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愁云蔽日。
为了避免强日光影响视野,风盟卫特意施咒使云翳遮天。
被西岭大军踩过草木耷拉脑袋显得有些憔悴,凉风习习。
向来骑不惯马匹当坐骑的狄公凛,招呼手下找来一匹被叫做“青霜踏雪”的闪青色豹子,狄公凛本就肤色黝黑风纱裹身,又坐在玄色豹子上,如此一来,给这位先锋将官增添了几分蒙黯之色,显得颇为低调。
然而紧随其后的风纱军却格外张扬,无数风纱护甲连绵,如同一道长河萦绕城池,这些妖兽脸上也都带着凛然威武,在阵前齐声嘶吼着。
他们这回可不算是擅离职守,按照大阐长老与几位主将的意思,这算是一次试探性进攻,主要目的是要摸清城墙后头,那些悄无动静巫师的真实手段,毕竟迄今为止,格虎城除了派出的摩陀烈颇为强悍外,其余妖兽宛如随风伏倒的草木,绝大部分俘虏也没有拿出宁折不屈的气节,一个个狼虫虎豹温顺好似猫儿,还主动提出愿意倒戈为西岭风皇大人阵前效力。
戚灵则断然拒绝了这个请求。
并非出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考量,更多是由于风纱军率先攻城的目的,为的是试探格虎城内的虚实。
而且几位妖将也都听过西岭妖兽间流传一句俗语,“起初顺风顺水,提防最后被一棒子打懵。”
结果也确实如戚灵预料,不低估对手永远是正确的选择。
她与白酉驻足于军阵中央眺望开去,随着战鼓鼓点错落,风纱军团列作雁形阵,身影袅袅逼近城池,突然间城外平坦地表鼓起一团团小山包,土壤中传出无数嘶鸣音,与风纱军相隔百步的距离处,山包破土而出了众多岩灰色旗幡,底下是一张涂写有“亡途”字样的人皮,与之前碰见矮人的洞穴中所见一模一样,因为当时被白酉拦着没能踏入其中,戚灵也不清楚这人皮有何诡异,不过就此时而言,这枯槁人皮,这晦暗旗幡,很难让人产生什么愉悦之感。
风纱军主将狄公凛一副气吞万里的架势冲在最前,却不知是万余咧牙露齿的将士踏地震动,还是别的缘故,旗幡下人皮纷纷充气鼓起,继而爆裂开来,无数绿影交叠而出,浑如死水池塘中恶臭的绿藻迸溅开裂,绿影四散,布满在偌大的格虎城外原野上。
万余手执利刃的带甲亡魂,霎时如鱼群挣破渔网,涌现在狄公凛面前的大地上。
没有对峙,狄公凛拿出了西岭妖族传承的无惧气魄,率领部下灌入了亡魂军阵。
在后方督阵眺望的巡狩师浮光道:“那帮东丘巫师,对亡灵很偏爱啊,让他们死了都不安生。”
掠影回道:“上来就是重头戏!格虎城内的情况总算有了点眉目,这便是那位大巫师罗格的伎俩。啊呀,不妙啊,这下子赌局就有点悬了。”
风纱军妖族虽威武强壮,然而带甲亡魂机敏迅捷。
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人世的冥灵,在看到卷地扑来的骇人妖兽后,起初面露丝丝疑惑,随后毫不迟疑的飘向风纱军。
结伴的亡灵身躯游曳,速度也极快,席卷逼近风纱军妖兽,仿佛层层幽绿潮水拍崖激浪。
两军相接,风影与绿潮重叠。
眼神憔悴眼神的无数亡灵奔袭着,似乎产生压倒性优势。
一股股强大的劲力,瞬间卷走了妖兽手中百十斤的重兵刃,狄公凛也被从“青霜踏雪”背上拽下摔落滚在地上,从面前亡灵脸上的扭曲表情,他看不出对手有丝毫恐惧,而有血有肉的妖兽们紧绷嘴唇,不知该如何应付。
因为寻常刀斧砍在亡灵身上,一穿而过。
而亡灵兵刃拍在妖兽身上,却能立马捶碎骨头,把锁甲击凹深嵌入血肉,而且伤口会冒出幽绿光芒,直接渗出腥臭污血。
万幸的是,参战妖兽都被风纱护住胸前大半身躯。
嘶吼的妖族战士们被击落兵刃,索性赤手空拳,直扑向亡灵,凛冽流转的风影瞬间灌入亡魂口鼻,风纱气机流转有多快,亡魂被迫咽得有多快。
不过随着妖兽们将肉身压上亡魂,风纱已如一团旋转的利刃,将亡魂的大半躯干彻底撕裂。
狄公凛回首看四周,西岭军士们都进入一种癫狂状态,当他们发现风纱不仅护体,还能主动剥开亡魂的皮影时,体内蛮荒妖族的热血更为炙热。
每一道风纱,皆来自天地间自由流淌的风灵,足以将任何阴霾驱散。
可即便如此,数倍于风纱军的亡灵绿影仍群集周围,有意识的袭击妖兽们没有风纱保护的部位,嘈杂的骨头碎裂声此起彼伏,低吼与怒叫不绝于耳,郁郁作呕的脓血味飘入风中。
倒地不起的妖兽们脸上褶肉苍白,从喉咙里渗出青烟。
猖獗的亡魂被风纱撕裂则直接魂飞魄散。
焦灼鏖战。
半刻钟后,攻城彻底停滞受阻。
※
格虎城三大巫师之一的罗格,按世俗年岁论,也快活了八百余载了。
上一辈格虎城主酒后醉熏,总含糊不清称呼他作“老家伙”,罗格对此报以一笑,不动声色卷起袍袖继续炼化一块采于西牛贺洲夜邙山的一块顽石,早些年这位大巫师给人的印象总是深居简出把弄那块破石头,除了偶尔到花神殿觐见城主之外再没别的应酬,有人说他有“石癖”,却无人知晓罗格酷爱此道的原因,即便是上一代老城主垂询,罗格也总是含糊其辞。
大巫师罗格日子过的平淡无奇,他的巫道血脉却不同凡响,正儿八经传自上古巫者一脉,那是自上古四位灵君消失后,在西牛贺洲最具拔萃出类的一帮人物,流派众多,秘法迭出。
只可惜早期妖兽蛮荒尚武,并没有像记流水帐一样的史料将巫道跌宕起伏的过往记录下来,所以唯一被心口相传的,就仅剩下那些令妖兽叹为观止的诸般咒术。
格虎城里的勋贵们对大巫师罗格一直抱有敬畏之心,却不止因他肩担巫道大成,更因罗格别具肺肠的运用巫术,让格虎城中少了许多悲欢离合的公案,在勾心斗角唯利是图的世俗染缸中,真算是一股清流。
而且罗格广开桃李门庭,不像大巫师苏洛那样一板一眼的孤高在上,所以即便是城内平民散妖,茶余饭后提及罗格,也偶尔会有声有色的赞赏上三两句。
这位口碑不错的大巫师,最为人熟知的嗜好,除了把弄破石头之外,便是跟人打赌,他也十分擅长打赌,时常像老叟戏婴童般捉弄那些看似精明无比的外来客商,在罗格自身看来,赌局的存在,本质就是在用三言两语操控旁人,要比直接使用捉影咒、落魂咒、荆棘咒这类操控他人的咒术有意思的多,他也颇为喜好眼睁睁看着与之对赌的倒霉蛋纷纷落入窠臼而扼腕叹息。
数百年来,罗格操纵的赌局千赌千赢,几无例外,这点在格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对于这位大巫师的过往,同样好赌的巡狩师浮光自然早有耳闻,他悠悠吐出一口气,左右张望了许久,语气略显疲惫的跟掠影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直到说出一句令后者背脊发凉的话来,“那个老卒,不会他妈的就是罗格吧。”
掠影抱着膀子,神色有点茫然,道:“你见过罗格?”
浮光摇头道:“没见过,格虎城那帮老东西,我几乎一个也没见过。不过我看这召唤亡灵咒术的套路,应该是罗格无疑,最关键的是,跟咱们打赌那老头不见了,你扫几眼这人妖混杂的军阵里头,有没有他的身影?凭多年断案捉贼的经验来看,前后这一场赌局,值得怀疑。”
掠影发愣道:“只顾着看风纱军了,倒把他给忽略了。你要这么一说,我心里头还真忐忑,赌局什么的不重要,若真放对手进了咱们营地,那还不是天大隐患,我觉得有必要到长戚大人跟前说明一下情况。”
浮光赶紧拽住掠影,“什么情况?咱们军前聚赌的情况?你满面愧疚跪在大人跟前,能张的开口?”
掠影低声道:“那你就不担心,有细作在后阵作乱?”
浮光噤若寒蝉了一阵,沉吟道:“只要不涉及长戚大人安危,需要咱们拼死救主,那么一切都好说。这样,保险起见,咱们俩分头去四周巡视,找一找那老卒,顺便仔细瞧一瞧有无异常。”
浮光突然语气警惕了几分,掠影答应了一声,两人分头行动,但掠影溜达到戚灵附近,瞅见了旖旎守卫在戚灵的巡狩师寒烟,不自觉将脚步靠拢过去,还不时驻足回头,装作竖起耳朵听风中动静的模样,随即就被寒烟唤了过来。
寒烟眉头微蹙,问道:“来干嘛。”
掠影犹豫了一下,说道:“四处巡视一番,提防奸细混入,前面打的正酣,这时候得格外留心后方。”
寒烟小心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掠影心头微微一震,“你咋知道?”
寒烟试探性道:“你在姐姐跟前说谎是很难的,这是治不好的大病!你瞅见长戚大人和将军们凝视前方的神情没,还有那位白真人呢,大家都目不转睛,唯独你在这里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这风盟卫中军营地,用得着你来巡视,你眼神也不比谁强多少呀!”
掠影瞥了眼戚灵,低声对寒烟道:“适才和浮光碰上个怪老头,随意打了个小赌,这会儿那老头消失不见了,怕是个蠢蠢欲动的军中细作。原想着这种小事根本不必禀报长戚大人,但我在这心里头说服自己,还是要过来跟你聊一聊。”
寒烟悬挂些许不满的眼角挑了挑,直勾勾望向戚灵,“大人,你都听到了吧。”
风中丝丝窃语,是瞒不过风皇大人的,只要戚灵愿意去听,方圆百里内,无话不可入耳。
掠影有些绷不住脸色,赶忙拖拽着寒烟三步并两步来到戚灵跟前。
戚灵依旧那副微笑容颜,眯眼道:“这么说,你们俩怀疑是那位大巫师罗格,扮作我西岭军士,同你们打赌,又召唤出这么多亡魂,在光天化日底下作祟?那么这个精通各种巫咒的格虎大巫师,有什么缺陷,或弱点吗?”
本该是捭阖战阵的紧要关头,戚灵却突然同掠影和寒烟聊了起来,天生不擅言辞的掠影唯恐说不详彻,瞪眼将对罗格的了解陈述一通直到口干舌燥,又怕说的寡淡,还添了些许油醋进去,气得寒烟直跺脚,轻轻拽了拽了他,“喂,有你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一直在旁边侧耳听着的白酉,纹丝不动,眺望战阵,此刻风纱军虽有部分伤亡,但凭借彪悍仍旧对亡魂猛敲猛打,场面除了有些倒胃口外,与寻常厮杀一般无二。
不过白酉觉得有必要停下这番无味的对决,扭身对戚灵小声说道:“这位巡狩师,刚才说过,罗格久赌无输,对吗。”
掠影瞥了眼白酉,怯生生道:“对啊,白真人。”
白酉语气悬停了一下,“强者,常有一个通病,这个通病就是他的弱点,那就是自尊心太强。”
戚灵对这句话十分在意,点头道:“所以他容不下自己赌输。那我虚心请教下真人,咱们如何能够赌赢呢?”
白酉道:“这些亡魂无非傀儡,真正的主人还躲在暗处,不请他现身出来,放任他稳坐钓鱼台上,那么他有多么深的造诣,你我永远不知,赌局的结果,时时刻刻都将充满疑议。另外妖力终归有极致,你的风纱军固然不比寻常妖兽,但若想突破亡魂阵线,就眼下局势看,也将是徒劳。既然恰好你的对手是罗格,那么我觉得白某应该做些分内事情了,清微山上,万壑枯髓,毕竟是拜他所赐。”
戚灵毫不犹豫回应了一声,“清微……”
鸣金响起。
后阵风纱军渐渐放缓攻势,前锋止步,尘土喧嚣。
大妖主将赫默皱了皱眉头,抬起手臂,衣袖遮住半张脸,眯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