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重返回十方院后,满脸带伤的秦斩槐,开始疑心戚灵等人的身份,甚至恍然间觉得,此刻自己如同一只井底之蛙,越发看不明白这世道,若非浮光与掠影出手,今天这事根本没法收场,整座小镇势必炸开了锅,大王教的名头在缙云一带,恐怕沦为一文不值,至于那些红月教斥候,醒来后必定回去搬救兵,无数月尊门徒蜂拥来到小镇,也是迟早的事。
不管怎么说,溜之大吉了。
秦斩槐坐在十方院中台阶上,拿热毛巾敷着半拉脸,叹了口气,说道:“红月教占领玉堂主城后,会开始朝各个镇子进军,至于何时渗透到这里,恐怕不好说,但既然他们的前锋斥候已经来了,那么就意味着咱们大王教的信徒,更加不好招了,得想别的出路。”
秦小晴咬着嘴唇回道:“哥,不如你请教一下这位姐姐,她看上去比你主意多些。”
在说到“主意”二字时候,秦小晴怯生生望了眼戚灵。
秦斩槐满脸不服气,埋怨问道:“对哦,你们五个人,究竟什么来头!从哪学来的怪力妖法?”
浮光和掠影对视一眼,朝他笑了笑,浮光道:“教主,我等既然跟随于你,就是铁了心护卫大王教,你怎么还怀疑起我们来了?行走四方,谁没点防身绝学呢,无非是吃饭本事,不值一提,教主怎么还往心里去了?”
掠影也附和道:“是啊,我看教主格外英明,在镇上百姓跟前,头头是道,论魄力与口才,我等皆的不如教主。教主又是治水英杰后人,德高身正,正是吾辈典范,那也必定心胸似海,容得下我们几个这点微末伎俩。”
秦斩槐经不起吹捧,愣道:“我……我没往心里去,你们俩的话一点不假,如今这世道,没点绝技傍身,真的活不下去。”
此时寒烟问道:“教主,应该好好想想,下一步咱们大王教,该做些什么?”
秦小晴蹲在台阶下,仰脸托着腮帮,冲秦斩槐道:“对啊,哥,你想不出来,就问问长戚姐姐呗。”
秦斩槐沉吟道:“呃,长戚,你看这红月教人多势众,又杀人如麻,恶行花样还不少,听说他们推崇什么色骷髅,以瘦为美,结果饿死不少人,依你之见,对付这么个大毒瘤,该如何是好?”
戚灵轻声道:“灭了便好。”
秦斩槐:“???”
秦小晴身子有些瑟瑟发抖,“是要杀光他们么,在玉堂地界光那些死忠教徒,就好几万人呢!!”
戚灵摇头道:“灭心,不灭身。”
秦斩槐嗯了一声,不过有些不以为意,仅是点点头。
秦斩槐问道:“灭心,不灭身,很有道理,跟我想到一处了,曾有位柔利战将教过我兵战之法,就是就是讲究攻心为上。可我虽喜读医术,对兵书却读得不多,然而我也不糊涂,清楚一个道理,撼山易,撼人心难!长戚,我请问,咱们怎么攻心呢?”
戚灵微微点头道:“红月教既然组织有序,是依靠什么来筹措军饷呢?”
秦斩槐不假思索道:“酒啊。起初玉堂岳牧就是靠酿造玉堂仙春,收缴赋税,富到流油,不久前红月狗攻下主城,这帮贼子仍然拿酒作为财路,而且据说玉堂酒局中有个管事的,主动投靠了红月教,她叫什么来着,小晴?”
秦小晴冷哼道:“老婊子,她呀,人称晁四娘,本是酒局里头的踩曲女,后来成了东家韦游目的小妾,因妒忌正房,不满丈夫,就加入红月教,暗地提供资财,后来跻身了红月军三元老之一。据说她把夫君韦游目气的不行,姓韦的负气北上游说天风城主,发兵南征,都快打到楚江了。”
秦斩槐点头道:“因此,如今玉堂几乎人人都知道小妾心思缜密,不过这个娘们还真颇有手段。红月教起事前,她囤积米粮无数,此刻米价极贵,酒价也极贵,晁四娘每日从酒库成车成车往外拉玉堂仙春,彻底赚大发,府库里银子堆积如山那毫不夸张!”
巡狩师轻尘在一旁抱肩而立,纳闷道:“都乱成一锅粥了,还有心思喝酒?”
秦斩槐叹道:“没办法,越是乱世,人们还越爱这口,战场上刀枪无眼,稍壶酒在身上,还有好处没坏处。据说南征军迟迟不肯打过楚江,就是怕晁四娘狗急跳墙,摧毁了酒局老窖,颇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
戚灵抚掌一笑,说道:“那好,咱们就从酒下手。”
酒?
在场所有人,均是一脸茫然。
戚灵洒然道:“收酒。”
秦斩槐愣了一下,“收玉堂仙春么,收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秦小晴苦笑道;“长戚姐姐,你知道如今玉堂仙春有多贵吗?太平年月一斤要三两银子,现在要一百二十两银子!”
短短数月,涨了足足四十倍。
戚灵挪动脚步,来到十方院中心空地上,眉目低敛,令身子缓缓浮空,双足稍微离开地面后,低声吟唱了几句,院中地砖忽的尽数崩裂。
无数黄澄澄的金沙,好似云从浪覆,眨眼之际,竟涌出地砖,堆成一座小山。
源自地脉深处的无尽金屑,被戚灵以土灵咒术再次召唤出来。
此刻秦家兄妹的骇然神色,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
包括四位巡狩师也从未见识过这么多金沙,粗略估计的话,买下两万瓶玉堂仙春绰绰有余。
戚灵手指满院金沙,问道:“够么?”
“……”
秦斩槐傻眼道:“收酒,这……怎么个收法啊?”
戚灵笑着说道:“这些先拿去用,不够的话再说。教主的四位跟班,你们也都装些在身上,跟随教主一起去买酒吧,缙云镇上,有多少就买多少,倘若买尽了,便到稍远的镇子去,总之,玉堂境内的玉堂仙春,都要买下来。因为酿酒需要时日,我们呢,不妨就将市面存酒买空,但是不要惊动红月教,一切低调行事。”
素来好酒的浮光,哈喇子都流了出来,“我,我这就去!”
寒烟白了他一眼,问道:“长戚大人,买来后,存在哪里呢?”
秦小晴一回神,指了指十方院空闲的那几十间房子,结结巴巴回道:“底下还有地窖,勉强能……放得下……吧。”
面对一座金山,她也不确定究竟能买回多少玉堂仙春,以至于说话语气都有些痴痴,“要不然,我也去帮忙买酒?”
戚灵看了眼她纤弱的身子,敛然一笑,“小晴就留下,帮着小良收拾打扫一下地窖吧。”
※
黄昏时分,秦斩槐和四名巡狩师在缙云镇走街串巷,将存酒搜刮殆尽,才发现总共不过七十余瓶。
而且有一半是存了几年的老酒,价格翻了几倍才买到,其中还有一瓶被浮光仰脖饮了两口,又一口吐了出来。
浮光擦了擦嘴,咋舌叹道:“玉堂酒水,喝着可真不习惯!”
秦斩槐仍有些茫然无措,“几位……跟班啊,长戚姑娘她……她买酒这事,究竟是如何筹划的?还有那些……黄澄澄的金沙,是什么路数的道法?”
寒烟作笑道:“这个我等也不知道,只管照办就好。”
秦斩槐环视着街衢四周,“现在缙云镇上的酒,都在我们手里了,现在要去更远的村镇?”
四位巡狩师商议了一下,为了保险起见,不惊动红月教徒的话,还是由四人到其它镇子买酒,留下秦斩槐和小良,在缙云接应收货。
秦斩槐抬头看了眼密云不雨的天气,点了点头,可突然间却被人叫住。
上回栽了个大跟头的炉头教主褚象,身穿麻布衫,领着一伙手下,从身后围了过来。
秦斩槐瞪大眼睛,将手摸上斩马刀柄,褚象急忙伸出了巴掌拦道:“哎,哎秦兄弟,慢!”
秦斩槐扬了扬眉,问道:“这回又想怎样?”
褚象拱手道:“兄弟,不打不相识,我不没想到你们大王教,敢跟红月教叫板!哥哥我服了。”
秦斩槐一愣,“你什么意思?”
褚象拍着胸脯上的护心毛,乐呵呵说道:“我已经让手下人,把那两个斥候捆住丢枯井了。”
秦斩槐迟愣道:“你……”
褚象爽朗一笑,“哥哥我之所以搞了炉头教,还不是看不惯红月教的所作所为,有道是同仇则敌忾啊,哥哥见你们大王教中人才辈出,身手棒极了,一个顶我们百个,心里头既羡慕又佩服,总之,哥哥此番上街寻你,就是为了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咱们一起对付月尊的狗腿子啊!不信,可以拭目以待嘛!”
秦斩槐确实对他的一面之词难以相信,摇摇手道:“褚教主,我正忙着呢,此事从长计议。”
褚象瞧了眼秦斩槐身前推车上满是酒瓶,纳闷道:“拉这么多空瓶子做什么,你若需要人手,哥哥有的是啊,就冲你们撂倒红月斥候,哥哥愿意助你。”
人手?
秦斩槐怔然出神,“这个,得问问长戚姑娘了。”
可他心里头却踟躇犯嘀咕,仙春红人面,黄金动道心。
此刻一座金山放在十方院,自己都能看傻眼,旁人见了谁不会起歹心呢,真要领着这帮炉头教徒愣头愣脑回去,万一见钱眼开,两拨人再玩了命,岂不是要血溅十方院。
可偏偏褚象这人一根筋,见秦斩槐犹豫不决,还摇身一变改行收集酒瓶子,便死皮赖脸说什么也不肯走,领着一群喽啰,尾巴似的跟在后头,一直溜到了十方院门口,排成一排,挨着墙根坐了下来。
秦斩槐心里拿不定主意,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秦小晴探出脑袋。
面对一帮子痞里痞气的炉头教徒,秦小晴也是一呆:“哥,你领他们回来做什么?”
秦斩槐迟疑道:“长戚姑娘在哪?”
“教主,何事?”
随着戚灵拉开正门,院中金山映入众人眼帘,褚象和喽啰们无不目瞪口呆,这一幕落在秦斩槐眼中,心里开了锅一般焦躁不安,他紧皱双眉,手按斩马刀,使劲盯着褚象。
褚象却突然晃了晃脑袋,扭身朝秦斩槐道:“乖乖!你们大王教大手笔啊,这是把红月狗在松荫镇的金库给一窝端了?”
秦斩槐苦笑道:“不是。”
褚象抱拳道:“兄弟,常言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现在,我眼前是一座金山,这会儿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你兴许都能误会。不过,哥哥本意想来帮忙,这一点万望你能听得进去。”
尽管褚象嘴上说了一段很有嚼头的言语,戚灵却摇头一笑。
南瞻人族的贪欲如同楚江之水,无论如何都舀不干净,这一点戚灵深有体会,自然不会相信一面之词。
戚灵索性柔声说道:“尔等听着,你们眼前十方院中的金子,谁都可以来拿,院子里面有秤,只需要拿酒来,拿不掺杂不勾兑的正宗玉堂仙春来换,抱来一瓶后,可以拿走酒钱,外加一钱金子作为报酬,不须偷,不须抢,不昧良心,站着的生财之道,你们愿意做吗?”
一众喽啰听得屏息凝神。
不过褚象越听越糊涂,最后忍不住吼了句:“且不管这金山哪来的!你们要买那么多酒做什么?不把话说明白,褚某人是不会做瞎眼买卖的。”
然而炉头教徒们却按捺不住,将视线落在金山上,近在迟尺,唾手可得,却因教主一句话打了水漂。
这下可急坏了一群喽啰,纷纷起哄:“教主!这金子跟白送一样,咱真的不要?”
褚象皱眉叹了口气,见戚灵并不回答,不知作何想。
褚象看见这一幕后,抬腕抱拳,真就转身告辞,一众喽啰泪眼婆娑,赶忙扯住褚象衣裳抱紧大腿,就连秦斩槐也大感意外,虽说褚象略有家财,在红月教尚未起事前,就已经如同散财童子般施舍周济乡邻,也素有豪侠之名,可即便他日子过得再殷实,能不对金山动心?
秦斩槐笑了两下,忍不住走近些,轻声问:“你究竟作何打算?”
褚象憋了半天,才吐露出心思。
“此举对红月教有利,秦兄弟,哥哥帮不了你。”
秦斩槐摇摇头,笃定道:“恰恰相反,依长戚姑娘的意思,此举是要挖了红月教的根。”
褚象一愣道:“当真?”
就在二人交谈之际,同时瞥见半空中飘来暗灰色的风,远远眺望过去,好似一团浓云,滚着旋儿落在了十方院里。
最后灰色风影摇身一变,化成了巡狩师掠影的身形,单手托来上百只装着玉堂仙春的青瓷梅瓶,在院中悉数放稳,轻灵至极,竟没歪倒磕碰了一瓶。
褚象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眼神炙热道:“我的娘,风系符咒?这买卖太大了!褚某想再考虑一下,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