是大卷云山,过去叫大——
戚灵连连挥手:“够了够了。你介绍这里就行,这里是叫做孤曜山,那么怎不见山呢?”
老妖兽眼睛也不眨道:“挖没了呗。”
徐健诧道:“将一座山挖得干干净净,可真有你们的。难道这紫脂云母,只产在咱们脚底板下头,别处挖不出来是吗?”
老妖兽摇头道:“别处也有,但别处不好挖。哪哪儿都有山主看管照应,那些山主不是妖王便是魔物,没一个好惹的。唯独这孤曜山空空荡荡,也没个主事的,弟兄们就蜂拥到此了。”
戚灵替玄松魂问出声来:“孤曜山,因何没有山主?”
老妖兽道:“有啊!其实是有,黑罴爷爷就是此地山主,正是他老人家下令,让我等日夜不停挖紫脂出来,即便是挖没了大山,也要继续朝下挖,挖到矿根断了,再也寻不见一块为止!”
戚灵道:“挖出后,紫脂云母如何处置?”
老妖兽沉吟片刻,叹道:“都运到西面赤焰山去,我等低阶小妖,不敢私吞。”
老妖兽的这句话,又被在场众妖兽重复了一遍,一时间,“我等不敢私吞”的声响沸沸汤汤,聒噪不已,似乎是刻意说给什么人听。
这些妖兽日夜身处地底开凿岩石,吸食粉尘无数,病入膏肓难活长久这点不用说,但他们叽叽喳喳时眼角闪着泪花,乍看时倒有三分可怜。
戚灵在心底问着玄松魂的看法,确认妖兽口中的黑罴爷爷,就是玄松的结拜至交。
可按照玄松的说法,既然是兄弟,挖尽人家山根,犹如卖人妻儿,印象中黑罴憨厚老实,绝不能做此背义之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