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玉堂地界,龙泉镇西山坳,沉药洞。
医魔孙六臂伸了个懒腰,对于清简自作主张应承红月教的事,倒不觉得这么做算是慷他人之慨,毕竟小乙那具龙族真身,终究少不了这位操刀人那一份。
只是不曾想红月教当中,居然还有个位高权重的瞎子,能令教中元老牵肠挂肚,铁了心要医好双目,否则别说是龙族真身,拼着几十万教众性命不要,也会与清简玉石俱焚。
其实孙六臂对此倒是觉得好事多磨,他扫了眼清简道:“所以真人你就答应红月教那帮乌合之众,要给什么张乘崖治眼睛?若说给缺手缺脚之人缝合上义肢,老兄弟我睥睨八方,那手艺能吹一辈子,可眼睛乃人身心苗,最难下刀子,我玩过不少生灵的眼珠,给你透个底,真没几个成功的。”
清简悠然一笑,说道:“没几个成功,言外之意便是有成功的。只要医魔费心,没什么办不到,人身眼眸难以嫁接,老朽何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不是我认为医魔的操刀手法登峰造极,我也不会信誓旦旦满口答应他们,换回我那活宝贝徒弟。”
孙六臂笑眯眯道:“说得天花乱坠那没用!这么给你说,我试过将鹰眼移到人头上,最后鹰人两亡,也试过将人眼移到东海鱼人头上,完事了那鱼人抱怨说,看什么都是灰蒙蒙还有飞蚊在眼中晃悠,这算成功么。难呐,眼睛这块是突破血脉禁制最难的部分,与自身躯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我也猜测有一种可能,是蛇虫鼠蚁之流的眼眸品秩过于低贱,所以才时常导致失败。哈,不满老兄,其实我收藏有东海万年乌贼精的一对双目,技痒,总想再找机会试一试,这不,机会就来了。”
清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得到医魔允许后离开沉药洞,再返回时,身后便跟着一大帮红月教徒,紧接着,乌泱乌泱将近上千人涌入了西山坳,胖屠子、风华子还有曾经被绯红女使划瞎双目的竹叶庄少庄主张乘崖赫然在列。
不过如今张乘崖早已成了胖屠子的宝贝爱徒,凭借着机敏勤苦,从一个枯槁瞎子,摇身一变成了能听风辨位的重剑甲士,后来随军杀入玉堂主城,不避刀矢不说,更因双目失明,阴差阳错躲过一番清微符箓的干扰,亲手斩了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白衣岳牧,张乘崖的身份地位,也在红月教中平步青云,几乎仅次于三位起事元老,如今红月军中领兵之人,几乎没有不识得少年得志“瞎子张”的。
不过当张乘崖听说双目有望复明时,并没有显得那么兴高采烈,由于之前跟清简打过交道,张乘崖打心底里不敢对这位叛教真人掉以轻心,先是请师父胖屠子将擒获的清微弟子小乙暗中藏匿,再是来到沉药洞中,重述了红月教的条件:先行医治,再放小乙。
然而当胖屠子第一眼见到人如其名的孙六臂,果真长了六条胳膊,这位红月教元老的眼神,也逐渐从轻慢变作犯迷糊,甚至情不自禁露出满脸笑容,爽朗说道:“这买卖值!你们说,倘若给我装上一只女人的酥手,我左手右手互相亵玩,是不是千回百转,值得回味呢哈哈?”
至于教中另一位元老风华子,则与胖屠子的心绪正好相反,孙六臂和清简浑身透着股妖邪诡异,这让紫髯大汉更加小心谨慎,先是在沉药洞中转了一圈,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隔了好一阵,最后站到张乘崖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俩人约定的信号,轻拍意味着一切安全。
张乘崖立即朗声道:“师父,不如让弟子先上,试一试这位医圣的无双妙手。”
孙六臂六只手互相摩挲着道:“你们谁先来,都一样,不过最好是眼睛先,装只手臂义肢太简单了,待会儿我给你装只虎骨臂配大猩猩筋都没问题,保管你恨不得将另一条胳膊也砍下来换新的!但是眼睛,嘿嘿,我真有点急不可待了。”
于是在胖屠子等人的注视下,孙六臂让张乘崖躺进水池,只露出鼻息,随后从冰窖中取出一只剔透的冰奁,里头雾蒙蒙的,似乎放着一对乳白色的圆球。
孙六臂双只手托稳冰奁,双手各执极一柄极薄的小片刀,还有两只手各拿着不知名药膏及银针。
只等一切就绪后,孙六臂朝众人喊道:“我说,此地狭窄,气息不畅,有些憋闷,你们都先出去,退到洞外,本人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沉药洞才能动刀。”
清简哈哈一笑,伸出大氅袍袖,请心急如焚的胖屠子等人走出沉药洞。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众人就听洞内医魔喊道:“不得了,清简你进来!”
一句话,让沉药洞中顷刻间又挤满了人。
胖屠子见张乘崖躺在血泊中,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了百根银针,脑门正中开了个口子,一团紫黑气正在里头游荡,另一端连接着孙六臂手中的小刀。
清简看得有发傻,一时间不知所措,问道:“医魔,何事?”
孙六臂满脸大汗,骂道:“他娘的进来这么多人干什么!万年乌贼精的两只眼目,第一只以失败告终,废了,这小子也垂死了,需要真人破费,兜出点儿真气来护住这小子心脉及灵台、神京、天枢三处,我他妈要重操旧业救人了。”
风华子大惊失色,几乎打算知难而退,胖屠子攒紧了拳头,嘴里咬牙喊道:“救!你快救!救不回,别想要那你们的小道士四体健全活着回来!”
清简再次屏退众人,帮着忙活了半天,血池中逐渐恢复清澈,孙六臂也舒了口气,他平静无言的打开冰奁,取出第二只千年乌贼精怪的眼眸,呼出一股紫黑气勾连刀柄,小心翼翼分拨开张乘崖眉心血肉,仔仔细细梳理着脑髓精血。
这回,胖屠子和风华子等红月教中人,在洞外几乎等了一昼夜。
夜间子正,乌鹊南飞。
风华子揉了揉太阳穴,忽听洞内传出脚步,孙六臂满眼血丝,嘴角似笑非笑的走了出来。
风华子眉毛几乎立了起来,问道:“怎么样?”
他这一问,仿佛触动了孙六臂身上某处笑穴,医魔仰脸看着昏昏月色,由窃笑变为狂笑,乐不可支道:“哈哈哈,天地造化隐玄通,生得万物各不同,终朝归本融一类,自是参夺造化功!其实老夫压根没报一丝希望,百万死而一生的几率,居然活了。”
“成了?!”
胖屠子被惊扰吵醒,瞪大双眼,“到底如何?!”
孙六臂六只胳膊微微颤抖着,嘴角挂笑道:“反正人没死,这义眼好不好用,得问姓张的他自己了!”
※
抛开上古风灵之君的神识,以及风皇山神只的身份而言,戚灵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哪怕答应过不该答应的事,她也能够付出许多悉数办到,不过既然已身为西岭之主,戚灵行事自然谨慎许多,不再那般鲁莽天真,想说的话,想做的事,留七分在心底,除了偶尔透露给玄松与雪琴外,纵是神鬼也不知。
起初秦斩槐依言买来了不少糯米,一听戚灵要做摩睺罗饭,还打算蒸好之后,敲锣打鼓大张其事的抬上大街,这位大王教主心里就一抽紧,忙不迭问道:“要做这玩意,是打算下毒给他们吃,直接弄死那些红月教徒?”
巡狩师浮光如同看白痴一般瞧着他,“下毒?我的教主哎,你怎么想出来的。”
戚灵微微一笑,解释道:“对于正儿八经的红月教徒而言,人人都认得这种饭食,也都知道这是教中圣食,唯有重要祭典才会抬上街。对他们来说,摩睺罗饭就是一块垫脚石,他们见到了,不会去吃,只会追随追捧,以此来彰显自己对红月教的一片至诚之心。”
秦小晴挠了挠头欧,问道:“若贸然抬饭上街,长戚姐姐怎么确定,他们不会盘问我们的身份?”
戚灵轻轻眨了眨眼,柔声道:“以我所见,红月教立教之本,是教徒们对月尊的一颗狂热之心,他们靠情绪堆积而起的势力,自然也要靠情绪崩塌来摧毁。情绪,如一叶障目,使得他们忽视掉许多东西,我也仅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情绪二字背后,无非指的是业海。
这会儿戚灵没有点破玄机,也有意没说那些世人听不懂的荒诞言辞,因为对于大部分南瞻部洲生灵而言,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就等于没有。
一日之后,秦斩槐按照戚灵吩咐,召来了褚象跟一帮子炉头教喽啰,都是身穿朴素布衣,敲起锣,打着鼓,抬着摩睺罗饭开始在缙云镇上巡游,戚灵走在后面,却摇了摇头,手指东方道:“出镇子,抬去玉堂主城。”
从缙云到玉堂主城,要经过至少七个大镇,上百村庄,中间更有不少红月教徒营地。
炉头教众搞不懂为何要走这么远,心里头担惊受怕,唯恐遭遇红月教大队人马,仅从人数上而言,免不了就是有去无回的亡命之旅,不过褚象却与他们不同,戚灵越是故弄玄虚,他就越急于知晓谜底,也不顾手下人叹怨懊恼,身先士卒的扛住了装有摩睺罗饭的扁担,督促炉头教众好男儿要有血性,不要认怂,苟且偷生可不配埋入缙云镇祠堂祖坟。
所抬扁担上,是一只铸铁千人锅,据说是秦斩槐祖上治水时供上万民夫造饭用的,这只大锅盛满之后少说也有上千斤,虽然有十几人轮番抬着,若没有浮光、轻尘在左右暗暗鼓劲,别说抬到玉堂主城,抬出缙云镇地界都是痴人说梦。
不过这么一行人,闹出的动静自然极大。
缙云镇上百姓们闻风而出,万人空巷跟在后头看热闹,稀稀落落跑了几十里地,不过最后见到抬饭之人一去不回头,丝毫没有打算返回缙云,便不得不暂且各回各家。
然而隔壁镇子的百姓却如接力一般迎面围拢而至,一传十,十传百,不少红月教兵士也拖家带口赶来,他们既没有询问这锅摩睺罗饭的来历,也不敢干扰抬锅人的步伐,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主动担任起护卫职责。
就这样,戚灵让秦斩槐他们抬饭东行,渴了饿了,有红月教徒送浆送饭,累了还有人搭手揉肩,那些红月教拥趸者似乎觉得,他们付出的每一份辛劳,都将如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顺理成章收获功德。
穿过了几座镇子后,逐渐有红月教众询问:“你们这是打算抬去哪?
“是哪里有祭祀么?”
“红月娘娘在哪呢?”
抬锅的是炉头教徒,虽然额头汗如雨下,但自然要缄口沉默,一问三不知。
追随在后面的红月教徒愈发好奇,人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竟出现了迷惑行为。
不知是谁传出了月尊即将降世的消息,一位红月军小统领亲率五百红衣甲士开道,队伍无意中经过了两座红月教兵营,营中将官见抬锅人有甲士引路,一问得知目的地是主城,还以为真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竟下令全部辎重人马拔营,也不在乎能否跟上这锅摩睺罗饭,只是为了彰显对月尊的忠心,便浩浩荡荡的在后头当起扈从。
红月军小统领领见状,反倒有些后悔,甚至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了些,毕竟红月教向来主张论资排辈,自己委实不配给数千精锐部队当开道先锋,所以又传下命令,将五百红衣甲士遣散在左右两翼,这样一来,戚灵与四位巡狩师身前的十几名炉头教徒,仿佛抬的不再是一口铸铁大锅,更像极了一架硕大无比的攻城冲车。
而这冲车所指,直取玉堂主城。
※
清简与孙六臂,跟红月教中人本就同床异梦,
二人正琢磨张乘崖那只乌贼义眼是否起效,张乘崖的表现,让这俩人开始有些后悔。
孙六臂甚至斜眼望着皎月,咬了咬牙。
富贵险中求,强悍到扯蛋也是险中来求。
因为众人只见张乘崖自身双目仍旧紧闭,却在眉心突然睁开一只竖眼,眸子色蓝,瞳孔色黑,乍看之下杳然无光,仿佛自绝顶下望深潭之色。
张乘崖仅是眨了一下这只义眼,黑暗瞳孔中竟会涌出百炼的晕彩,又像极了中秋明月侧的苍穹之色。
所谓五彩斑斓的黑,大抵指此。
胖屠子一时间大喜过望道:“徒儿,我他娘的以为是医治那两对旧招子,没想到给你脑门添了新玩意,好用不?”
张乘崖拿义眼凝望四际,愣了半天。
风华子急道:“贤侄你倒是说话啊!”
张乘崖低声回道:“一清二楚!我看到清简真人身上四肢百骸真气在不断的流淌,天突穴应该是他的修炼命门,一团锋锐气机盘踞在那处。”
清简嘴角扯了扯,却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孙六臂重重说道:“笑话?体内真气如同经脉,切开肉眼都瞧不见,怎么会被隔空看到?”
但就命门这点而言,清简差点一口老血吐出。
清微弟子炼精化气,存蓄真气时,需意守丹田或者别处,意守之地名为命门,一旦被人拿捏,体内真气则有轨迹可循,清简素来多谋,刻意在运转河车时候将意守之地避开膻中,选在不易被察觉的天突穴,怎么今日被一个独眼后生看穿?
张乘崖淡然道:“我还看见这西山坳里,飘荡了不少幽魂,暗绿色,他们也正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不可能。”孙六臂六手齐挥,“绝对不可能!”
不论张乘崖说些什么,孙六臂都摇晃脑袋不愿相信,一辈子渴望打破血脉禁制的巅峰,只因医者难自医,没办法给自身装上义眼,到头来居然成全了一个红月教里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尽管这也是自己的杰作,可张乘崖接下来所说的每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子插得孙六臂心肝生疼。
张乘崖四顾道:“我能看到真气,幽魂,神识,时间,人的前后过往……”
胖屠子摇了摇他的肩膀,又伸手在义眼前晃了晃,“徒儿,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被他们切坏了?”
张乘崖身子微微颤抖,“不,我看到了,师父刚才在洞外打了个盹,随后发了阵呆了,小解时候面朝着西北,完事后还晃了四下,不多不少就是四下,然后又拿手摸了摸脑门。”
胖屠子脸红脖子粗,瞪大眼睛回忆了一下,“你……他娘的,刚才的事,你怎么看到的?”
张乘崖正想开口,额头义眼忽而渗出殷红的鲜血来。
他弯了弯腰,好一阵子没有出声,在场众人几乎都是屏息凝神,而后听张乘崖喃喃道:“但看久了将来,会眼痛流血。”
四大部洲,无论各门各派各山各岭的真灵至尊,除去那些远古时期的传说人物,还有谁能够用过凡胎肉眼看穿虚无缥缈的光阴长河?
纵然透过琉璃晶或者鱼人之泪能看到波澜不止的业海,但张乘崖这只义眼可怕之处在于,能目睹过往及将来之事,对于陆地生灵而言,这就是无法理解匪夷所思的事,海中万年乌贼精的神妙,来自深海,来自远古的力量,再一次为人所知。
不过这会儿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清简,一时间也难以确信,仅凭一只眼眸,如何可以看穿经纬、度量、阴灵、乃至光阴长河?
所以孙六臂更心疼冰奁内那对千年乌贼双目,原以为是寻常东胜水族的眼球,没想到那乌贼精与人身结合,还能带来如此骇人听闻的效力,这在他钻研血脉禁制生涯中,可真算是最不愿看到的神来之笔。
不过后悔有什么用?
风华子冷笑一声,手指贴唇吹了一声鸣镝般的口哨,夜空下传出极远。
山坳口,十几名红月守卫同时放出飞禽信鸽。
风华子朝清简微微欠身道:“真人放心,我等皆是守信之人,这批鸽子仅是报个平安,保证你那道门徒儿能活过明日。另外,我教长老胖屠子那只手臂,是不是也该劳烦医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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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天庭之上的雾气都是碧色,因为入夜后的三十山重神山,是属于飞萤的。
这些小精灵在月色映衬下粲然如星,跟那些被白酉放养的清微弟子截然不同,一点也不安分,到处追逐左突右撞,口渴了就稀里哗啦飘到瑶池边上饮水。
一只袍袖轻轻拂动。
夜色下,白酉正盘膝坐在瑶池边,望着池中那株莲藕出神。
他袍袖一挥,一团真气掠过飞萤群,悠然将小精灵们推到了距离瑶池较远的地方,直到水中传来一个声音才收起手。
那株水瑶真人化身的莲藕开口道:“小白,你心情不太好啊,往日里,你可是鸟儿在头上搭窝都懒得移开的人。”
白酉回过神,说道:“水瑶,你别乱猜。”
莲藕继续发声:“嘻,即便是一把年纪老骨头的白真人,即便是叱咤海内的男儿汉,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嘛。你逢人就说自己才六百余岁,是不是,只有见到长戚的时候,才掐指头数着日子,算是活着?”
白酉蹙眉道:“你……”
莲藕道:“别人说不得,我却说的,你修行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里头可藏着东西呢。”
白酉皱眉道:“什么东西?”
莲藕道:“你抬头看。”
一轮明月当空。
莲藕笑道:“初月月似眉,亦似长戚眉。”
白酉愣道:“她……”
莲藕继续作声,“我特别好奇,一段时隔将近万年的再相逢,究竟是何种感受,给不谙世事的小小小徒孙水瑶我唠叨一下嘛。”
白酉叹道:“你都成这样了,还管这个干什么。”
莲藕问道:“昔日你独坐倚天峰,整日像照镜子般在照海石前张望,别以为我不知,你是在借业海窥视己心,看看那个曾令你牵肠挂肚的人,究竟从无尽忧思湖里出来了没。怎么啦,人家出来了,你自己倒栽进去了?”
白酉支吾道:“我……她……”
“什么你,她,你,她的,你可不是这号人啊,小白祖师爷,你这张嘴平时挺利索,是谁口中常念叨,吾剑寒光独自照,一身肝胆皆冰雪。还说什么我乃清微剑气第一人,左一句剑气遮阳,无上清凉,右一句以天地为师,自有门径,你看看这都是你,怎么一到了长戚跟前,一提到她这张嘴就跟中了雷法一样哆嗦起来了,你是拜清简的弟子小乙为师了么,结结巴巴。”
白酉手入瑶池,忽的挥过去一滩清水。
莲藕气道:“呀,小白祖师爷你还敢欺负小小小徒孙了不是,厉害了啊,真有你的,别不承认!无她长戚补天咒,尔等如何立于诸天演道!这句话是不是你对我等清微徒子徒孙说的,我可听得一清二楚,你俩究竟怎么回事?将万年前的故事讲一讲呗,求求啦!”
白酉目视远方,“没事。”
“没事是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没事,就是她与我不相干,不是戚灵与我不相干,是长戚……”
莲藕叹道:“啰里吧嗦,什么不相干,若是不相干,你能在照海石前看见自己与她勾连的心绪在波动?”
白酉眼目低垂,“长戚似乎不认得我了。”
“??”
白酉眼神黯然,“那眼神,就是看我如我。”
莲藕纳闷道:“何谓,看我如我?”
白酉面无表情说道:“就是说,看我如同看白真人,如同看一个陌生的清微真人一样。我不知为何会如此,总之,她似乎忘记了我。也许,是戚灵没有彻底接纳无尽忧思湖中所有的残念,也许光阴长河中的某段岁月,已经彻底沉在湖底……”
莲藕毫不犹豫打断道:“那就,让她想起你。”
白酉呆呆无言,良久才沉吟道:“太上,忘情。”
“南瞻世人嘴里有个词叫榆木脑袋,我没想到居然是给你白酉量身打造的,你这人,不该这样啊,真叫我纳闷。还有,太上忘情是这么理解的?我也读过几百年道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因如此,遵循天道之人才得以庇佑。你是当局者迷呀,小白,不妨试问一句,你喜欢长戚,她喜欢你,这算悖逆天道之事吗?”
“不……不算吧。”
莲藕嬉笑道:“那不就得了,既不逆天,何劳忧怀?”
既不逆天,何劳忧怀?
莲藕继续道:“我曾到东胜北傲来境大海鼋渚,那里有水族名曰匿康,是一拨极其自闭且迷信的生灵,它们当中有个自古流传的清规戒律,说是在水中禁止与鲛人族相对而泣,否则有悖水道,两种泪水交织在水里,会形成肆虐汪洋的海瘟剧毒,你说这可笑不?你执着于天道,人家执着于水道,各走各的道,各撞各的墙,傻乎乎的不可理喻。白云可抱幽石,寒露可湿塘草,天地孕化的万物皆可交感,真人怎么就不能跟风之灵君在一起?”
白酉呼吸有些局促,一时间哑口无言。
莲藕忽而发问道:“你怎么学的剑?”
“跟清微祖师大真人所学。”
“我问你怎么学的,第一招第一式是什么?”
白酉愣道:“御风之术?”
莲藕气道:“呸,那是清微道童才学的,我问的是你,你怎么学的剑!”
白酉正色道:“我,第一次,便学的是无可师法剑。”
“好极了,什么叫无可师法剑。”
“天地之间,无人可以为我师,无物可以为我法,故此得名,无可师法。”
莲藕道:“哎这就对了呀,你老本行不就是无可师法嘛,不管你现在跟长戚是什么状况,再四大部洲不都无处可以师法吗,没有规律可循,没有前车可鉴,我的小白祖师爷,你放怀去探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