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艘大船穿云破空,乘风驶过八百里螟蛉山,船身烟霭微茫,吞吐云霞。
自古以来舟行水道这是常理,还从未见过天空中有战船的,偏偏在西岭风皇山巡狩师们的驾驭下,风灵咒术御舟而行,流云似海涛。
满载黎青鸾部万名西岭羽族精锐的巨舟正驰向格虎城外的三城七关。
不过大军陆行的境况,倒没有黎青鸾部顺遂,
起初金翅族长老还断定,秋池麾下的固山十卫一撤走,白音的东丘妖盟八成会补上缺口,襄笼镇,太华丘,馆桥堡,最起码争这些险地隘口做缓冲据点,跟西岭军团形成南北对峙局面。然而出乎意料的,东丘妖盟见固山十卫将更城池拱手让人,索性也撤回格虎城内。
那位私生子也似乎并不甘心将山河拱手,就调拨军马,再次杀回格虎城西部山野。
因此大地之上,丘陵旷野,成了虎豹妖骑能够纵情驰舞腰膂的百里修罗场。
万年以来,自蛮荒妖族始,妖族行军作战逐渐形成一套独特打法。
军中冲锋陷阵的步兵向来三五成群,结小阵而行,其中兵卒分为三种,陷阵精锐,披甲者,奴辅兵。
陷阵精锐都是常年征召戎马半生的妖族战士,能征惯战出手狠辣,不论是同类厮杀,还是对敌巫法,都颇有手段。
披甲者的战力,次于陷阵精锐,不过却配有制式兵甲,能抵御寻常刀箭和低阶巫术,加之自身体魄多是强健妖类,故而披甲者在战局的作用多会冲锋在前,替陷阵精锐抵挡伤害,最大程度减少精锐妖族的伤亡情况。
至于奴辅兵,顾名思义全是些低阶奴兵,在小型战阵当中仅是起到辅助作用,碰上最不济的情况,无非是充当诱饵的角色。
因为不论西岭东丘,妖团作战多是如此配伍,若以奴辅兵当鱼饵,引对方陷阵精锐上钩,已方陷阵精锐伺机将其斩杀,则算是胜了此小阵。
不过也会是已方披甲者与对方陷阵精锐缠斗,己方奴兵和精锐,乘机合力斩杀对方奴兵与披甲者。
故而陷阵精锐,披甲者,奴辅兵,分作了上中下三等,三三对阵,能胜其二,这一小阵便算功成。
小阵不断获胜,妖团作战的大阵自然就占据上风。
除非某一方派出骑兵,虎豹骑,冲入战局增加变数,那么战局结果通常直接取决于陷阵精锐,披甲者,奴辅兵的互相配合。
至于虎豹骑,多是由万里挑一的妖族死士担当,将御兽驯化的猛虎猎豹充当坐骑,战力勇猛最宜冲阵,却耗费军饷极多,故而西岭地界能豢养大量虎豹骑的仅有两位将军,一是金刚山清吟城主赫默,再者是来自宝华城的西岭首位一等女武官婉扬。
这回满打满算,西岭军团来了十五万余,进军到格虎城东九百里,半道上,还不断招募到仰慕风皇神迹的一万散妖,金翅族几位长老和戚灵商议后,命黎青鸾羽族部乘风舟绕后,断其归路,将其余六位将军分为三路。
大妖赫默,吞骸为中路。
西岭一等女武官婉扬与宝华明珠剑器女主谢凝云,为上路。
大妖獳青与古华,兵行下路。
三路战局,皆遭到了固山十卫的变卦反扑,除了上路势如破竹,其余两路均有不小损伤。
不过固山十卫终究畏首畏尾,既怕与西岭作战拼光了陷阵精锐,又担心背后格虎城内的大公子坐收渔利,直接出手夺取秋池军权,因而固山十卫在打了几场阻击战后,头也不回的退回格虎城附近,最后索性绕到了城池东部原野,将格虎城西边门户彻底敞开,压力全部落在东丘妖盟的头上。
可西岭即便凭借这么多军马,若想包围整座格虎城,从实力上而论,那也是断不可能。
七名主将当中有个叫獳青的,原本是金刚山忽雷长老的骑奴,长老出行时,他负责跪伏开道,后来姐姐獳红被选作圣堂侍婢,得到忽雷长老宠幸,他才被提为妖骑巡城卫,不过獳青精于刀法射韘很得长老赏识。
八百五十年前,曾有龙族部落大举入侵,金翅族麾下五路妖将反击四路皆失利,只有獳青垒石成堡获大胜而归,妖将当中有的善于夜战,有的善于奔袭,或是正面搏杀,唯独獳青钟情于城池攻守,也极擅此道,他来到戚灵与金翅族众长老面前,主动献策道:“长戚大人为业海而来,那么杀伐当要果断,避免鏖战而杀心焦灼,所以我主张施行妖族古法兵道,围师必缺!仅围住城池三面,特意放开一面,此法可避免城内守军因狂怒杀红了眼无处奔逃。毕竟一百六十里格虎城,一城隔二洲,一城锁东丘,不愧号称西牛贺洲第一城池,城中也必藏有第一等人物。”
妖将吞骸道:“他的话,我同意一半!留条生路给东丘那帮杂碎,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让他们松懈些,我们攻城时更具优势。但说城中有第一等人物,那简直是放瓜屁。”
瞧着戚灵脸色,吞骸声音逐渐细若蚊蝇,围师必缺这招虽谈不上别出心裁,但却是攻打坚城的上上手段,戚灵皱起眉凝神略作思忖,再次重申了看法,攻城之事,以及排兵布阵之法,并非我所擅长,为避免有所贻误,攻城指挥权将悉数交给大阐长老及众位将军行使,因地制宜,因营制宜,因妖制宜。
毕竟双方军阵当中,不乏御兽、养虫、火器、暴蛮、藤甲、飞舟、灵谍、藏洞等兵种,互相克制,又各有所长,也只有七位经验老道的主将,才能发挥其最大作用。
戚灵的提议,无人反对。
十余万妖军,入夜前迅速铺散到了格虎城附近原野上。
吞骸、赫默、獳青部及金翅族负责主攻防范严密的西门。
婉扬,谢凝云部围击南门。
而北城门则古华、黎青鸾部,与由巡狩师组编的风盟卫来夺取。
白酉站在格虎城外,看了眼天色,日光逐渐消逝在高大的格虎城墙后头,已到了晚饭的点上,戚灵却仍旧呆在风盟卫的营地里,忙的顾不上吃喝。
所幸营中炊火不断,白酉也不拘小节,撸起袖子烤了一些周围山中特有的果子,找雪玉木削成盘筷,放在了戚灵身前,轻声道:“长戚大人。”
正跟巡狩师寒烟谈话的戚灵不由停下,抬眼望着白酉,一时语塞。
戚灵低声道:“真人,别喊我大人,不是一时半会儿听不惯,是永远听不惯你这么喊。”
寒烟怀抱琵琶幽怜,有意调笑问道:“那他该喊长戚大人作什么?”
戚灵接过盘中果子,有意岔开话题说道:“随便真人怎么喊好了,这,不是百草果么?”
白酉点头道:“是这果子,补灵力,神思,益容颜,你虽为风灵之躯,却毕竟如今也是精血肉身,不妨吃些。”
一旁巡狩师寒烟冷不丁问:“白真人,我可以尝尝吗?”
白酉回道:“可……可以。”
寒烟又摇头笑道:“还是算了,昔日我为风皇祠采药,也曾遍访西岭诸山去寻那些奇花异草,知道百草果生性含羞,随日光照耀遁地潜逃,极难采摘,就这么一丁点,想必真人花了整天功夫去抓吧?这可不够长戚大人吃呢。”
戚灵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咬了两口,洒然一笑:“外焦里嫩,真人怎么烤的?寒烟,你来尝尝呀,香糯无比,挺好吃。”
寒烟捏了小块放入口中,啧啧道:“听说南瞻部洲的人族善于烹饪,可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这里头也太嫩了,入口就化开!味道也十分特殊。”
白酉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神色腼腆,“除了普通火焰之外,我拿真气与三昧火烤的。从前年纪小,独自在山中修行,时常饿肚子,就逼得自己练就了这个本事,一些酸涩干柴的果子经过此法烤制后,会变得异香可口。百草果颇具灵性,懂得分泌酸涩汁液保护自身,烹饪之道说穿了,其中难处,便是难在掌握火候,以火催之,舒展精华,固其本元天真之味而已。”
戚灵感慨道:“那毫无疑问,真人以道法入食,于这烧烤一道,也登峰造极了。”
风盟卫营中,巡狩师掠影背上双目已瞎的少女乌月,听着这姑娘默默自嘲,来到了中军营帐,
没等掠影将乌月放在地上,戚灵就不自觉想到张乘崖,眼为心之苗,金翅族巨翅产生刑风可以使人眼盲,也能让这姑娘心中滋生无尽怨念,徒助业海之波。
戚灵对白酉道:“我想为她疗治眼睛。”
地上的乌月,被风灵缚压住了灵力气脉,关节隐隐作疼,瞪眼侧耳听着。
被俘虏这些日子,白袍少女没有受到虐待遭罪,不过因为眼前漆黑一团,只像个孩子般担惊受怕终日啼哭,哭累倒头便睡,醒来无法忍受现状,饭菜碰都没碰直到发酸发臭,饿着饿着也就少了许多怨气,此时此刻听见戚灵的话,不由以胆战心惊的口气道:“攻城在即,风皇大人还要为我费心费神?为我治眼睛,就算我复明,也不会露出笑脸给你看的,我的大人!妖婆头子。”
“妖婆头子”这个词被白酉和寒烟听见,二人均是愣了一下。
白酉破天荒笑了一下,还是寒烟怒道:“你这小丫头不识好歹。”
地上少女嗔怪道:“弄瞎我的,是你们,救我的,还是你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寒烟气的摇了摇头。
白酉与掠影也不会跟一个少女争吵,戚灵只好耐心问道:“你闭眼的时候,见到了什么吗?”
乌月沉声道:“我都看不见了,还见到什么?你一定在羞辱我呀,风皇长戚大人。”
戚灵微微叹了口气,“荣辱悲欢外,须知别有天。平静些,心,总会看到些什么。”
乌月歪着脑袋道:“的确,我看到,你的妖兵在擂鼓,震得我耳朵痛,我还看到,你在磨刀,你还在吹风,格虎城里房子上的瓦片都被掀了起来,那些生灵不论人族还是妖族,都被甩在半空,然后落在地上狠狠摔死了。”
戚灵摇头道:“且不论这话是否偏颇,那你曾经不瞎时,又看到了什么呢?”
乌月突然发傻道:“我看到姐姐在对我笑,看到师父在对我皱眉头,看到原野上繁花灿烂,看到了花神殿的十二花神……”
白酉作笑:“这小女孩实在有趣,所见世界,全然是颠倒梦想。”
乌月急道:“你是谁?臭嘴里凭什么这么说。我姐姐,我师父,都是我的亲人,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她们,你是谁,也跟妖婆一起来讥讽我。”
戚灵赶忙止住口无遮拦的少女,说道:“你别着急,我会给你治好眼睛,然后放你回去,跟师父,跟姐姐团聚。并非是我有什么诡计,也不是以德报怨,我只是明白一个最粗浅的道理,仇恨不能解决问题,而刻意制造仇恨的人,才是问题。起初你怨气冲天,我也没办法跟你谈这件事,现在时机已然到了。”
乌月愣道:“当真放我?”
寒烟眉头紧蹙道:“长戚大人一诺重四洲,你还不信么?”
听到此处,乌月除了故意示弱,也不再撒泼,
隔了会儿,便听见帐篷内一声喵叫,紧接着,乌月听见似乎来了位叫风桃桃的医者,后来开始给自己施药,就在双目半睁半明不明之际,乌月念及自己被俘后的种种委屈,忍不住流出泪来,隐约约就看见面前陌生女孩眉头紧锁,嘴里还不断嘀咕:“你是有什么惨淡身世嘛,还是天大的委屈?哭什么嘛,好端端的药材汁液,都给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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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七位主将中,古华部以步军为主,专司监造军械,营地里青布幔帐中堆满了盾甲、木箭、翎毛、胶漆,连营占地七十余里,与风盟卫互成掎角之势,其中古华营地停放着十余艘飞棹巨船,排合在大地上,旗帜号带遮隔如林,那些守船小妖兴奋的夜不能寐,闹哄哄的,聊起东丘妖族部落来更是满嘴粗话野话。
负责巡营的妖将古华来到巨船上,靠着甲板弦舱坐下,额头就开始渗出汗来,古华卸下潮热的胸甲,摸了摸上面的一道刀痕,朝着手下几名二等武官道:“这幅甲,是老爹留的,他老人家那时候不知死活,耀武扬威强行冲阵,上头刀痕也是在东丘骷髅山被砍的。”
“将军,听说东丘妖盟那帮玩意,比固山十卫还狠,真的假的?”
妖将古华从腰囊中掏出几串风铃道:“根源就在这,那帮崽子都不知死活,战场上不要命。不过这些年净呆在城里享福,反倒养出了狡狐家犬怯懦的毛病,不必担忧!给我把这些巡狩师们制作的狼鸣风铃,挂到前面二十里外林地,今夜值守你们除了饮酒,别的都可以做,总之都我瞪眼醒着,别瞌睡。“
狼鸣风铃作用近似狼烟,高悬枝杈上头,周围有大批生灵经过,扰动气流,风铃则尖锐常鸣示警,夜战最为有效,所幸谨小慎微的古华格外叮嘱了两遍,又命守夜妖兵们将酒壶底给砸穿,等到后半夜,尽管守夜妖兵见到了异样,脸庞骤然变色,不过依然反应敏捷及时吹响了警备鼓角。
数千东丘妖兽,黑衣黑甲,嘴里咬着黑漆古的蛮刀阔斧,隐匿于夜色,出现在巨舟附近。
巨船上守夜妖兵们愣道:“风铃怎么没响?”
空中巡哨的鸟妖道:“冻住了!淦!林地挂满了冰凌,对面有冰咒高手。”
“对面来的是谁?!”
不远处,浮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脸庞闪耀着暗淡的蓝色,他在大地上狂奔时,淌出诡异幽蓝轨影,拖曳十余丈,想不被群妖觉察注意都很难。
男人咆哮怒吼着,率先冲过来用阔剑剑背狠狠砸着巨船,两只紧挨甲板边缘西岭妖兵摔了下来,紧接着被男人单掌捏住二妖头骨。
清脆的咔嚓声响证明,此人握力之大能把骨头捏碎。
紧接着被黑夜笼罩的大地上,借着连营篝火光,能看见无数黑蚁般的东丘妖盟军卒,潮涌爬上数座巨船。
一团淡蓝闪光,飘荡在最前头,所到之处,西岭妖军的陷阵妖团便被撕出裂缝。
东丘妖军所到之处,寒霜与冰雪在巨舟上铺散开来,倒霉的西岭妖兽们这才意外发现,男人一剑不过拍死十余众,真正的灭顶之灾却在后头,白霜所至,铁器被冻在手皮上,即便在火边蜷成了一团的小妖,身上也蒙了层薄冰。
一名西岭妖军伍长见势不妙,聚拢部众道:“她娘的!对面有个女人在拿冰咒偷袭咱们弟兄,女人手握权杖,一对丰乳,一副翘臀很好辨认,执矛手,给我瞄准了射烂她的肚子!我去砍掉她的头。”
然而女人紧紧跟着那魁梧男人的脚步,躲在后头远距离捡漏施法,怒不可遏的西岭妖军刚聚拢上前,就被男人拿巨剑拍散,躲闪不及的西岭小妖毙命当场,男人顺手将巴掌插进小妖后脑,撕开皮肉,将脊柱拔了出来,随之以这根长骨作刀,轻轻一甩,将西岭妖军伍长贯穿头颅,钉在船身。
东丘妖盟的夜袭,一时所向披靡。
在得知消息的西岭妖将古华看来,这种情况算不得什么凶险,静心静气才能顺风顺水,大家都是蛮妖,露出獠牙谁也吓不到谁,更何况,身边还有数万援军,唯一的顾忌,就只有担忧长戚大人的安危,因为按照空中狮鹫探报的消息,男人击碎巨舟营地后,不顾孤军深入的大忌,居然敢直扑风盟卫营地,此刻长戚大人刚好就在那边休息。
至于男人身份,很快被狮鹫确认。
东丘妖盟第一护卫,格虎双雄之一的牙栾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