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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书屋 >  长戚 >   第82章 五族之血

格虎城内,贫者居其七成。

但这里毕竟是西牛贺洲数一数二的大都会,再不济,那些妖族贫困户也在城内筑有自家寨子,寨中水沟纵横,猩红幔帐遮天撑着,脖子上挂着缠丝玛瑙珠串,手臂上箍了琮形玉石。

更不必说富庶妖家,虽没有南瞻那种钟鸣鼎食,但也格外豪奢,仅蛇纹石的床铺就三丈宽,夜里左拥右抱四五美妖姬妾,翻来覆去也不会落地,这些格虎妖族汗腺体味重,便爱在室内喷些特制的药物香液,使得城中也总飘着股细腻的甜味。

至于城内居住的西牛贺洲本土人族,倒跟南瞻类似,贫女最爱梳头,贫人最爱扫地,门前是干净爽利的大街,黄泥砌墙竹竿筋露出半截晾晒着衣物床单,放眼望去,朴实无华。

不过另有两处独特建筑格外吸引戚灵的目光。

万妖寺与宝华塔,分别坐落在城中东西两市,万妖寺原本是三大巫之一罗格的宅院,入口处拿整块黑曜石錾刻出蝎尾状的对称拱门,里头遍布盘绕交欢双蛇的石柱,细节修饰的精细无比。碍于登门高攀拜访的妖族太多,如今改为了格虎城中最大的祈福祭台供八方生灵前来参观,以至于门前青铜雕花扶手都被摸得金光灿灿照人影子。

而宝华塔则是由本土人族工匠筑造,里头是金壁辉映的庄严旃檀,中间有座花环塔与璎珞山,外部是一圈大回廊,平日里廊下总会挤满买卖古品雅玩、奇物旧珍乃至医药玩物的人族游商走贩,叫卖吆喝,甚至有夸夸其谈的,卖些近似南瞻部洲清微灵符一类的仿造纸符。

从花神殿出来,又遣走了韩苦儿,戚灵与白酉先后来到了万妖寺与宝华塔院,随意在摊子前看着。

宝华塔院摊货有来自写满巫咒的贝叶经、有刺着大洲南部蝌蚪文的老羊皮、有朱砂色东胜珊瑚与各式鎏金佩饰,摊主也多是来自大洲西南部宝华城的人族,惯性经商,男人大多鹰鼻苍髯,裹着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暗藏珠玉的旧袍。

虽说此刻格虎城外,西岭大军与东丘的固山十卫剑拔弩张,不过有白真人陪逛集市,戚灵心情极好,冲着几个在黄泥墙角玩耍奔跑的孩童报以一笑,见他们差点撞翻商货地摊边缘的瓷器,便悄然送了股风过去,将晃了三晃的瓷瓶扶正。

哐。

然而瓷瓶依旧倒地。

人群突然一阵喧哗。

来了一股较为蛮横东丘妖盟卫士。

妖盟巡城卫士腰系条纹裙,底下健硕粗壮的小腿上都箍着蒺藜铁环,七八个卫士挤过人群时,是铁环将瓷瓶再次撞倒。

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头也不回的卫士们将手里的几张布告摊开,分别张贴在了塔院大回廊的石灰墙壁上。

另外有几个穿灰色巫师袍子的家伙,其中有人族亦有妖类,一声不吭尾随着妖盟卫士,等前面那波妖卫刚将布告贴好,这些巫师便堂而皇之的将布告撕下。

此举顿时惹恼了妖盟卫士,双方推推搡搡起来。

不过等看清了布告内容,整座塔院的商贩都不再关注巫师与卫士的争执打斗,反而群情如沸议论不已。

“阿柳娜死了。”

“城主夫人暴毙!妈呀!”

被灰袍巫师撕下的告示上写的言简意赅:老城主与阿柳娜的长子白音宣布,将择日继承城主之位,以御外敌。

在城内溜达了一天后,戚灵原本指望找那位城主夫人再谈谈,再不济也能交换下对时局的看法,可不曾想,昨日还保养得当气色红润的阿柳娜,今日竟然在花神殿中溘然长逝。

白酉与戚灵对视了一眼。

事出有异。

然而格虎城内的事,倒有些棘手了。

毕竟此番戚灵首肯西岭大军东征,绝不是为了复仇,根本目的,无非是为了以战止战,停歇掉纷争及任何足以使业海失控的祸端。

虽说格虎城派系内斗有利于即将到来的战事,可若城内先内讧,数万兵马厮杀夺权起来,那无异于在人口百万的格虎城中丢下一惊天炸雷,即便是戚灵与白酉,面对浮躁人心与未知势力,也能真切体会到眼前选择的局限性。

体内雪琴魄道:“主人有些为难了,玄松,平日里就你主意多,最近怎么都不吭声了。”

玄松魂道:“哎!主人要在权衡各方势力,在使业海波澜平衡的前提下,协调或降服对手,这比单纯去消灭杀气腾腾的对手,确实要棘手许多许多,古来征战,攻心最难,更何况,攻取这东丘天下百万生灵之心。”

雪琴魄道:“哟,你也很懂啊,可是,昨日还拈花微笑的阿柳娜,怎么就突然蹊跷嗝屁?”

玄松魂道:“提及这个,我倒想起一些细节,既然是暴毙而亡,花神殿中有三人最为可疑。那个殷勤谄媚的学士老头,据韩苦儿揭露,此人居其位而谋财成性,心里头压根不在乎城主是谁,可谓铁打的学士流水的主子,他会不会从中暗害?而凶神恶煞的妖盟第一卫士牙栾岗,负责护卫阿柳娜身家性命,此事他也难辞其咎。至于那位暗藏杀机的大巫师苏洛,眼神目空一切,再将昨日种种仔细琢磨,我估计,那个女人更有问题。”

雪琴魄道:“不论如何,喜好通灵珠宝的城主夫人,算是再无缘摩挲把玩那些被她亲手束之高阁的珍宝了,一面之缘,天人永隔,最重要的是,此人对长戚大人颇有敬畏,所以终归有点遗憾。”

戚灵与白酉静静立在角落,看着此刻的宝华塔院里如同南瞻部洲一样,秩序崩塌,混乱不已。

一心扞卫大公子白音的妖盟卫士,为了完成张贴公文通告的使命,开始与前来纠缠闹事的巫师们拔剑相向。

这些巫师应该就是大巫师罗格的徒子徒孙,也不敢在城内恣意释放咒术,那只会将谋反作乱的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所以只是尽情肉搏推搡,还不时从嘴里蹦出些给对方家人的问候。

白酉听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低声叹道:“西牛贺洲与南瞻的生灵,动口业的内容,也这般如出一辙么。”

戚灵凝眉道:“是非恶海,恶性皆通!”

白酉道:“从前,我说过些离经叛道措辞,你都要数落我一番,说这是祸从口出,你还记得吗?”

戚灵眉目稍作舒展,“不……不记得了。我对白真人还指手画脚教训过?”

白酉轻声作笑,道:“那你应该也忘了,是如何袖袍一挥,施展风灵,将我揍得没火气。”

听完此话,戚灵体内的玄松魂憋不住道:“还有这事?这我可真好奇了哎,这怼天怼地的清微剑气第一人,居然还揍过主人揍?!”

雪琴魄也忍不住道:“那必定是白真人尚未修炼到火候,而彼时呢主人又正值灵力全盛之时,二人相逢,说白了不外乎是神灵与凡夫对决,那么白真人落下风也是可以理解!”

戚灵听了两妖的话咯咯笑出来,作声道:“白真人倒是实在,有什么都不瞒着我。”

玄松魂又插科打诨了几句,戚灵发自肺腑的灿然笑颜,倒让白酉面露窘迫,可惜戚灵刚笑出声,背后就传来一个恼火的声音。

“遇上城主夫人大丧,你们这些外族,竟笑的如此开怀!”

白酉回头,见一只花斑巨蟒拱起背朝戚灵嘶叫。

而花斑巨蟒的下半身藏在一只硕大无比的篾篓里,正被一个身高过丈的双角巨妖背着,花蟒看着白酉渐渐逼近,眼里充满警戒。

双角巨妖浑身肌肤是鹦鹉绿色,罩着幅零碎软甲像是结满了疤,他慵懒的扭转着巨大身躯,花斑蛇连同篾篓顿时被绕在巨妖身后。

“这像是南瞻部洲的人,他们号称最重礼节,看来也不过如此。”巨蟒却并不乖巧听话,它仍旧从巨妖肩头探出脑袋口吐人言,“笑吧笑吧,自讨苦吃,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白酉手指微曲,对准蛇头陡然弹指,巨蟒如同中了邪,突然间就禁闭牙关窜出篾篓,数丈长的身躯抽搐几下,头也不回朝集市角落逃窜,一群专门在垃圾堆里出没的豺妖被吓得炸毛,也气呼呼一只一只追踪着巨蟒冲入阴暗巷子,反倒是身背篾篓的双角巨妖反应迟钝,迟愣愣道:“啊呀,你们吓到我的小长虫了,要是它再偷偷叼走鹌鹑精,我又得赔人家钱了。”

双角巨妖扭身便去抓蛇,他跑遍半个集市,顺着临河城墙的根基,出一道门,绕过一棵巨树,进到一间涂满绿色油墨的建筑,戚灵跟在后面,到最后和白酉也置身其中。

一间没开窗的石室里。

巨大橡木桌案前头,站直那只双角巨妖。

桌案边静坐一只白象精,以及浑身鹅黄羽的高个子夜莺,也因为这三位身躯硕大无比,一个只露出大半个脑袋的矮人,手端酒杯,显得与之格格不入。

戚灵倏地冲了进来。

矮人率先发出叫声,试图提醒白象,夜莺瞬间扑上桌案,探出利爪撕向戚灵衣衫,不过戚灵用更快的速度在羽翼上轻揪几下,握了一把羽毛在手,对着自己脸颊扇了扇风。

“好热的天气。”

戚灵嘟囔了一句,旋身面对着白象与夜莺。

矮人似乎打算一溜烟逃走,石室门槛另一端白酉的道袍却将出路遮住大半。

白象精沉吟一阵,瓮声问道那双角巨妖:“两角怪!这女人是做什么的?”

巨妖神思有些迟愣,“我蛇溜了,兴许,他们在帮我找小花。不过我一路也没瞧见小花踪迹,就估摸着,小花有可能迷路,会不会顺着气味逃回这里,我便再次赶来了。”

白象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往前伸了伸象鼻,目不转睛盯住戚灵,“小女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不该在格虎城里到处乱跑的。这里是私家宅邸,擅自闯进来,可不礼貌。”

“宅邸?”戚灵破天荒露出些无赖神色,“谁家宅邸会连瓶瓶罐罐都不放,只摆上一张大桌案呢。”

矮人仰着脖子质问道:“小女人,你是谁家的孩子?再要放肆,待会儿我们可就真不客气了。”

夜莺也想跟着撂下几句狠话,瞧了眼被戚灵抓了一掌的鹅黄羽毛,便把言语卡在喉咙里,只是一个劲纳闷,格虎城人族的身法怎么也会形同鬼魅般迅捷?

矮人瞧了眼手中的大号陶杯,犹豫一下,鼓足了劲朝地上狠狠一摔,“啪哒”的碎裂声传到石室顶上,紧接着一阵怒吼声交错起伏,八九个矮人手执大号铁器纷纷跳在门外,只不过因为身手笨拙互相推搡,又被白酉鼓动大袖遮挡住视线,就在门槛上头拥挤着裹足不前。

白象精面露不悦道:“矮子,怎么还摔杯为号设下埋伏了,不是说好的,大家都只是孤身前来开会吗?”

矮人激动的眼皮直跳,扭着脸质问白象:“这个女人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花样设下埋伏,开会选在破烂集市里头,我就猜着不对劲,果不其然,一定藏着针对矮人族的阴谋。”

夜莺憋了半天,这才骂道:“都说矮人天生比蚯蚓精还敏感,尤罗罗,你那小脑壳里塞的什么乱七八糟,开会不在这里,不在这种闹中取静的地方,难道去花神殿,去东丘妖盟眼皮底下?这些天外面巡逻的妖盟卫兵越来越多,我们好不容易逮着间隙再次聚首,你能不能别疑神疑鬼误了大事?”

就在他们争执的喋喋不休时,白酉左移一步,略微抬手,将名叫尤罗罗的矮人拎回凳子。

而后戚灵也不紧不慢坐了下来,将羽毛轻轻搁在桌案,拍拍掌心尘土,笑问:“开会?我也是来开会的呀。”

门外的几名矮人原本僵持不下,这会儿也紧跟着钻进石室,迅速围拢在名为尤罗罗的矮人身侧,举着圆盾铁锹,抱团作出防卫姿态,其中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一眼发现了戚灵,愣在当场,戚灵也认出了他,是城西地穴里头刚从韩苦儿手里救出来的矮人,名叫灰踵。

灰踵尽量凑近了尤罗罗,手捂嘴角低语,声音渐渐变小。

原本几乎喘不过气的矮人尤罗罗,顷刻间恢复了些首领气质,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尤罗罗道:“女人心肠不错,嗯,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开会?这屋子里头,长鼻子代表城里的本帮妖族,大黄鸟代表飞羽族,两角怪代表巨兽族,我尤罗罗是矮人领袖,你又代表着谁?”

戚灵笑了笑,“我?自然代表着人族。”

白象、夜莺、巨妖与矮人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站起身,凑到距离戚灵最远的角落里头,嘀咕商议了几句,夜莺扭过脸来,喙嘴微微张着,却被矮人死死拽住衣角再次交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白象精坐回了原来位置,鼾声道:“对不起,二比二,不通过。刚才我们商议了下,两票反对你的加入,所以女人,请你……”

“我清楚。”戚灵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

“我清楚你们在担忧什么,风皇长戚降临西岭的消息传到了格虎城,西岭与东丘即将展开一场旷世绝伦的恶战,到时候会死伤无数,你们便打算利用矮人族率先找到的途径,逃亡另一个地方避难,是不是?”戚灵将风灵之力偷偷听来的言语,稍加推敲,猜测出其中关节,就再次讲了出来,“我还清楚你们是在商议,凑齐五族之血,才能进入那个地方,而你们在争执于五个种族血祭的顺序对不对?你们担心,先进行血祭的族群可以率先进入那个避难所在,排在最后面的,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被那个地方排斥在外,是不是呢?其实呢,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想进入那个地方,完全可以用六族之血来进行仪式,而且六族之血的效力,会大幅提升这件事做成的把握。我说的六族,就是妖族、巨兽族、飞羽族、矮人族、水族、还有南瞻部洲人族。”

此言一出,让在场白象精吓得鼻子缩短几分。

夜莺和双角兽面面相觑,矮人开始瞠目结舌的掰指头数数,当他数到十的时候突然又停住,瞪着眼睛道:“女人,你是不是去过那个地方?”

周围矮人也都拿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瞪着戚灵,她隐约瞧出他们心底藏有些许恐惧,柔声道:“没有。”

夜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到门口谨慎地望着外头集市,扭过脸来低声道:“有道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天上掉下的白衣女人,又知晓五族之血的内幕,这一定是我们羽族神只荷鲁斯在暗中指引!现在,只要水族同意女人的加入,我也就没意见了。”

原本要参加五族会盟的水族精怪名叫虎须鲷。

它今日迟迟没赶来格虎城集市的理由,其余四族都不清楚,所以赶赴城郊一处名叫滹泘村落探查缘由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身法灵逸的戚灵跟白酉头上。

起初矮人信誓旦旦说这只虎须鲷生活在村子路口,戚灵还不明白怎么个位置,直到站在一口大黑井边,井沿宽八尺,开口处还被石匠修嵌出楼梯向下回旋,才清楚的这就是那只水族精怪的府宅。

白酉趴在井壁栏杆悠悠望着底下,古井无波深不见底,“我替你下去。”

戚灵微笑道:“真人是怕我不识水性?”

白酉摇头道:“四大灵君,地火水风,风水相遇,必起波澜。你跟那位水神相处起来倒没什么,可真要身赴江河湖海,不免让其中暗流涌动,总不如我的避水法门稳妥。”

戚灵悠然道:“还是我和你一同下去吧。”

白酉点点头,纵身一跃踩住水波,朝脚下伸指虚划,一股激荡真气将井水分作两瓣,露出底部岩床,及地下暗河的入口,这股真气源源不绝,井水也就丝毫不乱的被存蓄在四周。戚灵脚踏石阶款款下行,站在白酉身后,朝暗河中打量着尽头。

因为地下水脉被白酉真气切断的缘故,左右两端暗河当中,下游河床原本蕴藏的真灵水意也逐渐枯竭。

等不多时,里头游来两只浑身黢黑的水族精怪。

白酉瞥了眼它们的身形,轻声对戚灵道:“本以为是一对黑鱼精,原来是穿了甲胄。这两只水族与东丘妖盟卫士的甲胄,虽同属黑色,但款式有显着区别,打心底来说,它们看着更顺眼一些。”

两个水妖,手执长戟,似乎因为暗河断流憋得烦躁不已,两双眼睛紧盯住古井底部的二人,问道:“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哪来的放肆男女。”

白酉毫不理会这个问题,反问了一句,“你们呢?”

披甲水妖扭动长尾,低头看了眼炭黑色的胸甲,挺着胸拿带着威胁的口气道:“不认得?固山十卫,水府营,巡捕寨!”

但这句话在白酉面前显然没达到预期效果,其中一只水妖更加烦躁,毫不犹豫冲到暗河边缘,哪知所拿长戟刚接触到分水真气,顷刻间化为了铁水,又迅速凝结成为一粒粒大小不一的圆珠,轻飘飘跌在河底沙石中。

两只水妖见状,顿时了然,并不犹豫,箭一般弹动长尾逃回河道深处。

暗河西北水底,是片宽阔的地下湖沼,有石块砌成的院墙,座落着数排没刷砂浆的房舍,屋顶搭着水草皮,左右并列一排低矮的巨型螺蛳壳,竟是一处好大的水府。

白酉继续以真气划分水脉拓宽出来一条道路,与戚灵飘然踏入其中。

对于两只水妖的逃匿去处,戚灵并不关心,她看了眼院中布置后,入乡随俗,朝那间房舍轻轻叩击,两股风影穿透白酉的分水真气,轻轻撞在门扉正中,鼓动起一阵水泡。

屋舍里,顿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前脚刚走一波,又来一波?”

白酉来到门口,正要再破开屋内水流,里头自言自语的家伙迅速拉开门栓。

这是戚灵所见过长相最古怪的男人,脑袋不大,面庞也说不上丑陋,甚至有三分英俊,只是这模样既像妖兽,又像人族,诸般特征只能用混血来解释……尤其是那张嘴,突出四根獠牙,正横向切割一块羊骨,似乎是羊的头颅。

这水怪放下骨头,拿一条昆布绢帕擦了擦手,转身交给屋内两名瞧不出年纪的虾奴道:“二位,我真服了你们了。别这样进入水府行吗?只有未开化的妖兽,才这样蛮横无理。”

这水怪唠叨着,竟扭身取出两颗墨玉珠子抛了出来,振振有词道:“行了行了,高人快收起神通吧。这是避水珠,人族佩戴在身上便能自在潜游不受种种水法拘束。这水底下本来不见天日就憋闷,你们还切断了水脉,让我跟三伏天堵死窗户盖棉被有什么区别!尽快戴上珠子进来说话,我这里,没有凳子,只能席地而坐。

戚灵问道:“虎须鲷?”

水怪背对二人晃了晃手掌,“没错,找对人了。但是本鲷今日真的很忙,刚才已经来过一波巡捕寨老爷,这会儿又来了一对璧人,就请你们也长话短说,有什么事?有什么能效劳的尽管讲来,我也好火速帮你们料理,然后操劳自家的琐事。”

戚灵将避水珠在掌心掂量几下,确认不会再像上回宿霜交予的假辟火珠那样暗藏危机,就塞在紫金定心宝带里头,又怕滚落出来,伸手扶了扶腰带,说道:“是尤罗罗他们让我来的,关于五族之血的事。”

虎须鲷瞬间游转过身子,“怎么说?”

“自然是与那只白象、黄鸟、背篾篓养小花的大个子坐下来商量了一下,要将咱们的计划稍微变通一二。”

戚灵将集市石室内的经过拣选着说了一些,虎须鲷立马将屋门禁闭,满眼都是对戚灵充满信任,低声道:“我也想过去啊!奈何事出突然,被堵在家门口了。你们进来时没见到俩黑甲水怪么,脾气暴的如同那个女人苏洛,就是咱们的三大巫师之一,格虎城子民无数,哪个不对大巫师低眉顺眼,哎,不提她了,我原以为那俩军爷是东丘妖盟派来的,谁料想,固山十卫巡捕寨的。满城皆知,咱们已故的老城主爱逛风月馆,逛遍了格虎城三十八家香楼翠洞,老人家自然枝繁叶茂,而那头一号的私生子,这会儿就是固山十卫的统领,秋池大人!他可是个狠角色,不比苏洛差一点半点,他的手下登门,我还怎么脱身。”

戚灵和蔼微笑道:“秋池大人?他的手下,找你又能有什么事。”

虎须鲷轻轻瞥了外头一眼,认真喃喃道:“抓壮丁呗,征兵。”

戚灵点头道:“要打仗了。”

虎须鲷难以置信再次重复道:“要打仗了。”

戚灵道:“所以你想跑。”

虎须鲷稳了稳心神,叹了一声,“去那遥不可及的夜邙山,兴许往后还有条活路,若真参军了,跟西岭死磕,啧啧,格虎城格虎城,名字带虎的格杀勿论,多不吉利,与我而言,主兆大凶啊。”

对于夜邙山是个什么所在,戚灵并不知晓。

风皇祠内藏的《西牛贺洲地理方志》也不见记载,戚灵只是纳闷,西岭与东丘自古皆是一脉传承,两处皆有广袤山川,那位扎根山中千年的玄松,见多识广,也不曾听说夜邙山的所在,东丘当中蕴藏不少江河湖泊,水族无数,怎么却是偏居深井一隅的虎须鲷,身为水府生灵,竟对一处大山念念在心,戚灵没有直接询问,反而替这水裔关心几分眼前局面,“你真就觉得西岭妖族跟东丘这场纷争,会给你这古井水府带来巨大灾厄?”

虎须鲷叹道:“我掌管这里已经有一个甲子之久,这地下暗河河网交错,还藏有几条小道直通向与通天河,与周围的水族邻居也时常互通有无交换消息,如今天下即将大乱,我还从见过须弥湖的水族如此惊恐,想要溯回上游逃离东丘地界。尽管我对西岭发生了什么不太清楚,但我深深知晓东丘的境况。格虎城三大巫师没一个好惹的,真要到了战事吃紧的时候,别说我这小小古井,就是大江大泽也得被抽干了填尸。”

能与毫无利害干系的水府生灵静心坐下聊一聊对时局的看法,探听些避免针锋相对的建议,这种机会戚灵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主动问道:“今日看似是我主动登门,实则算是偶然相遇。假若不去筹划五族之血,不去惦记夜邙山,你愿意带着府中生灵,暂时到西岭避难吗?”

“一寸水脉存纳多少水族,那是定数!就像一张床,挤不下十个壮汉一样。东丘水族都逃往西岭,那边的水脉根本养活不了众多水类!”虎须鲷背着手叹息,“你可别这么劝我,我是铁了心去夜邙山的,不然也不会去找矮人开会!虽然平日里我很痛恨矮人,这帮家伙在地底下挖掘沟壑无数,总会扰乱水脉,不过这回又得亏了他们,不断到处乱挖才发现了夜邙山的入口。”

白酉略微愣道:“山?在地下?”

虎须鲷皱眉道:“怎么,矮人没告诉你?”

白酉悠然一叹,“山潜于地,法象乃是地山谦。主谦谦君子,利涉大川。你不去西岭,可惜了。”

虎须鲷看了眼戚灵,面露茫然:“你这位朋友说的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戚灵笑道:“南瞻部洲的占卜之法。”

虎须鲷沉默不语,推桌站起身,在屋舍中踱了几步,并未走出了戚灵与白酉的视野,立在窗前,望着水府外头怔怔出神,除了眉目间的思虑,那张古怪脸庞上并未露出太多想法。

他伸手将窗户关上,感慨道:“也曾听东边水族对我透露,南瞻部洲言浮城人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起初我听了,冷眼旁观而已。但今日,我也挺想念叨一下那句箴言,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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