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风,永远是互相勾连的。
四大巡狩师离开风皇山之前,在圣祠周围留下一团风灵,一阴三阳,总计三股,互相交织着与峘风默契勾连,峘风类似于某种法阵,是一股守山神风,四大巡狩师齐聚山中时,能增益拔山填海之力,即便比不上戚灵那倾尽天下的浑脱风劲,但峘风却也足够扫平千军万马,只不过这会儿四位巡狩师远在南瞻部洲,峘风仅起到了传递消息的作用,仿佛一只信鸽,将死亡的焦糊味儿,迭送至万里之外的玉堂。
戚灵第一时间察觉风中戾气极重,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尽管尚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但呜咽求救的风声,好似言犹在耳。
西岭之事,刻不容缓,因此戚灵顾不得绯红女使及玉堂,在白酉恍惚一瞥间,乘风而归。
白酉神色复杂,却不敢开口,面露凝重紧随其后,四位巡狩师愣了一下也立马追赶。
十万里之遥。
戚灵御风,不多时即至。
浮光、掠影、寒烟、轻尘四人无不需要耗费大半日光阴,就连白酉凌空御气,也得飞上好一阵。
因此局面就相当于戚灵孤身赶回了风皇山,她落在熟悉的山巅,这是曾经酒后看花,策马而下的地方,今日今时,等待她的却是满目疮痍。
在戚灵所承袭的风灵之君残念里,风皇山遭外族入侵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那也是在远古之时,蛮荒妖族部落间语言不通,一些艰深晦涩的想法难以表达清楚而不得不引起的争斗。
可此刻摆在眼前的,绝不是争斗那么简单。
山脚下,无数西岭妖兵伏跪在地,往日虔诚跪拜长戚的山民,也落得被俘下场,不过所幸大部分生灵都未受伤,只是互相搀扶,手捂着胸口,眼巴巴抬头望着大阐长老,长老与万妖前面站着身着白袍的女孩,紧闭双目,嘴角渗血,手执不知是何物,悬于脸前。
不过却仿佛有柄无形刀斧,架在西岭妖族脖颈之上。
另外直挺挺站着的,还有来自东丘的数千铁甲妖兵,穿插在俘虏山民中,比划着手中利刃,正骑在西岭万妖头上撒野。
戚灵听见体内雪琴魄茫然开口道:“这……他们是被什么无形之力挟制了?”
玄松魂道:“有很多种……譬如下毒、巫术诅咒、白酉剑气……不过仅凭肉眼去看,瞧不出究竟来!”
戚灵也看不明白。
不过她的身影出现在山巅时,让所有生灵为之一振。
万妖回首,早已被解开绑缚的祭礼,也随之望向戚灵。
祭礼自嘲一笑,摊开双手,主动迎上去,“我的风皇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我的待客之道,只可惜,这些西岭妖类,终归不愿臣服于恐惧,上古炎君的连心火也仅能震慑得让他们下跪,可这也难免,谁不愿保命呢?”
大阐长老与满脸不屑的少女乌月互相僵持,明显都受了些伤,万余生灵被挟持的场面前头,便只剩祭礼一人在表演。
祭礼走得更近了些,仰着脸,纳闷问:“我有个问题要请教,聪慧无比的风皇大人。”
戚灵立于山巅,乘风低语:“此乃吾之神山,该是我践行待客之道,背叛西岭之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祭礼讥讽道:“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个屁大点的少女而已你……”
“大千世界!无不由地、火、水、风四灵维系,四灵对应四象,风即是少阴。吾之本相,永为少女,汝有不满,可问天地!”
戚灵打断了他的话,声如罄玉,随风远扬。
祭礼狂点头道:“好,好好……南瞻瘟种牙尖嘴利,真是让人觉得晦气。那日在金刚山让你逞能露脸,威风的不得了。今天,那些破事绝对不会再重演了,你看我身后!风皇山,是我一手经营百年的风皇山!就是一块磨刀石,一柄看不见的斧子,磨到锃明刷亮!你想拿走?”
连心火?
戚灵明显犹豫了一下,想问一问怎么回事,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最初沉沦于无尽忧思湖底的残识记忆,让戚灵记起得一些时隔万年之久的旧事,炎君重黎的连心火咒,那是能瞬间吞没万千生灵的可怕术法,即便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哪怕对手深谙水性躲进汪洋大海,也逃不过心脉被焚的下场,毕竟心为火之根,但凡血肉躯体,天生了心府的活物,都毫无例外会被此种火咒牵引感应。
戚灵默然听祭礼的无端谩骂,这位穿回东丘巫师袍的西岭祭君,已经在山脚下踱步七八个来回,仍旧中气十足,“……瘟种根本就不配在西岭立足,风皇?都是几千年前烂掉牙的事了,时隔这么久,世上涌现了无数比风皇更伟大的英杰,连格虎城都有几位大巫师,比风皇更为出彩……就拿眼前来说,同样是个少女,乌月却是土生土长的西洲人氏,而且习得炎灵之君的真传,而这个瘟种呢,南瞻的瘟种窃贼,偷来土灵与风灵咒术,模样与风皇有三分近似,就能自诩是西岭之主了?我庆幸自己戒掉了西岭骨子里的奴性,可怜的祭酒与祭典不过沽名钓誉,铁了心当条容易养熟的狗!戚灵,你真的是会说话,一言一语,都是好铺垫。可我仍旧要以长辈的身份,提醒你一句,你在西岭的好日子结束了。”
祭礼喘了口气。
戚灵却手捋发丝,神目如电道:“我在这里的日子,才刚开始。”
祭礼蔑笑道:“你很有脾气,我猜就是如此。不然怎么能让上万妖族因你而死?心火已经种下,瞬间就能焚烧。这会儿你装装样子,就能在万妖心中博得风采?谬矣!我看出了你的马脚,你跟清微道门的关系。异洲族属,坏我血脉!”
西岭妖族最重血脉传承,诛心之语。
戚灵却顾自道:“而且,我不会奴役任何人,我所做的,就是赐予解脱。”
祭礼骂道:“欠货,你还沉浸在自己美梦中呢?不要以为擅长风咒,就能主宰一切,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你能灭得了心火?睁开小狐媚眼看清这状况,你能解脱什么?”
“杀尽西民千百万,心非木石岂无感?”
戚灵有些被气到,“我长戚,不愿伤害天地间任何有灵众生,包括你,背叛了风皇山的人。我劝你,放了这些西岭妖族,及每一位风皇山民。”
“没道理啊。”
祭礼冷哼一声,突然间琢磨出,估计上古灵君都是些榆木脑袋,兴许根本不知道威胁两个字怎么写,他索性转过身子,掏了掏耳屎,拿小指朝后一弹。
不过他走了几步,马上扭身回来,笑吟吟自顾自说道:“戚灵,少女啊,你真有趣,我答应你。”
戚灵摇了摇头道:“你肯放人?”
祭礼抖了抖衣领,双手嵌入腰带,挠了挠肚脐下头,道:“只要你肯脱衣,光着身子绕着风皇山道走一圈,就放人。”
这下就连乌月都扭脸惊问道:“祭礼,你确定要这么做?”
祭礼感慨道:“放心,我就嘴上占些便宜,包括这个贱人,他们打死不都会信我的。”
乌月道:“随你,不过若出了岔子,耽误我师父的事,便让你跟在尸体屁股后头吃灰。”
山巅上,风势由急变缓。
戚灵面色如常,平静道:“我喜欢信守承诺的人。”
祭礼笑眯眯听着,起初他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更想不到,戚灵还真就照他所说,选择这么做了。
西岭万妖皆惊。
玄松魂与雪琴魄都哑口无言。
戚灵手撩发鬓,毫不犹豫脱尽衣袍,与此同时,山顶走来一匹白马,马鬃在风中摇曳,银鞍如雪。
戚灵骑上白马,自浅云峰山巅纵驰而下。
祭礼和乌月都呆住了,临时起意以万妖性命逼迫她赤身条条巡游风皇山,本是件羞辱至极的事,无非是借这个机会,撒出胸臆憋着的一口气……
然而!戚灵真就照做了。
四大部洲,古往今来,稗官野史,妖歌狐话,哪个曾撰写过女主脱衣受辱之事。
然而西岭万妖,从戚灵手解环佩那一刻起,就无一抬头。
无数位身披铁灰甲胄的西岭大妖,如同一尊尊石塑,拜服倒地,即便是刀斧硬生生压在后颈,他们也不再抬起脸孔。
数万生灵,包括金翅族人、风皇老幼山民,在戚灵身骑白马走过时,没有任何目光落于她的灵体肉身。
每位生灵都虔诚的跪伏于地,这姿势列如军阵,是另一种雄壮。
祭礼头脑彻底一片空白。
试问世间女子,谁能一身浑脱,教万千男儿低首,未敢直视?!
马蹄踩着石板路,清脆。
来自东丘殒鹤岭的妖兵,也有不少听说过上古灵君事迹,尽管他们仍对南瞻部洲人族充满陋见与鄙夷,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祭礼施加给戚灵的荣辱种种,竟让这些小妖们倍感煎熬,不由得低下头,收敛了张狂的气焰。
白马马蹄所至,数万西岭妖族皆能听见。
他们继续深埋头颅,以膝代足,跪着让开道路。
骇然到纹丝不动的祭礼,想将白马吹回山崖,看连人带马撞在岩石上摔的骨骼寸断,可他的一颗灵心,如遭撕扯般率先崩塌。
“西岭万妖皆伏首,长跪十里拜风皇。”
这十四字古语,仿佛十四把钢刀挨个插入心湖,随后彻底炸开。
祭礼突然就意识到,在西岭,没谁能羞辱风皇,这是刻在血脉骨子里的。
祭礼膝窝都有些松软。
马背颠簸,戚灵一丝不挂,鬓发半遮容颜。
白马蹄声清越。
戚灵低着头,手撩鬓发,开始唱歌:
“吾之身躯,如风如歌,汝之魂魄,奈何污浊!”
……
一声叹息。
伴随着戚灵这声叹息……
祭礼直勾勾凝视戚灵的头颅,咚然一声,歪落在脚侧。
原本也在瞠目结舌的乌月,只瞥见一个身穿南瞻大袖道服之人。
不过少女还没反应过来,便也觉天地一歪,眼前漆黑昏倒在地上。
沉寂。
……
最先开腔的还是玄松魂:“……白真人寡言却不古板,来个有点迟,下手却够狠……”
白酉也没有望向戚灵,于风中抱袖而立。
他目视远方,问:“风葬了?”
雪琴魄抢着道:“他们不配!”
对此,戚灵没有回答。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那些来自东丘的妖兵见群龙无首后,哪里顾得上别的,撒丫子仓皇逃窜,像极了耗子钻入野猫群,就差壮着胆子引颈自尽。
然而漫山遍野,上万西岭妖族没有谁去阻拦这些妖兵,他们不敢抬头。
因为戚灵仍一丝不挂,端坐于白马之上……
也等到戚灵披衣下马后,三千余东丘妖兵早已奔命跑到远处山巅,毕竟四周皆无出路,他们只能选择翻山遁走,却不约而同的汇聚在了一处。
此刻,白酉面朝奔逃的东丘妖兵,淡然道:“跑什么,跑得掉吗。”
这是白真人头一回发火。
雪琴魄认为白酉会以剑气洞穿他们胸膛,玄松魂则觉得会将山头都削了去,毕竟这位白真人每次出手皆是惊天动地,从“压星河”到“月冷千山”,哪个不是摧枯拉朽,而这群小妖的血肉,势必变得模糊不堪。
可这回,白酉用出一次奇怪的招式。
“我不欲取尔首级,但教汝等灰飞烟灭。”
“无可师法·混沌。”
伴随白酉一声轻吟,山巅上一片死寂,三千东丘妖兵不论尸首、兵刃乃至随身携带的青蛙卵、野猪皮等零碎儿俱皆不见,连声哀嚎都没传来,连踩过脚印也眨眼间消磨无踪,有关他们生前的一切,就这么凭空蒸发消失。
大地之上,唯余莽莽。
雪琴魄愣道:“看来我们俩都猜错了。”
玄松魂叹道:“正应了妖族中那句古话,你永远猜不到战力巅峰的人,都会拿什么手段对付你!”
雪琴魄道:“白真人聪慧呀。这样也好,一了百了,从未有人看到过长戚大人刚才的样子。”
此刻戚灵也明显觉察到,白酉一招之后,远处山巅并未掀起起丝毫阴风,这意味着那些雇佣妖兵消失前并没有遭受任何痛苦,仅在一瞬间,三魂七魄彻底消弭于天地之间。
这群曾目睹过戚灵身骑白马的妖兵,没有了性命,没有了轮回,有关它们的一切都悄无声息,被某股神秘之力抹去,前尘过往也没剩下半分,甚至给戚灵恍惚的错觉,仿佛这群生灵压根就从未降临过尘世,若此刻照海琉璃石摆在跟前,恐怕业海也不会因此而勾动分毫。
唯一幸存的,就剩下少女乌月。
戚灵下马来到白袍少女身侧,发现她仅是昏迷,猜测因乌月是个人族姑娘,才得以白酉被手下留情。
但乌月身子动弹了两下,也没能睁开眼,金翅族大阐长老跪在一旁解释说:“风皇,是老朽为了阻止这丫头,才挥动翅膀,扇瞎了她的双目,也是以风咒落眼成翳。”
戚灵轻轻叹息,当得知了祭酒与祭典的骨灰被抹在风皇祠上,良久才回过神。
戚灵看着半死不活,脸色依然苍白的白袍少女,沉声道:“你听得见我么。”
乌月眼角淌出两行清泪,没有倨傲神态,哭得满腹委屈,“我看不见了。”
大阐长老在一旁冷冷质问:“谁派你来的?”
乌月哭哭啼啼了一阵,继而语气怨毒道:“杀死我吧,让那个毁了四大部洲的贱女人动手。”
这句话令众人皆是茫然片刻,没谁能将“贱女人”这恶毒称呼与长戚大人对上号,偏偏是这白袍少女满口咬定,风皇长戚做过某些十恶不赦的事,才令四大部洲沉沦在无尽痛苦当中。
大阐长老呼出口恶气,不过依旧气愤不过,“老朽见你豆蔻之年,扇瞎了你,适才还有些后悔,现在看来,当真还要割下你的舌头。”
哪知白袍少女听了,先是气急败坏,接下来更加歇斯底里,神智几近疯狂,尖叫着胡乱挠抓,完全不理再会戚灵,嘴里也是永无休止的谩骂。
戚灵看了眼大阐长老,叹道:“看管起来,不要让她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