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光点点,枯寂静室之中。
原本铺满稻草的地面,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一个羚羊脑袋的家伙捏着最后一根稻草正往嘴里塞。
但它想到今夜要睡在硬邦邦的石板上,不免有点后悔,多少该留些狱中稻草垫着身子,毕竟此刻身处在风皇山锁妖窟,收容乱纪小妖的山中监牢。
它身旁还坐着另外一只妖兽,嘴凸两根獠牙,浑身鬃毛,正倚着铁栏呼呼大睡。
铁栏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出现三位巡狩师。
清一色银箍抹额,外栓红绳,脸庞涂有猩红彩妆。
西岭一带的小妖都清楚,风皇山有四大巡狩师,浮光、掠影、寒烟、轻尘,专司抓捕犯事之徒,没有一只妖目睹过他们真容,却无不畏惧他们的手段。
此刻三个巡狩师越走越近,其中一位微侧着脖子,肩扛着个女人。
羚羊脑袋妖兽凑近铁栏,试图看清状况。
被巡狩师扛进来的,无疑都是要被关在这锁妖窟的各类妖兽,可这回的新人,居然是个人族女子,看着年岁不大,面貌格外水灵,气质跟西洲本土人族女人迥然不同。
巡狩师打开铁栏,将这女子轻放进来。
羚羊脑袋妖兽,吓得赶忙闪到一旁。
这番动静吵醒了浑身鬃毛的妖兽,它气喘呼呼的瞪了眼巡狩师,可一瞧见送进来个婉约貌美的女人,嘴角乐开了花,激动的淌出腥臭口水来。
羚羊脑袋妖兽知道,同住监牢的鬃毛怪名叫忽猪奎,最贪色相,也因非礼人族的罪责被捕至此处。
眼见巡狩师们把个柔嫩女人送进来,羚羊妖心里头认定,等他们走后,忽猪奎免不了会春心大动,把这冰冷监牢变作春宫,不过羚羊妖生性警惕胆小,不敢吱声,看破不说破,以免惹恼忽猪奎。
哪知这回不同以往,三个巡狩师并未直接离开,反而站到铁栏外,倚着墙一字排开,神情严峻的聊起天来。
“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历?”
“像是南瞻部洲来的。不过,南瞻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荒芜咒术了?这种禁咒,最近几十年从未出现在风皇山。”
“那片荒芜周围竖起警戒牌了?”
“当然咯,此咒会使大地污秽。不仅设立警戒牌,还要等祭礼大人前来,想法子净化。”
“不过这女人将掠影定身,用的又是什么法子?”
“也许是南瞻独有的道术。”
“掠影这家伙,号称身法第一,也能吃这亏,不可思议。”
猪妖忽猪奎不敢正眼看这帮巡狩师,强压欲火听着。
羚羊妖仍拿一双眼继续打量,地上女人昏睡不醒,被发梢遮住大半脸庞,从巡狩师交谈得知,此女该是极厉害的角色,那自然也得罪不起。
过了片刻,三个巡狩师话少了些,可仍没有走开的意思。
忽猪奎有些不耐烦,焦躁之余,也意识到身旁松软的稻草全没了,被羚羊妖偷吃的一干二净。
忽猪奎恶狠狠囔了下鼻子,不过转瞬它又傻笑起来,臆想着,待会儿势必要扒光那女人衣裳,把香喷喷的织物垫在身下,也足够柔软。若这女人要被关上一夜,就有享不尽的温润软香,想到此处,忽猪奎只觉头脑天旋地转,双眼急不可耐望向女子,竟慢慢躬起身子,朝前爬了半步。
一发不可收。
绵软优柔的乌发,织锦衣襟,都令忽猪奎眼神发直。
羚羊妖缩在角落,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一只猪精匍匐而行,试图悄悄接近这南瞻部洲女人,而三个巡狩师正各自垂首冥思,犹未察觉。这猪精嘴上獠牙少说有三寸长,若搂住女人亲上几口,女人脸蛋必定皮开肉绽,此等不轨之事,实在有悖妖伦。
忽猪奎哼唧了一声,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撩开女人头发,要看看容貌究竟如何美艳。
羚羊妖背过脸去,望向三个巡狩师。
三人也有所察觉,大喝了一声。
然而忽猪奎看清女子容貌后,却猛然将女人双肩一松,身子弹退出数尺,重重撞在石墙上。
咚!
忽猪奎瘫软倚着石墙,颤抖猪手指向女人,獠牙上下打颤。
眨眼间,一个巡狩师已随风钻至铁栏里,吼道:“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
另一名巡狩师也打开铁栏走进来,抖手朝忽猪奎挥了两下。
风力凝鞭,成形成影,在猪精脑门抽打了两下。
啪——啪。
爽脆利落的风鞭荡漾,忽猪奎配合着惨叫哼了几下。
这个巡狩师说道:“哥几个眼皮底下,你也敢猖狂?真忘了为何被抓?不吃打是么?”
另一巡狩师劝道:“浮光,这厮皮糙肉厚,风刃都扎不进去,别看鞭子抽它叫的欢,都是装模作样,依我看,拿刀子阉掉它得了。”
忽猪奎对此毫不在乎,仍指着女人,颤颤巍巍道:“大佬们,你们抓的什么人。”
“关你屁事。”
忽猪奎哆嗦道:“这,这他娘的,太像了。”
“像什么?”
“像风纱后的那个女人!”
※
西岭有三十九处不起眼的旧日石刻,在漫漫岁月中被风蚀到模糊不清,总有西岭阔绰的妖族出资重修,虽说这些石刻早已不是远古遗留,但上头的点缀纹饰,一锥一捶凿下的文字,并无一处曾被后人修改过,所以如今阅读起来,很容易就明白上头是记载了一位远古神明的过往。
西岭最浑脱的一位神明。
她喜好酒后看花,好骑一匹白马,风中马鬃飘扬,从风皇山顶策马而下。
山中生灵皆认得她,一位从不高高在上的神明,她是天地的最自在的风,她胸口微隆吐息之时,风儿便与山川草木亲吻。风皇山民没有谁不是真心爱戴这位神明,世上也再未出现过如她一般的女子。
万年之前,神明消逝,此地山民便守护在此,筑圣殿,塑石像,屡经战乱、泥流、地震,从未损毁坍塌。
至于圣像不毁的原因,在于祠中有祭酒、祭礼、祭典三位祭君圣人。
自从被奉为圣人之时起,他们就失去了名姓,只拥有作为祭君的称号。
而最初一代祭君圣人,本是神明的三位弟子,为了守护祠庙,他们各自传承衣钵,到了第二代时,祭君圣人们自惭学艺不精,唯恐圣像有损,便琢磨出了一个十分取巧的法子。
三位圣人每年都会在圣像周围注入风灵咒力,化成一层旋涡状的风纱,年年如此,从未断绝,甚至立下祠规,要求继任者一如既往,万万不可懈怠。
以至于时隔千年到了今日,围拢圣像的风纱屏障,凝结了数千位祭君圣人的祝福,极厚极凛,刀兵不能侵,水火不能进,万年犹不灭。
也正由于风纱笼罩,更为风皇遗像添了层神秘面纱。
不过千年之后,风皇山民都知晓祠中有座圣像,却不清楚神明容貌究竟如何,即便是当今三位祭君圣人,也对风皇姿容一无所知,以至于不少远游之人,误认为祠中所供奉的,乃是一团风影,而并非是远古圣像。
千年光阴长河中,曾有一位祭典圣人,对这个状况苦恼不已。
圣人觉得此举实在荒诞,哪有到了圣祠,却瞻仰不到风皇圣像之理?
可他既不能违背祠规削薄风纱,又不敢强行钻进强悍无比的风纱中一睹风皇真容,就借职务之便,定立了个新规矩:
但凡被巡狩师捉到的囚徒罪犯,皆可到风纱前,接受“风之审判”。
换言之,只要犯人能走入风纱,瞻仰到风皇容颜,再活着走出来,那么意味着得到了风皇的宽恕,即可判为无罪。
法令一出,囚徒们狂喜至极,然而他们不是被风纱绞碎血肉,便是被甩飞撞击沦为残废,风纱大幕的骇怖威力渐渐传开,最后囚徒们宁可认罪,也绝不愿再接受“风之审判”。
不过忽猪奎倒真是个例外。
一个千年猪妖,被巡狩师合力擒获后,情知逃不掉罪责,竟主动要求一窥风纱真容。
当时它愣头愣脑的撞向风纱,倚仗皮肉极其糙厚,消失在了祭典圣人眼前,可须臾间又被极强风劲甩了出来,以至于三位圣人及四大巡狩师,都不确信它是否见到了风皇真容,便只好将它暂且收押于锁妖窟中。
此刻忽猪奎面色严峻,挨个望了眼三名巡狩师。
巡狩师掠影问另一名同僚道:“浮光,你抓它来的,也最清楚,它一直这样发疯吗?”
浮光道:“是啊,色欲包天的腌臜东西,脑子不正常了。”
掠影道:“也许是被风纱甩出来摔坏了脑子。我听说,当时它还声称见到了风皇大人的雕像。”
浮光道:“绝不可能,咱们都没缘见到!这他妈是死猪为了脱罪,胡编乱造出来的鬼话!它就是倚仗皮糙肉厚挡了片刻风纱,走了大运。”
掠影道:“这事,祭典和祭酒二位圣人也有过争论,奈何没定论。”
浮光道:“那咱们就别听这死猪瞎哔哔。”
说着,浮光将满是涂装的脸庞凑到忽猪奎近前,道:“看到没,我脸上画的就是风纱,白的是风,红的是血。你侥幸没见血,但不意味着你能看到风纱背后的容颜,你没资格。你说的话,我也一个字都不信。”
忽猪奎不服道:“大佬们!当时我真望见了一眼圣像,我还纳闷,风皇怎么是个南瞻女人?你们别不信,我也好歹千年道行,行走过四大部洲见多识广,确信那是个南瞻女人!”
掠影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女子,道:“你这憨妖,感情逮着谁是谁啊?我若抓来个东胜神洲的女人,你会说风皇是个鲤鱼精吗?”
浮光也道:“你若真想证明自己,再进去一次风纱不就行了。”
忽猪奎囔了下鼻子道:“一次就够了!上回是皮糙肉厚运气好,再进一次的话,我绝对小命难保,你们是不知道的,风纱的风,都往心眼里钻,折损我八百年道行呢。”
正这时,外头飘然走来一人,是那位怀抱琵琶的巡狩师。
她朝铁栏内打量了几眼,柔声道:“荒芜事大,奉命,把那女人带去风皇祠。”
※
“醒醒,醒醒。”
“主人,醒醒。”
任凭玄松魂与雪琴魄不住呼唤,戚灵心底毫无反应,沉眠昏昏。
一阵稀碎的拨弦声传来。
戚灵顿时睁开了双目,眼前漆黑一如云开雾散,不自觉喊了句:“雪琴,玄松!”
身前站有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少女在呼唤何人。
戚灵半坐起身,见自己置身在一座玉砌雕栏的殿堂内,处处美轮美奂,四个身影正盯着自己,他们背后则有一座高台,磅礴的风幕在台上静静流淌。
形态如钟,静谧如纱。
在戚灵看来,风,本无形无色,但眸中所见风幕,则似空山流云,白的空蒙,很沉重、很古老、也很温柔。
正看得出神,一位西洲人族模样的男人率先发问,话音回荡。
“你是何人?”
戚灵眨眨眼,回道:“我名叫戚灵,我来自南瞻。”
“听闻南瞻部洲人族污秽不堪,瘟道猖獗,看这样子不似虚言。你为何,在西岭圣地神山中,散布荒芜秽术?”
戚灵直勾勾望着风纱大幕,站起身道:“荒芜诅咒,非我本意。”
那男人摇头叹道:“这种古咒,原本属于是土灵邪念,它滋生之处,万物凋零,寸草不成。纵然你是无意间为之,恐怕也难逃罪责。更何况,无人能分辨出你的心思,究竟有没有说谎狡辩。”
戚灵也摇摇头。
另一位满面胡茬的男人不怒自威,粗着嗓音,高声喝问:“你又因何摇头?”
戚灵仍痴痴看着风纱,望眼欲穿,总觉得,这风幕绝美不已,摄人心魄。
那男人再次厉喝:“吾乃西岭祭酒,我在问你,因何胆敢摇头?!是不想认罪,抗拒风皇山。”
风纱之中,一个声音与戚灵几乎同时回应众人:
“此山之内,无人,可判吾罪。”
戚灵顿时愣住。
戚灵是想到自己在清微山善化殿所造所遇,心里头有些不服气,才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万没想到,风幕中有同样的声音传出。
只是其余在场四人,似乎并未听到。
是回声吗?
戚灵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招惹来不小麻烦。
怀抱琵琶的巡狩师,已经再次手搭琴弦,另外一位也悄然引出风刃在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两位身穿灰色风裘的祭君圣人,也都被这句话犯颜触怒,轻轻哼了几下。
被称作祭典圣人的男人手捻须髯,沉吟想了想,既然是南瞻部洲远道而来之人,身怀异术,莫非是清微弟子?久闻清微玄都,在南瞻之地,地位崇高至极,不次于风皇山之于西岭,可这清微山与风皇山,数千年来毫无纠葛,这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想到此处关节,祭典圣人试探问道:“南瞻女人,我且问你,你来我风皇山上,所为何事呢?”
戚灵回忆道:“我想找一位祭礼圣人。”
“不巧,我那同僚,祭礼外出未归,找他有什么事?我是山中祭典,有什么要紧事与我诉说,也是一样的。”
“实不相瞒,听说祭礼圣人正寻找避火丹,我这里刚好有一枚,因此才来拜山。”然而戚灵一掏衣襟,发觉随身物品悉数不见。
怀抱琵琶的女巡狩师晃了晃手中布囊,“在找这个?”
祭典大人回首看了看,拈须点头,“哦,我风皇祠屋宇恢弘,最担心火患,倒是让祭礼去外面找寻过,不过这家伙总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就知道笼络人心,如今世人都误会,咱们这位圣人,要自立门户了。你瞧瞧,拜山之人,都是从南瞻部洲远游而来,百年不遇,当真难得。”
那位祭酒圣人取过布囊,掏出红珠捏在手心,贴在眼前细细瞧了瞧,同时吩咐巡狩师取来火把。
验证避火珠最好的法子,便是拿火烧,若火焰四散躲闪,不肯燃向宝珠,那么真伪就确凿无疑,祭酒圣人早先烧过一次避火珠,也清楚如何分辨,他手端火把,正要再试一回,哪知这回珠子霹雳一声爆裂开来,焚出一股浓烟,直呛得人睁不开眼鼻,黑色烟霭中,火光冲天,瞬间将殿堂顶部熏成锅底。
在场之人皆没料到,一粒比盏孤灯还小的火珠,竟好似被提前灌入火海,不仅崩碎倾泻,火光中,浮出一个赤焰人形身影。
祭典圣人惊呼道:“火灵侍者?”
经他这么一提醒后,戚灵也倍感困惑,宿霜分明交给自己一颗辟火珠,反而沾火就着,难不成那女人有心陷害,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团火形人影体型之巨,像极了月尊的岩灵侍者。
当这尊火灵在半空中舒展双臂后,戚灵能清晰看到,它的狰狞面貌几乎纤毫毕现。
火灵低下头颅,圣殿内外已有众多巡狩师,各自施展术法神通,可他们的咒术刚触碰及火灵侍者,便令它体型暴增,胸中烈焰几乎爆满横溢而出。
这番举动,急坏了祭典圣人,“这并是非寻常火焰,最忌以风熄火!”
祭典圣人怔怔望去,风皇山上,人人独尊风灵之力,也只学过各种五花八门的风系咒术,危急关头唯一能指望的,是殿外常年备着的四口巨型铜水缸。
这时候已有几位巡狩师操纵风力,裹挟起水缸,刚要丢进来,那只火灵侍者突然大手一挥,洒出一面火墙将圣殿入口封死。
火墙呈现铁黑色,铜缸飞至一半竟被烧得融化,万斤泉水滋滋蒸腾,不仅未将火墙淹没半分,反而一滴不剩,隐入黑焰中。
火灵侍者伸了个懒腰,蜷缩成一团,又猛然舒展,再次暴增数倍体型,“心中有怨火,看谁都是柴。”
这一幕看得二位圣人满头冷汗,对视一眼,将目光落在风纱大幕。
玄松魂竭力喊道:“主人!这俩老小子,不会是想把火灵推到风纱上去吧。”
戚灵浑身冒着丝丝热气,引动定虚空,纵有无数条火舌肆虐,应该也不能焚入其中,可她身子还没来得及进去,就感到脚底浮空。
滔滔风势,快得出奇,盲目横扫,将戚灵身子一卷,紧接着推入风纱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