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固山十卫千名虎豹骑扬镳退了只不过半里地,军阵左右一分,露出个满脸苍皮斑藓的大胖子,身披极不合身的东丘妖盟甲胄,乍看如同婴童肚兜,而虎豹骑阵型略作停顿,之后以大胖子为阵眼,于其身后合拢。
大胖子从原本蹲踞的姿势站立起来,浑似一座黑塔,稳如泰山不断朝前挪动身子,距离风纱军不过百十步。
风纱军千夫长狄公凛其实该想到对手也会第一时间派出巫师凿阵,可没猜到此刻闯入战局的胖子,作为大巫师罗格的得意门生,出手便是要命的土灵咒力。
随着胖子双掌垂落,沿着大地掀起一圈寰形土沟,土石叠嶂越掀越高,如同一口遮天大锅。
大地瞬间被阴霾笼罩。
遮天土嶂凝聚在半数风纱军脑门顶,土灵咒术本就是大开大合的阵势,风纱军虽然免疫近战肉搏的诸般伤害,但面对头顶这口威势无匹的巨锅,再不逃命,大概就是要遭活埋的危殆境地。
惜命,是妖的本能,但一妖后退,则全阵必乱。
然而,前进却不会。
所以风纱军这些精通战场小心思的精锐妖族子弟,秉着死则死阵前的态度,十分默契的撒脚冲着大胖子狂奔。
尽管此举冒冒失失,狄公凛也自觉风险太大,可军阵如潮水轮动,前呼后拥兵锋所指,任谁也拦停不住。
大胖子毫不犹豫,猛然挥动双臂,空中的土灵巨锅顷刻间坠砸而下,冲在最前的近百名风纱军瞬间被埋的无踪无影。
只是须臾,扬尘百尺。
巨大岩石被围绕在风纱军身体周围的风咒切碎,裂为齑粉,化作无数小型龙卷,飞扬的尘土中,战局形势突然改观,原本前来突袭的大胖子神色凝重,显然是有些措手不及,自己这倾力一击,居然可谓毫无作用,还没来得及施展第二式,就眼睁睁看着满肚子火气的风纱军团从土灵岩块中挣脱而出,除了肉眼可见的一些擦伤之外,这些西岭妖军手舞兵刃,嘶吼着贴脸冲了上来。
蛮荒妖族的血脉,在这些战士体内激荡。
千名重甲妖族狂奔不止,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大地震颤的程度,远比那口巨锅的起落还猛烈。
大胖子有些发傻。
哐——哐哐哐——
黑压压的妖影撞在一处。
躲在大胖子身后的固山十卫虎豹骑,并没有云淡风轻的看戏,骤然迎了上来。
彪悍猛妖与野兽互相撞击,铁了心分出胜负死活,无数妖兵倒地摔在阴影下的准备爬起,来不及喘息一口又被压倒覆盖,咒骂声不绝于耳,兽蹄踩踏血泥飞溅,武器被震飞则拿利齿啃食,大胖子被在风纱军团和虎豹骑撞击得像个陀螺一样头昏脑涨,随着时间的推移,东丘虎豹骑损伤激增,然而西岭风纱步卒也并未占据赢多输少的局面,随着护甲风纱上下空隙被无数溅射的血肉肠子箍住,风咒也渐渐失去庇护的作用,因此在数目上占据优势的东丘虎豹骑愈发有了动力。
狄公凛死死握着巨斧,在乱阵中摸爬滚打,胳膊累得几乎不能抬起。
脸带藓斑大胖子在尸堆缝隙间攀爬,也因腿根被削出口子,体型太沉重,无人相助而不能站立。
大地上这团血腥旋涡,肉眼可见在不断缩小。
站在东面十里外的固山十卫统领摩陀烈,是个嗜杀成性的性子,当他眺见两边杀成了绞肉机后差点笑出声来,嗓子眼都在燥热冒烟,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左手端起一柄犄角鎏金镗,右手提一柄腰刀就要陷阵厮杀。
身旁站着一个人族面貌的少年郎,猛然挥动背上金翅,挡在摩陀烈前头,说道:“将军不用这么急吧?杀鸡焉用牛刀,我替将军上去斩杀他们。”
摩陀烈白了少年一眼,径直撞开金翅,少年只好紧跟着,在摩陀烈加速狂奔的时候,再次劝道:“恕我多嘴,将军,记住,大巫师可让你不要轻敌。”
摩陀烈冷笑道:“你毕竟是个金翅族娃娃!难道,要心向西岭不成?”
少年皱了皱眉,有些恼意,但还是悻悻闭上了嘴,扭脸朝着一个抱琴的散发女人使眼色。
摩陀烈的举动,对于固山十卫而言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前来增援的东丘黑甲妖兽阵势更为浩大。
等到摩陀烈的身影出现在狄公凛的视野,戚灵也已经出现在西面的营垒前。
戚灵和白酉视线交错,借着幽蓝晨光放眼望去,所见满是悲凉,二人看向这种妖族厮杀的大场面时面沉似水,而巡狩师寒烟则有些眼窝子浅,眼看着风纱军不断伤亡,她紧咬嘴唇鼻子发酸。
戚灵与巡狩师们舍不得西岭每一个妖兽牺牲,固山十卫却毫不在乎妖躯贱命,戚灵担忧业海波澜,摩陀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出现,让战局少了几分磕磕碰碰,多了十成惨烈。
戚灵亲眼目睹战局中,这位极为惹眼的黑毛大妖,抽刀割在自身,双臂血流如泉,伴随自身血液流失,这只大妖动作竟愈来愈快,最后,一头扎进战阵,将那柄鎏金镗舞了两圈,拍向距离最近的一名风纱军士。
鎏金镗疾速落下。
那名风纱军士又瘦又高,眼神如铁,戚灵并不知他姓名,却见到极其诡异的一幕。
风纱军士的护甲风咒失去了作用,整个妖身硬生生挨了黑毛大妖一击,却没有被刺成肠穿肚烂,反而原地尸解,浑身血水瞬间浸透灌满衣甲,再迸溅出去,身边无论风纱军或是虎豹骑,只要被尸解出的血沾上一点皮,也都仿佛被万斤巨锤砸烂血肉,鲜血喷涌而出,随之仍不断复制这种噩梦般的境况。
整个战阵的生灵都在尸解。
一镗砸爆数百妖。
血雾腾腾,不堪入目的尸裂血爆数目仍在成倍增加,似乎只消眨上两眼,这万余妖兽便将化作血河。
戚灵再也按捺不住,猛挥衣袂。
一道滔滔风障将幸存的妖兽与血雾隔开。
像是扑灭燎原野火的办法,主动在火势路线前头挖出沟壑。
没有沾到血雾的妖兽,皆是幸运到极点。
原来正厮杀正酣的所有妖兽都坐停了手,举目望去,东面视野尽头,风障另一端血满为患,撞上了风障如惊涛拍岸,随即洒落复归于大地。
黑毛大妖摩陀烈身子上却滴血不沾,手臂伤口甚至悄无声息愈合,他面色冷冽凶狠,又毫不掩饰得意神色,好像格虎双雄这名号已不足以冠盖其顶,甚至能以主宰万妖死生的天地第一凶妖自居。
戚灵微微有些生气,不过瞬间消弭怒火,询问寒烟道:“这妖物,刚才是什么招式?”
寒烟泯然道:“据我所知,此妖所学既非真气,也非灵力,冲锋陷阵全靠悍然肉搏且嗜血如命,自身损失鲜血越多,则倍加勇猛刚毅。我猜测,应该是格虎城三大巫师之一的罗格,对他做了某种献祭秘法,以巫术窃取了冥力。而且,仅凭他出了名的性格暴戾喜怒无常,就能断定这绝非只是业海的造化。”
寒烟身后这些巡狩师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格虎双雄摩陀烈,脸上都有些怒意,毫不掩饰想要冲上去擒获凶妖的想法,但戚灵的沉默,就是对他们的无声拦阻。
白酉轻声道:“血祭?这种暴起出手的招式仅称得上意思意思。白某生平极少有看得上眼的妖物,不如,让我来会一会此妖?”
戚灵终于转头,冷声道:“不必真人出手!”
站在白酉身侧的戚灵飘然而起,降临在万妖战阵上空,隔着一箭距离,俯视着摩陀烈。
黑毛大妖正打算闯过风障,猛然抬头,缓缓端起了鎏金镗,对准戚灵,怒极反笑道:“哟,是不是西岭万妖的奶娘来了,底下打得火热,你何必飞那么高。”
戚灵面色如常,并未搭腔,缓缓探单掌,平淡道:“风宜千秋一式。”
“镇恶。”
铅色乌云下,是灰蒙染着淡鹅黄的云翳。
云翳间,生出细狭的幽风,随之天地涣然变色,乌云聚拢,惨淡浓云中间闪电风暴迭出。
无形的细风,喷薄而出。
几乎刹那间洞穿了摩陀烈的肩甲。
格虎双雄之一的摩陀烈是穷凶极恶之辈,一身不避刀枪的血肉,若照白酉的理解,是将道门外家拳法练到登峰造极,可他肉身能够自愈,那便归属内外兼修的层次了,妖类之中,不乏有壁虎、蝾螈、石龙子、海参等可以断肢脏腑再生,可摩陀烈面貌无非一条巨鳄,被风咒贯穿躯体,凭本能捂住伤口后,居然巍然不动,且能再次举起鎏金镗,白酉不得不称之为妖道怪胎。
不过,这位大妖始终没能朝戚灵投掷出一镗。
几乎在那一道细狭风咒击中他肩胛同时,细风便急速流转,磅礴劲道将身材魁梧的摩陀烈半身撕碎。
而后风咒旋成一团,逐渐扩大。
竟形成足以吞没这大妖整个身躯的风暴,准确说来是上接天幕,天地勾连,气压山河的风暴,状如斜戟,细细的一端就钉在摩陀烈肩头。
沉寂。
自从拥有风灵之君残念后,戚灵鲜有出手,不过也算情理之中,毕竟风之气息充盈天地,风之灵君的点滴举动,都对自然万物波及甚深,一旦稍有不慎做出些祸国殃民的事情来,戚灵也会自觉百死难赎。
不过摩陀烈如此不堪一击,对东丘妖族而言有些出乎意料。
僵立在沙场的固山十卫们更有些无奈,对于自家这位将军的嗜血热情劲儿,妖兽们也没法子劝,到头来一出场就被风暴镇压还不知死生,导致在场内厮杀的东丘虎豹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缕琴音打破尴尬。
细水腰的散发女人,蓬首垢面,怀里抱着一张琴身蛇纹漆皮皲破的瑶琴,乘着一只金翅鸟,绕着笼罩摩陀烈的风暴翱翔。
借着风音,散发女人的琴音响彻天际。
底下妖兽顿时听得耳膜酥软松弛,巡狩师们也有些筋骨疲软。
不过戚灵的风暴毫不动摇,金翅鸟焦急的围着风暴圈翱翔,不断重复呢喃那句“该怎么跟大巫师交代”,女人听得有些不厌其烦,索性转轴拨弦更加卖力。
女人询问道:“颜哥儿,是不是把那风皇长戚降服?风暴才会消失,才能救出将军。”
少年金翅鸟眼神茫然,竭力探寻风力,翱翔半空,先是望向戚灵,又瞥了眼地上的早已生出白羽的金翅族人,苦涩道:“这下玩大了,真的糟糕了。”
戚灵也在这一瞬间认出了金翅族少年、女人、地面那个大胖子,都是昔日天风崇阳镇遇上的那帮巫师,只是不见了放牛郎和那名小羊倌。
那时候少年郎在剑圣故居还曾以“问路之谊”将戚灵推出屋舍,也是后来才听闻了五人偷袭清微山,惹出南瞻部洲千年不遇的骇世惊变,这会儿他们一出现,战场就变味了。
多了一丝复仇的意味。
白酉虽没有言语,脸色甚至是眼神,却无法能掩饰,体内冲天的气机已显露端倪,只要抬手之间,这一鸟一女人,便不会再安然无恙的在半空晃荡来晃荡去。
不过白酉凝望戚灵,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气凝神,没有动。
身旁的寒烟却动了。
她眼神明亮,五指扣上琵琶,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疯女人,捣鼓不入流的玩意儿,弹的什么乱七八糟,吵死了。姐姐教教你什么是妙音。”
琵琶声动。
戚灵脸色如常,将散发女人的琴音当作秋风过耳,开始细细品听琵琶声。
两股音色在清晨时分的天地间交织,琴音狭如陌刀,琵琶音如细绫。
刀子虽锋芒毕露,绫子却绕指柔,刀子斩不断绵绵不绝的细绫,绫子却将刀子紧紧缠绕。
忽而绫子凝噎如冰,坚涩无比,刀子逐渐被消磨钝化……
若说杀气更足,琵琶更胜一筹。
铿锵一声,琴弦尽断。
散发女人十指被划破,撒手弃琴,双手紧捂耳朵,狂呼:“颜哥儿,快带我走!离开这鬼地方。”
金翅鸟少年气息略有紊乱,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神智,同时朝四周猛挥巨翅,浑厚磅礴的振翅风驱散了部分琵琶音,可琵琶声一停,四五名金刚山金翅族人与狮鹫就团团围了上来,少年低头看一眼左右,对女人低声念叨一句,“恐怕一时走不脱了,你再忍忍。”
少年金翅鸟神情凝重,眼神直勾勾扫了一遍族人,郑重道:“平赢哥,宵昊哥,金褛裙姐……”
金褛裙厉声道:“别叫我姐!清颜!傻小子,不是拜在大巫师罗格膝下了?你翅膀肘子朝外拐,自打你走后,我就一头雾水,寻思着你不是有出息了?哼,你还记得金刚山这些兄弟姐妹?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西岭与东丘的战场!举手不留情,瞪眼不让步,你有什么话就痛快说出来,可千万别再喊我作姐姐。”
被唤作清颜的少年金翅鸟忧心忡忡,黯然回道:“我拜师,也是为了替族人寻找解毒之法。”
金翅族人平赢挥舞白羽长翼,道:“不必你舍生冒死,给人卑躬屈膝寻什么巫道秘法!这不,族人们体内龙毒已经被清理的一干二净。你小子,当初拘雷长老还对我说,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说你是金翅族一千五百年来扛鼎之人,我呸,你就是太爱耍小聪明,阴谋,阳谋,搞到头让自己无路可走。”
面对族人发难,少年郎苦笑道:“各为其主而已。”
清颜对立场毫不含糊,即便沙场之上,面对戚灵也直言“原来崇阳风雪中所遇竟是风皇大人”,不过金褛裙可不吃这一套,不停的数落着耻与为伍的言语,更近乎露骨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跟一帮歪瓜裂枣低贱巫师厮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大巫师罗格?可悲!你看看这触目惊心的战场,还不是咱们西岭震慑四方,风皇大人她老人家哦不,她少女家家有多么厉害我形容不来,不过那是绝对女中英杰!清颜,当初我也得罪过长戚大人,可人家有什么从不云遮雾绕,将话都直说说开了丝毫不怪我,我今日也对你讲明,咱们金翅族人本就人丁凋零,再禁不起折腾,你就不要胡乱闯荡了,回来吧,跪倒长戚大人跟前认个错,到大阐和众位长老跟前认个错,兴许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你平赢哥,跟我,都肯为你求情。”
少年背上女人嘴唇铁青,低声道:“清颜,活着如履薄冰,还有什么意思。”
少年愣道:“惠子,我……”
女人道:“跟着大巫师这么久,做过什么咱们都心知肚明,即便你回了金刚山,自己想踏踏实实蛰伏起来,可旁人会让你安然?”
清颜迟疑道:“旁人……?”
女人苦笑道:“颜哥儿糊涂,地上西岭军前立的不是南瞻部洲清微道人白酉,更是何人?”
金褛裙也回眸望向白酉,推己及人黯然道:“你中毒了,清颜,中了背上女妖的毒,枕边风不如背上风呵!这毒一旦深入渗透骨髓,姐姐可骂不醒你了。”
半空中,戚灵闭目侧听。
地面,白酉闭目抱袖而立。
巡狩师们听厌了金褛裙的唠叨,开始帮着风纱军清点虎豹骑俘虏。
千夫长狄公凛则一边用斧子替自己刮着胡子茬,一边安慰那些东丘妖兽说,尔等暂时性命无忧。
爨清颜对背上女人道:“惠子,我要确保你也性命无忧。”
几名金翅族人却不约而同举起金槊,平赢道:“清颜,哥哥愿意保你,可这女妖却不能留。”
女人俯身包住少年脖颈凄恻道:“颜哥儿,还记得初见时吗?”
少年道:“初见?”
女人道:“那年我还是只小狐妖,在孤曜山遇见你,对你说,公子额上的金髻流苏世间罕有,我猜公子的风流也是天下无二。”
少年神色悻悻道:“这时候了……提这个干什么。”
女人面无表情,继续道:“你问我,什么是风流?我说,焚琴煮鹤,冠盖江湖算吗,无非是独乐乐而已。世间大风流,唯有一言安天下的大巫师。你便问我,大巫师一言当如何?还记得那一言当如何么,颜哥?”
爨清颜叹了口气,厉声道:“我自会杀身成仁。”
爨清颜不再犹豫,丢下不明就里的金翅族人,以狮子搏兔之势扑杀而下,对准戚灵面门扑来,临逼近时却一个急停,将背上女人像丢包袱般甩向戚灵。
而后少年郎扭转方向,伸出本相爪喙,以拼了命的速度刺向白酉。
尽管金翅族快若滚雷,但这种鱼死网破的手段,一点也不缜密,一点也不狠毒。
戚灵意识到不对劲后,将叫做惠子的女妖用风灵接下,但已经没有时间朝那位一出手就凌厉无匹的白真人呼唤出“不要伤他”。
戚灵明白一点,爨清颜也明白,风皇素有护生之名,所以少年断定戚灵不会伤害惠子,而白酉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们二妖。
因而这名金翅族选择了这种无声的哀求,在戚灵与白酉面前,只求独自速死,以期保全惠子。
所幸白酉仅是探出双指,“落。”
爨清颜只觉空中巨力压制,双翅瘫软无比,一个跟头狠栽于尘埃。
翅骨尽断,面如死灰。
随即这位真人仅是随手一指,便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