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走上缙云镇大街后,秦斩槐独自开启了他游刃有余的表演,尽管手持斩马刀,还在刀法上附带了些许真气,然而围拢看热闹的缙云百姓,根本瞧不出刀法有何玄妙,对这些老少看客而言,无非就是耳朵里灌满了长刀劈风之声,只是寂寞的听了个响。
唯一让气氛热闹起来的,就是面相腼腆的教徒兼杂工兼帮厨小良,最初在十方院里翻箱倒柜,拎出一面皱巴巴的铜锣,这会儿拿到街心,时不时敲上两下。
其实秦斩槐并非头一天提刀上街,凭借演武来招募教众了,但这面破锣,却是为了壮大声威头一回敲响,也是打算让戚灵几位入教新人瞧一瞧,大王教十方院虽然地广人稀,可也有蒸蒸日上的气象。
“好啊!太好啦!我从未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刀法。”
“刀法确实棒极了,都说善用刀者,必善藏刀,这刀气内敛,游刃有余,是在细微处显功夫,一丈之内,纵横捭阖,堪称无敌手!”
浮光和掠影两名巡狩师站在秦斩槐身后,一唱一和,使足了劲在吆喝。
巡狩师寒烟与轻尘只好躲在后头,一个扶额,一个摇头叹息。
尽管秦斩槐刀法出众,勉强称得上得心应手,可落在巡狩师眼中,无异于稚童挥柳。
所以给这位教主鼓掌喝彩,每一句都要违背本心,浮光和掠影也觉得好似肩挑重担,那是相当有压力。
因为每逢秦斩槐刀法迟滞之际,浮光几乎忍不住抚掌一笑,但他还是硬生生憋着,生怕真喝出倒彩,反倒在缙云镇百姓前头折损了这位教主的颜面。
哐。
哐。
小良反而每次都鼓足全力,把锣声敲在了不该响的地方。
这让秦斩槐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所以没等半柱香功夫,他索性一甩手腕,将斩马刀插在地上,擦了把脸上汗水,冲着周围百姓行了个抱拳礼,笑道:“父老乡亲,想必都认得秦某罢!如今世道,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团练,兵勇,全都散了架,我秦某却要对各位说一句,不必担惊害怕!因为我大王教自始至终就扎根在缙云镇,吃着镇子上的粮,办着乡亲们想办成的事,秦某不才,今日提刀到此,一个是为了震慑各路盗匪贼寇,再者就是安定父老乡亲的心神,要知道,秦某不单单是十方院的主事,更是缙云镇的孩子,是你们最值得信赖托付的人!秦某希望,能在乡亲们当中,招募到更多志同道合之士,入我大教,护我缙云!”
“他的话,要比刀好使多了。”
戚灵对秦小晴一笑,“你兄长,哦不,咱们的教主还是蛮有些口才的。”
秦小晴挠了挠脸颊,摊手苦笑,说道:“只可惜,在场这些乡亲父老,大多都见识过红月教的浩大声势,哪里呼声高,哪里热闹他们就往哪凑,哪里冷清,只会遭人一脚踹开!”
戚灵叹道:“世人盲从跟风,无非为了自保。”
秦小晴点头道:“长戚,你说话真是一针见血,我觉得也是这样!反正咱们教主已经在街上演武好几回了,我都有些泄气。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气人。”
戚灵微微笑道:“怎么气人了?”
秦小晴鼓起腮帮,“因为那些人为了自保,为了混口饭吃,竟没一个肯拜入咱们大王教,脚踏实地护卫自家一亩三分地不好嘛,非要跑到玉堂城底下替人卖命,到头来混的缺胳膊少腿,再回到缙云,年年轻轻就呆在村口晒起了太阳,这也算好的了。有些百姓,还不知好歹,专门跑到几十里外,找红月狗教通风报信,净给咱们教主添堵。”
戚灵若有所思道:“后来呢?”
秦小晴将手一摊,神色玩味道:“红月教……嗨,红月狗正忙着收拾玉堂主城的残局,没功夫到缙云来!”
话虽如此,秦小晴却暗暗捏着把汗,因为刚才小良敲锣过于使劲,她担心今日闹出的动静,会把镇子北边那伙人给招来,小小缙云镇,实则还藏有另一座声势浩大的江湖门派,本地人称之为炉头教,据说之前是叫“垆头教”,只因教主生平最喜爱看那当垆卖酒的半老徐娘,故而取名垆头,只不过后来玉堂酒价惊人,寻常百姓望酒兴叹,半老徐娘也没奈何的随夫逃荒北地。
半老徐娘随风去,不见当垆沽酒人。
那“垆头”二字便悄然改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炉头教与大王教闹得缙云镇鸡犬不宁,一山容了二虎,这是戚灵都不曾想到的事。
不过人世间,怕什么就来什么。
所以戚灵望向街角时,突然就涌过来一大帮魁梧汉子,各个衣衫不整,却气势汹汹手持利刃。
秦小晴脸色雪白,心里不爽快极了。
起初兄长已经跟炉头教中人厮斗了一回,虽然在镇上会首族长的调停下保住了十方院,然而兄妹俩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按理说,适逢乱世江湖中人自立门户,是各走阳关道互不侵犯,偏偏镇上逃难之人逐日增多,留存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两家教派为争夺人丁地盘,自然成了水火不容之势,可炉头教众一向跋扈,自以为招揽了镇子大部分的泼皮地痞,就成了草莽英雄济济一堂的气象,那位炉头教主出门在外,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更不会给秦氏兄妹有什么好脸色看。
这会儿秦斩槐也瞥见了炉头教徒,也停下演武,攒了攥拳头,拾起斩马刀。
人群中,一个身躯魁梧的壮汉,不知从哪搞来一身天风城制式的精铁牛皮札甲,除了头盔没戴,其余配饰俱全,丁字步站到秦斩槐跟前,上来就指着鼻子骂道:“火炉救世,泽被缙云!姓秦的,你屡屡干涉缙云父老的选择,扰乱民心,背地里戳我们炉头教刀子,耍那些鸡不啄狗不啃的烂心思,对了,还带着个小贱人,你们俩姓秦的,就该捆起来浸到猪笼子去,怎么还敢上街现眼?”
秦斩槐冷冷道:“怎么,还没打够?”
壮汉朝四周打量了几眼,最后将视线落在小良身上,“老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这锣声敲得我头疼。我这不来了么,专程带着弟兄们,要整饬街道,还乡亲父老一个清静!”
秦斩槐低声道:“不服再来试试。”
壮汉蔑笑一声,逐渐不能自抑,改作了放声狂笑,浑身铁甲片被震得微微颠起。
秦斩槐朝秦小晴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后退些。
之前与这壮汉短暂交过手,此人名叫褚象,正是炉头教主,也是镇子出了名的风流话痨,此人是十里八乡黄花闺女避之不及的货色,不过却能管束一帮泼皮无赖,自然有勇有谋,而且上次过招,褚象分明未尽全力,煞费苦心的暗藏着后手,这会儿更是披甲带众赶来,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直接让秦斩槐心中了然,来者不善。
随着褚象笑音消停,身后炉头教喽啰也安静下来。
此时日上中天,空中云团燎如火雾。
褚象突然一抖身躯。
一股热流扑向秦斩槐。
这位大王教教主不敢怠慢,挥刀如风,缠头裹脑,热气与刀气相汇一处,呼呼入耳。
不曾想褚象箭步冲进刀圈,一堵铁墙般倒向秦斩槐,出拳带风,风热好似火熏。
两人近战搏命,打的你来我往,戚灵与巡狩师们也看得一清二楚,褚象自始至终收敛劲力,并未对秦斩槐下死手,尽管如此,教主已经累的眼花耳热,浑身衣裳湿透。
最终这场较量,以褚象在秦斩槐脸上锤了两拳结束。
这会儿秦小晴又不肯罢休,怒气冲冲去拾秦斩槐掉落的斩马刀,褚象急忙摇了摇头,喝道:“你别捡!纵然捡了老子也不跟娘们打。你哥哥要么能比我牛,要不然就滚蛋,缙云终归是炉头教地盘,别在这蛊惑人心,卖弄雕虫小技吸引乡亲围观,那算个什么?恬不知耻的蠢丫头。”
秦小晴咬着牙,想反驳讲上几句,可技不如人终究心里憋屈,眼泪在眼眶里哗哗直转。
身后的掠影啧啧笑道:“炉头教?听上去怎么像是烤红薯的?”
秦小晴和秦斩槐均是一愣,起初他俩也是这么说的。
褚象呆了一下,转脸笑道:“哟,大王教还真收到新人了?外乡的?怎么,也想过来,舔两口爷爷的铁拳?”
秦小晴马上抓住掠影手腕,摇了摇头。
掠影则看向了戚灵。
戚灵微笑道:“你们四个,不是教主的跟班么。”
这一句不显山不露水,掠影听了却会心一笑,转身就朝褚象勾了勾手指。
褚象下意识看了眼戚灵,拿鼻孔哼出不屑之气,大嘴一撇道:“大王教的女教徒很多啊,织布纳鞋底儿不愁咯。”
掠影淡然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打赢了,嘴上还不饶人的家伙。”
褚象微笑道:“那是因为爷爷有资格。”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奔到近前,对着掠影腹部猛然挥拳,铁甲袖筒穿风而至,力能撼山。
不过褚象原本指望伴随自己话音一落,这一拳会将掠影打得身子蜷曲,然而他瞥见掠影嘴角勾笑,不躲不闪,心里头便凉了小半截,甚至有些埋怨自己这一下是不是过于冲动了。
咚。
反倒是褚象胸口精铁扎甲上,出现四指拳印。
一拳之余,褚象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因胸口剧痛难忍,褚象伸手捂在拳印上,但因为隔着精铁扎甲,无论怎么揉搓,都无异于隔靴搔痒,褚象心急怪吼一声,猛然撕开铁甲,这才摸到胸前肋骨。
断了一根。
褚象脸色不再云淡风轻,目不转睛使劲盯住掠影,额头渗出黄豆大汗珠,双掌仍合印喝道:“苍苍天枢,化匪真火,天火同人!坠!”
清微符咒?
戚灵轻轻吸了口气。
半空顷刻间烟霭茫茫,烟尘轰然之间又化作漆黑,一团雄雄燃烧的火球,破开烟尘,笔直朝着掠影砸了下来。
掠影仰脸哇了一声。
身子却展开怀抱,闭上双目,摆出拥抱姿态。
褚象眼神激荡,满心期待,目光使劲盯住火球,在即将焚身一刹那,对手却不见了。
紧接着褚象背后传来一声嗤笑,“站稳。”
抬脚间,便是一个壮汉飞出三丈远。
掠影保持姿势,拍了拍腿上尘土。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褚象满脸的不可思议,费劲力气爬起身,揉着屁股,眉眼挤成了麻花。
包括秦斩槐在内围观百姓一个个瞠目结舌,他们压根不曾料到,褚象能够施展清微旧教的御火之术,更看不懂掠影的身法,是如何做到在眼皮底下风一般消失转移的,以至于秦小晴都忘了叫好,两手僵在胸前,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两人两骑,慢悠悠穿街而过,
作为两名红月教的巡哨斥候,到缙云镇子里探查民情,成了这些日子的军中要务,自从红月教攻占了玉堂主城,布局重心也逐渐朝山野村镇转移,红月教几位元老将佐认为,玉堂地界红月军本就方兴未艾,撒网般派出斥候安抚民心,不需要耗时太久,便可完成对整个玉堂地界的掌控。
两名红月教斥候被半空的火球吸引,策马赶到街心,凑热闹的村民一哄而散。
一名红月教斥候翻身下马,手执马鞭对准了掠影,喝问:“刚才是什么人,在此施展旧教法术?是不是有清微宗门的余孽在此窝藏?”
巡狩师浮光背负双手,凑近了些问道:“阁下又是哪位?”
斥候神色惫懒,拍了拍左臂绑缚的一条红丝带,吹胡子瞪眼道:“月尊弟子,你瞎吗?”
由于红月教徒出现,炉头教众早已架起褚象狼狈奔逃,秦斩槐也对妹妹使了个眼色,让她拽上戚灵悄悄撤退。
只不过浮光、掠影二人分别被斥候盯上,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掠影扭身朝秦斩槐问道:“教主,如何处置?”
秦斩槐握紧了斩马刀,眉头一皱,“还不赶紧给二位军爷赔个不是,当心绑到军营吊起来活受罪,那大军营地,离这里可不远。”
浮光听懂了言外之意,突然间揉了揉鼻子,朝着两名斥候猛然打出一个喷嚏。
“阿嚏!”
一股飓风顺着浮光鼻孔而出,如同一个巨大的巴掌,将两名红月斥候连人带马甩飞到街边墙上。
可怜斥候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转瞬晕死过去。
此刻秦小晴再不迟疑,牵住戚灵的手,脚步不停道:“看来红月狗的前哨已经到了缙云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