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戚灵凌空回望,明月间,山云霭霭。
既然许诺了蘑菇精们,又以土灵咒力令苦雾山沃壤千里,可离开之后,戚灵心间多少有些自责,觉得终归是太任性了,陡然间掌握无上咒术,就开始胡乱滥用灵力,答应黑鸡枞精办妥的前两件事,虽然成全了蘑菇族,却无可避免会累及旁些生灵。另外,单就搬走三十三座大山而言,那怎么会是轻而易举的嘛!
玄松魂道:“主人担忧这个干嘛哦,累及就累及,如今主人若事事计较,那拥有这些灵力反倒成了负担。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的话,那活着也是受罪,不是么。”
戚灵道:“看着那些小蘑菇,我当时脑子想到老修士常对我说,处世须存仁心。我却傻乎乎,怕错用了此番仁心。”
戚灵犹然记得,有年大旱,玉堂城青黄不接,修士阿爷每日都会熬煮蜂米浆,再布施给过往贫人。
那些穷苦人尝起来,都说这是能填饱肚子的人间佳酿,比那玉堂仙春酒还金贵。
其中有个时常来领米浆的乞儿,端只破碗总吃两碗,而后剩下大半,一路小跑回去不知带给谁。有回老修士问及,乞儿也不隐瞒,只说自己喝饱后,怕别人多喝会饿到自己,就带走找个无人之处偷偷倒掉,宁肯倒掉,也不能让旁人多喝。
老修士听了此话,仍旧一如既往布施给他,只是对小戚灵说,他那是饿怕了,仁心在米浆中,乞儿倒不掉。
戚灵暗暗道:“但愿我没做错。”
雪琴魄道:“其实我也觉得,主人开心就好。主人常说,人若有善念,天地必佑之,兴许搬山也没什么害处呢?”
玄松魂道:“搬哪里去,填到你老家东海啊?雪琴你小丫头真没见识说得轻巧!这鸡枞精前两个要求还好说,同为草木修行成精,个中曲折我也能理解,然而蘑菇族在西牛大洲素来备受群妖轻视,因为充其量它们不过是群妖填饱肚子的食物而已。所以,搬山这事,分明是它们给主人出刁钻难题哦。”
雪琴魄道:“玄松!你说谁小丫头?!老娘算到今日,也两千余岁了。你再喊我小丫头,撕烂你的嘴。”
两只魂魄吵嚷起来,戚灵一捂耳朵,喝道:“好啦,住口住口。这事我再想想,好歹蘑菇精自愿奉上了枞灵根。下一步,该去找炎炉灰了,这玩意,说是炎灵之君的宝殿香炉里才有!我记得,赤焰山是不是就有座炎君庙?”
雪琴魄道:“上回倒听宿霜提及,那个叫觉……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肉身糜烂的苦行者,曾经求金褛裙重修了一座。”
“觉空。”
戚灵一想到他,自然而然念及那堵石门后的黑影,不由叹息了一声。
借助黑影赋予的灵力,重回赤焰山,也不过须臾之间。
自从金褛裙被五山盾反震致伤后,赤焰山收矿寨树倒猢狲散,几日功夫,木栅栏都被人拔去当作柴烧,只留下几处光秃木桩和一处清冷山洞。洞里头除了几张豁角石凳,以及些碎布条、烂瓦罐之外,再无旁的物什,看来附近山野的乌合小妖,早已将此处家当瓜分得一干二净。
戚灵走出洞口,仰脸回望山顶,除了被白酉削出的豁角之外,上面草木稀疏,也见不到一间庙宇瓦舍。
赤焰山方圆百十里,炎君庙建在哪呢?
正踟躇间,寨子空地前走入一个人影。
戚灵收回视线,移到空地,落在那人脚踝边,一根亮银色细杖插入土中,再往上看,手握符节杖的宿霜正朝着撅起小嘴,朝自己眨了眨眼眸,随后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
两人可都没想到,在这寨子还能碰上对方。
曾经给山主娘娘当术官的宿霜仍穿一身水色长袍,神色如沐春风,“戚灵?来得正好!”
戚灵愣了一下,“……正好?”
宿霜鹅蛋小脸笑逐颜开道:“对啊,上回你放了我匆匆而去,我还没对你道谢呢!这回碰上了,我得告诉你,多亏了你,我埋葬了觉空,还从那个脾气巨差的女人手底下解脱出来!做了自己一直渴望,却从来不敢做的事。”
戚灵微笑道:“既然不喜欢,之前为何不敢离开呢?”
“我跟随金褛裙多年,一半是被迫,一半是自愿。总觉着我像极了一株蒲公英,没有你这阵风,根本飘扬不起来。”
先前戚灵在孤曜山与她对法,深以为这女子是名副其实冷若冰霜,如今重逢一聊,反倒瞧出宿霜心底满是热忱。
二人搬来石凳,坐在洞外悠悠而谈,打开了话匣,宿霜这姑娘也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再回赤焰山的缘由,她掰着手指数道,“今日呢月逢初五,依照西岭旧俗,是要祭拜上古四灵君之一的炎君。其实呢,我一直笃信上古四位灵君,所以昨日就启程,专门回来祭扫炎灵之君。我猜,一定是炎君庇佑,才得又以遇见戚灵你,真太巧了!你怎么又折返回来了?是穿过金刚山那事不顺利吗?”
戚灵叹道:“确实碰上些小麻烦。”
三言两语,戚灵讲了被蝙蝠精骗入地宫,遭遇龙族的经过。
宿霜听了,先是面露诧异,“蝙蝠精?那是金翅族的饲龙使,专门投喂龙族,并割取肝脏的妖邪。它的出现,说明你们身份暴露,这下子再过金刚山,必定不能顺遂了。金褛裙撒出妖兵搜寻你们了吗?!”
戚灵悠悠道:“我们栖身的地方,暂时安全,一路也没碰上什么麻烦。”
宿霜深呼一口气道:“那便好!听说它们金翅族有位拘雷长老刚过世,丧葬事务繁杂,想必就无暇顾及你们。既然你是来寻找炎君殿,恰巧遇上我,冥冥之中定是炎君在安排!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座庙宇早就被金褛裙下令推倒,旁人绝难再见上一眼。”
说着,宿霜笑了笑,对戚灵坦白其实是她奉命亲手将庙宇废墟掩埋,平日里侍奉金褛裙,只能对庙宇废墟敬而远之,不敢接近,今日来祭祀,刚好能为戚灵引路,这一带山势斜曲,炎君庙又被埋藏地下,若没头没脑搜寻,那一定找不到。
戚灵也嫣然一笑,“那我们这场相遇,还真算承蒙炎君撮合。”
“要不然怎么会说,上古灵君都是英杰呢!”
宿霜带戚灵离开寨子,到了山后一处断崖前。
崖上只有一处平坦空地,附近岩石列缺,石缝间生了几颗松柏,山风吹过,松针作响,柏鸟哀鸣。
松柏底下有堆碎石,宿霜伸手一指,“就在下面。”
微风拂过,戚灵蹲下摸了摸大地,凭借土灵咒力,可以清晰察觉到,下面埋藏着一尊石雕圣像,等到抬升起来,见圣像发髻如丝,衣纹线条细腻而稠密,可谓栩栩如生。随圣像出土的,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青铜三足鼎,鼎身凸起浮雕纹饰,像是一只七尾玄鸟。
宿霜看了一眼这玄鸟,柔声道:“圣像与大鼎都是后人造的,也不知容貌与炎君是否真的接近,那些上古灵君长什么样,如今世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
她伸出手,轻轻拨开鼎口的黄土,从鼎内挖出一捧香灰,捧在鼻前细细一嗅。
宿霜道:“细腻清香的炎炉灰,只产自真正的炎君之炉,是我们西牛大洲清除火毒的圣药。虽然龙族之血其性最热,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极厉害的火毒,可一遇炎炉灰,照样药到病除!我找只行囊给你装进去。”
说着,宿霜从腰间解下一只锦纹口袋,将炉灰缓缓盛了进去。
戚灵躬身朝圣像拜了拜,“谢过炎灵之君,谢过宿霜了。”
宿霜点点头,又伸出手在鼎里掏了一阵,摸出一枚茶花红珠子,鸽子蛋大小且晶莹放光,“这是我奉命埋毁炎君庙时发现的,一枚避火丹。兴许是觉空自焚之愿惊动炎君,炎君赐给他的,他却最终背信,没有用得上。哎,这就好比一场考验,到了关键之时,觉空放弃了。戚灵,你将避火丹也带走吧,若再留在这里,被别有心思之辈挖了去,又不知会造成什么麻烦。”
“既然是炎灵君之物,我觉得还是你留着比较合适。”戚灵笑了笑,“无功不受禄。”
“事实上,避火丹有消弭火厄的功效,其性归属火,而我专研冰雪之术,火珠一旦沾身,火热冰消,冰系咒术灵力会大打折扣,因此恰恰要避免佩带避火丹。”宿霜瞪着一双水灵眼眸,见戚灵不配合,硬是将避火丹塞入锦纹口袋,与炉灰放在一起,“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与你有缘,躲也躲不掉。”
瞧着宿霜执拗这股劲儿,戚灵脸色赧然笑了笑,“却之不恭了。”
宿霜笑道:“再说,有些金翅族人不仅振翼生风,还能喉间喷火,风火燎原熏烤活物十分残忍,你带着避火珠以防不测呀!另外,这珠子还有个大用途,虽然得罪了金褛裙,但还有个法子,兴许能借助避火珠,顺利越过金刚山。”
戚灵道:“什么法子?”
“只要说服祭礼圣人即可。”
祭礼圣人?
宿霜点头道:“你来自南瞻,也许对西洲各方势力不甚了解,这里头错综复杂,我一时也说不太清楚。但金刚山的渊源,我服侍金褛裙时候倒常听她对我谈起,且容我讲给你听。”
※
《西牛贺洲地理方志》中常说,“北部有岭其号绝枯”,是座东西向的横断山脉,山峦亘古阻隔于此,鸟不能渡,妖不能攀,将山脉以北围成了渺无人烟的荒凉地界。
绝枯岭以南,则是十万大山。
再以孤曜、赤焰一带为划分,东部被称为“东丘”,西部则被称为“西岭”。
妖族素来认为,得“西岭”者,得西牛贺洲。
因为这一片广袤地界,山水蕴秀,还盛产诸类矿藏。西岭,包含了金刚山、风皇山、紫云山、勾花山等山系,却并非单纯是群山统称,其中还承载着妖族引以为豪的上古血脉。
因为久远之前,西洲妖族稀少,且多集中于西岭一带。
那时的妖族部落,荒蛮嗜血,兽性十足,彼此间唯有无休止的征伐,后来割据一方的各个部落,虽常有摩擦,但逐渐开始通婚,年深日久,后来无论是谁称霸一方,为首之妖,多半身系西岭血脉,这就使得西岭成为了群妖之根。若以南瞻部洲的眼光来看,这便是妖族的认祖归宗。
宿霜将西岭的渊源娓娓道来,戚灵却越听越糊涂,问道:“你是说,如今占据西岭,为首的部族,就是被我们得罪的金翅族,对吗?”
宿霜摇手道:“不!金翅族虽占据金刚山,却只是在金刚山一带强势而已。我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所在的西岭几乎囊括了西牛贺洲整个西部,而唯一在西岭可称至高无上的山头,叫风皇山!我刚提到一位祭礼圣人,便来自西岭风皇山。这风皇山与金翅族是同属西岭血脉宗亲,只要你能说服圣人帮忙,卖个面子给金翅族,也同样能在金刚山畅通无阻。”
宿霜一口气说完,不忘加了一句,“相信我!得罪金褛裙就是得罪了金翅族,眼下这法子最好使。”
戚灵算是有些明白了,“原来!你是说,风皇山与金刚山乃是一家人!”
宿霜手扶锥帽,一本正经点点头,似乎对戚灵的话格外满意,玄松魂却耐不住,悄声对戚灵道:“别听她的哦!”
戚灵一愣。
玄松魂道:“打了孩子惹了娘,却让孩子舅舅说情,主人觉得行得通吗?”
戚灵听了玄松的话,眉头略一皱。
宿霜纳闷的瞧着,担心道:“有什么疑虑么?”
“我只是不明白,这风皇山祭礼圣人为何能帮到我们,是从中斡旋,传书递简,去求个人情吗?”
宿霜道:“既非斡旋也非求情,祭礼圣人,是风皇山三大祭君之一,因为占得一个礼字,统管风皇山一切礼宾事宜,是放眼整个西岭都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圣人金口玉言,一句话,就能让金翅族人俯首称是,乖乖照办。”
戚灵寻思道:“你听说过南瞻部洲的清微山吗?”
宿霜迟愣一下,认真点了点头。
戚灵问道:“祭礼圣人,地位就相当于清微山的真人么?”
“正是!”
宿霜十分肯定的伸出食指,眨了眨眼睛,称赞戚灵理解通透,并说风皇山有三位祭君,皆被称为圣人,祭酒负责日常祭祀,祭典掌管牢狱诉讼,祭礼则忙于联络外交,三人之中,只要有一位肯收下避火丹,那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了。
宿霜说着不忘将那枚避火丹拿捏在指尖,轻柔摩挲,如同盯着一颗东海宝珠,细细打量光泽,最后不忘呵上一口气,蜻蜓点水般拿袖口擦拭,并再三叮咛,这种花多少钱买不来的玩意,在西岭上流人物间乃是硬通货,听闻祭礼圣人正替风皇祠四处搜寻此物,若及时献给他,越过金刚山就是小事一桩。
玄松却轻蔑哼了一声,“主人,这事我看行不通哦。风皇山的家伙,比金刚山还难打交道。他们乃西牛贺洲万妖森严品阶中的塔尖儿,骨子里都自觉高人一等,咱们若去了,必定三天饿九顿,指不定被骂上几句难以入耳的话来。”
戚灵不敢再吭声,因为瞧宿霜这姑娘热情劲儿,若再拿玄松之语来回应,他们俩一定会隔空较劲儿,没完没了。
不过戚灵已经拿定主意,既然药已到手,顺道拜访一下风皇山也耗费不了多久,于是对宿霜笑道:“实在太感谢宿霜妞了。”
宿霜柳眉一扬,道:“……你喊我什么?”
戚灵歉意道:“宿霜……妞……宿霜姑娘?到底喊什么啊,我听人说,西岭不称呼女子为姑娘,都叫妞,果真如此么?”
宿霜幽然一笑,“哦,你果真学到了我们西岭的本土精髓,宿霜妞,没错。”
※
趁天色仍亮,戚灵辞别宿霜,一路朝西赶往风皇山,按玄松的说法,两地相隔七百里山路,但利用土灵咒力,也须臾即至。若非玄松不情不愿喊了声停,戚灵必定逾越过去一百多里。
起初在清吟城时,可以望见天际有座遮天峰影,那便是摩云绝顶的金刚山,而后重返的赤焰山,若论起巍峨之姿,则相形见绌不少,等身临风皇山,才知道,这里尚不及赤焰山一半,戚灵落回地面时,还误以为到了一座小土丘,不过风皇山倒比别处热闹许多,山中地势平坦,处处搭建着清幽院房,房前屋后山溪潺潺,能看到不少西洲人族模样的妇人,在溪水石块上捶布洗衣,恍然间让戚灵误以为,置身在了南瞻部洲。
踏进山界,戚灵就不敢再施展土灵,以免惹眼招来麻烦。
顺着山溪,铺有青石小路,不足一丈宽,但砌的光滑平整。几个人族小孩背着箩筐,蹦蹦跳跳走在上头。
孩童们蹦蹦跳跳,还唱着童谣,“青山高,湖水清,青山里头有圣殿,湖水里头有圣灵。”
戚灵打量了眼这些小孩,认为他们所唱童谣相当奇怪。
起初从高处俯瞰风皇山,倒是有座巍巍宫庙,霞光熠熠,然而山中虽有不少蜿蜒溪流,却没有堰塞成为湖泊。
孩童间,还在互相打闹着,一不留神摔倒两个。
所背箩筐中,数尾鲜鱼呲溜滚落进了溪水。
应是刚摸的鱼,不慎就给摔丢了,不过小孩们站起身后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看着鱼儿溯回远去,也丝毫没感到失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照旧蹦跳着欢歌离去。
看着这些娃娃,戚灵撩起蛾眉上的鬓发,眼眸中发亮。
这种事若发生在南瞻,那孩子们一定要泪流满面伤心坏了,若鱼是买来的,指不定回家还得受骂挨打,风皇山的小孩们,怎就这般心宽呢?一来是小孩举止不凡,再者是初来好奇,戚灵走在风皇山中,四处张望,留心着此地风土人情。
于是她又发现,远处一座屋舍院墙后,有个小女孩闹出了点不寻常的动静。
小女孩像是在放风筝。
只不过,这风筝像是倒着放,人在天上,线头在地上。
戚灵揉了揉眼眸,地上空无一物,也没见有绳索拴着小女孩,可那女孩身子张成“大”字,慢悠悠飘在半空,距地面数丈之高。
小女孩脸庞稚嫩,不过三五岁,眼神还略微惺忪,茫茫然浮着,不知该怎么下去。
周围院门紧闭,不见她家大人身影。
戚灵面露关切,却唯恐高声吓到小女孩,仰脸柔声喊道:“小妹妹,小小妞,你飞那么高干什么?”
小女孩听见呼唤,低头道:“我……我练习乘风呢。”
戚灵笑道:“那么高,你不害怕么?”
小女孩迷迷糊糊道:“怕。我知道怎么上去,但是忘记如何下去了!”
啊?
戚灵挠挠鬓发,这风皇山三岁童蒙都会御风凌空,也太了不起了!但小女孩一句懵懂的不知如何下去,又令人啼笑皆非。
所以戚灵灿然笑了笑,念动土灵咒力,准备随时接应这女娃。
果不其然,小女孩本就慌神,又被人围观,心念不由错乱,初学乍练的咒术瞬间失灵,唰啦一声坠了下来。
戚灵急升起一根土柱,柱顶端还带着块柔软草皮,稳稳承住女娃。小姑娘坐在土柱上,脸一红,拍了拍手笑道:“大姐姐这个咒术好厉害哦。”
戚灵憨笑道:“好什么呀,你差点摔了,你爹妈呢?”
小女孩将手指向一侧。
紧挨着屋舍小院内,被葡萄藤覆盖的廊檐下,一个中年男人正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
而当小女孩摔在土柱之上,他恰好睁眼瞧见,没好气的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紧接着这个男人迈着方步,悠悠踱出小院,吧唧着嘴,脸上挂着些许不悦,“瞳瞳,怎么还要人帮忙呢?”
小女孩欢快一笑:“爹爹,大姐姐的咒力,跟我们不一样哎。”
男人来到戚灵面前,定了定神道:“我当时什么呢,土系嘛。西岭之地,以风为尊,爹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心有旁骛!你若是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三心二意,最终一个也难收获!”
小女孩悻悻道:“好吧。”
戚灵将女孩缓缓放回地面,朝着那个男人说道:“恕我冒犯,你家这闺女瞳瞳,我见她年纪尚小,独自修行差点摔下来,实在有些危险才出手……”
男人面无表情,摇头晃脑打断了戚灵的话,“谁人不爱子孙贤,年纪小,修炼个乘风咒怎么了,值得多管闲事吗。”
突然被这么一呛,戚灵嘀咕问玄松,这事在风皇山很常见么?
玄松魂道:“他父女俩也没长翅膀,这个小女娃如此小的年纪,飞那么高,别说西岭风皇山,在西牛大洲哪里都不合适。”
戚灵心中明了,朝那男人道:“毕竟瞳瞳年纪尚小,她刚才讲,懂得如何上去却不懂如何下来,这么做,何等危险呀。若不慎摔落,为人父母岂能不心疼,我还是觉着,若以咒术自损,不如无术!”
男子瞪直眼睛,使劲打量戚灵,刚想动嘴唇反驳两句,猛地将目光拢聚在她脚下。
被盯得莫名其妙,戚灵低头瞧了一眼。
体内雪琴魄率先失声唤道:“荒芜!”
戚灵深吸了口气,伸手在右脸颊轻轻拍了拍,倒霉,倒霉,不争气的诅咒又出现了。苦雾山这一路还好好的,怎么到了风皇山,刚救了个小姑娘就遭了殃,这荒芜诅咒到底是因何而生,施咒频率?施咒强度?毫无头绪啊!眼看着靴底漫出一滩灰黑发紫的涟漪,戚灵叹也不是,怨也不是。
“滥用巫毒!!”
“这里有人滥用巫毒!”
男人抢上前,牢牢抓起瞳瞳,急火火像踩着风似的窜到街上,高声呼喊,恨不能让周围百姓都知道,闯来个了会使用土系咒术的陌生女人在肆意横行。
这不是欲加之罪么!
戚灵错愕望着他,然而男人的呼声已随风远去。
不多时,四面房舍间悄然闪出四人,衣着统一,头戴红绳银箍,穿灰蓝对襟袍,或蹲或立,躲在飞檐屋角阴影中,死死盯住了戚灵。
戚灵却没有觉察到四人的存在,男人撒泼似的喊声,及小瞳瞳受惊的啼哭声,加上荒芜诅咒再次出现,突如其来的情形令她有些晕头转向。
来到风皇山的第一印象,有点糟心。
直到男人和瞳瞳彻底消失在街角,戚灵才转过身,俯身瞧着向令人苦恼的荒芜,可刚低下头,戚灵心弦忽的一紧,总觉得气氛哪里不太对劲。
戚灵眨了眨眼,将目光从荒芜上偷偷移开,侧耳倾听着周围。
男人一阵疾呼后,万籁俱寂,安静得使人犯嘀咕,然而身旁宅院木门上,吞兽门环正前后摇晃着,本该发出轻微咯吱声。
戚灵敏感的发现,自己鬓角发丝低垂,却未摇摆,身上一丝风也没有,再抬眼,院墙角落的玉竹枝叶正随风摇曳。
周围的风,神出鬼没。
似有似无,断断续续。
戚灵不由记起在清微山时,采澐曾让小道童演示御风之术,真气可以阻断风向,干扰气流,那时自己十分羡慕,将御风术的效力悄然记在心底,后来还目睹过清微剑师抓鸟玩,麻雀在手心扑翅却无法起飞,那都是真气化劲的缘故,所以此时此刻戚灵确信,自己正被人施法瞄准着,犹如一只无风可以借力的掌中雀。
突然间,一声嘈切。
一股游风飘飘,摇响竹丛叶梢,又鼓荡着涌向四周,涉猎之处,就连粗枝虬干都被敲得邦邦作响。
细风如锤。
戚灵毫不犹豫朝着那方向释放出定虚空。
定虚空光影迸现,将无形无相的风尽数阻隔,一个人影也浮现在定虚空内,被牢牢定住,那人银箍抹额,外系红绳,眼角眉心也涂画着猩红彩妆,其余满面都抹了白膏,像戴了副狰狞面具,看不出本身容颜,也无法从貌相分辨男女。
但此人手中握着一柄有影无形的横刀,与清微真气凝成的剑影极其相似,只不过清微剑气沾之即伤,此人却将这柄风刃牢牢握于掌心。
玄松魂机警的提醒,“主人,别忘了你是祸不单行那种体质!”
“……”
雪琴魄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玄松魂道:“碰上的麻烦都是接踵而至,所以,不会只有一个敌人哦。”
戚灵对此深信不疑,打定主意,现下唯有护身防御才是正道。
“大荒之下,峨峨与立,地山谦!阵列在前!”
戚灵背靠定虚空,准备随时退守,又朝其余方位瞬发召唤出三座五山盾。
因为提前预判,稍晚才骤然听见四面八方,异风怒号。
屋顶上,浮现出一个纤瘦人影,同样满面掩妆,看不出相貌,怀中抱有一只琵琶,以女声细细碎碎念叨着:“敌手乃土系咒力,浮光攻左,寒烟攻右。”
街角两盏石雕夜灯,顶部刻有石燕形状,伴随风声徐徐,石燕忽而翻零坠地。
无数股厉风,疯魔般飘忽左右,指南指北,若有若无。
风劲如刀,冲击在五山盾正面,撕出一层颗粒痕迹,接着随物赋形,卷舒而上。
此时三面五山盾,浑如三柄巨伞,虽能抵挡骤雨狂澜的攻势,但风的力量,如绵绵软刀,无孔不入,绕过五山盾从缝隙袭来,戚灵也同时折身退入定虚空中。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不知敌手使用何种咒在守御,寒烟,我的风力不能侵入。”
屋顶被唤作寒烟的女人问道:“浮光,你呢?”
风中有声音回道:“也一样。”
戚灵听着外面对答,随之琵琶弦动,三两声,袅袅传入定虚空内。
轻拢慢捻,弦弦掩抑。
琵琶曲调未成,这一刻,戚灵眼角却闪出泪光。
雪琴魄急切说道:“主人,琵琶有问题!像极了当年我的随身法器!”
戚灵刚想以心声问询,却心绪不宁,心境也倍感迟慢。
这股琵琶声,若是捂住耳朵不听,声音凝绝不通,则心有暗恨绵绵不绝,几乎无法抑制。
若放手敞开了去听,则错愕、伤感、忧虑诸多情绪齐涌。戚灵心中放不下的百种牵挂,一股脑浮于在眼前……
一时间,戚灵双手僵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琵琶音纷纷扰扰,乱了心神。
继而屋顶女人幽咽唱道:
且听云间歌一曲,辞家万里谁断肠。
寒来暑往煎人寿,飘零南瞻意彷徨。
独生独死独来往,万般苦乐皆自当。
何不近前听一曲,教汝脱此苦梦长。
戚灵身不由已,朝前迈出一步。
也走出了定虚空。
“……”
山野院落,石灯修竹,一皆物体化作流光渐渐飞去,随之戚灵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