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大军的晚宴餐单,向来是极其讲究的。
虎豹之类的妖兽,喜食獐、狍、兔、鹿,但倘若獐子、狍子之类的精怪最近立了功,那么当天军营伙食当中,绝对不会出现烹饪功勋同类的情况。
这也仅是太平时日的规矩,一旦开战,吃掉对手及俘虏,则是西岭蛮荒妖族的千年传统。
白酉认为这是天生万物的自然之道,所以不置可否,戚灵也选择尊重妖族习俗,而她仅象征性吃些素食浆果。
唯一饿肚子的,只有巡狩师浮光和掠影。
因为阵前跟罗格打赌的缘故,格虎城没有被限时攻破,所以浮光二人等于输掉了赌局,倘若罗格没有被白酉一剑泯灭,那么后面会发生什么只有天知晓,二人今天要遭受的惩处一定倍加严厉。
几位大妖和人族女将军则感觉十分滑稽。
毕竟这是在西岭地位尊崇,仅次于三大祭者的两位巡狩师翘楚,寒烟生他们俩的气,不许二人进食,不过戚灵倒是分别交给了二人任务,让他们整晚都兴奋得坐立不安。
浮光的任务,是将从风皇祠取来的夜明木树枝寻一处合适土壤栽种养活,他清楚从前祭典曾经记载描述,夜明木枝,采于夜之城,栽土即活,遇水则枯,遇火则舒,遇风则长。
寻常草木少不了勤加浇水,而这半截枯木却迥然相反。
浮光走到军营后方的宽阔原野上,挠头想了想,莫非长戚大人看中了这枯木“遇火则舒”的奇特禀赋?今日若不是火海护住格虎城,花神殿早就插上风皇旗帜了,倘若这古木真的能对战局有所裨益,那么一定是来头不小。浮光思索片刻,俯身伸掌感知地脉灵气方位,挑了个风水不错的地儿挖出三尺土穴,小心翼翼插入夜明木。
那半截木枝顿时浑身打颤,树皮仿佛吸食了地气,瞬间饱满起来。
浮光急忙吩咐十几名小妖扛来柴火,围拢在夜明木四周,手法娴熟的以风刀擦动火石,等柴堆燃出火焰后,他竟瞧见饱满的断枝泛出贝母般光泽,朝四周舒展些许,随后用风灵之力吹拂过去,他便与众小妖目结舌地看着夜明木如同龙蛇狂舞拔地而起,迫不及待的直冲天幕,最终足足生长了百丈之高。
浮光寻思半天,却突然若有所失起来,“原来祭典所说的意思,遇风则长,是这玩意能吞噬掉风灵之力?”
“不错。”
戚灵、白酉、大阐长老、寒烟等人均被夜明木的生发气象惊动,来到擎天巨木附近,仰望端详一番,大阐长老啧啧称奇道:“浮光说的不错,这木枝似乎对地、火、水、风四种灵气格外敏感,据说夜明木生只生长在夜邙山,也不知道祭典从哪里寻来。”
戚灵好奇道:“长老,夜邙山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阐长老若有所思道:“从这里,往北飞两千七百里的绝枯岭,再向北之地,有一片并未划入《西牛贺洲地理方志》的区域,那里自古以来人迹罕至,所以也没有什么文字记载,金翅族人从上空俯看,总会被灰雾遮挡,偶有犯险进去的生灵,完全不见返回,所以被列作了万妖禁区。老朽也是风闻,一些黑市商贾声称其中的山脉,名叫夜邙。具体位置暂时还无法判断,既然长戚大人问起,我自会派人探听一切相关消息。”
戚灵点了点头道:“这根夜明木,不同于西岭任何凡俗草木,我也是得知它遇火则舒,遇风则长,推断木枝能吸收掉火灵之力,并且可以汲取风灵。”
妖族大军当中,也有些修习过末枝巫法的精怪,戚灵让寒烟挑出了两名能施展中阶火咒的妖族巫师,带领他们到这根擎天巨木前施法,火咒不同于木柴燃火,因其中蕴藏部分炎君真意,所以能凭空燃起,当火光萦绕在四周时,竟在眨眼间被夜明木迅速吞噬。
两名火灵巫妖挨个施法,结果均是如出一辙,到最后灵力枯竭,就连一丝灯芯大小的火苗也再难催动。
结果如同戚灵所说,夜明木吸干了小妖释放的火灵之力,在风中轻微摇曳,仿佛吞下了几口点心而已。
白酉也对此木颇为讶异,戚灵看出了他的心思,“真人也试一试?”
“好。”白酉近前一步,同时掐出一个老式的清微道诀,“苍苍天枢,化匪真火,天火同人! ”
是清微玄都火系灵符口诀,言出法随。
夜幕中苍穹之上云烟四起,又聚拢归一,一团焰光如千斤巨石重重跌落砸在夜明木顶端,却在几乎贴近的同时被木枝吸收殆尽。
白酉并未罢休,继续尝试道:“无尽三昧,弥散浩然,火天大有!”
随之,天穹焰光大作,灿灿星河仿佛悉数被点燃,化作无数火舌倒泻下来。
夜明木被火河浇灌,周身宝光灿然,木枝顶部好似沙漏口沿,又毫不客气吞下火河。
“反虚入浑,万物为熔,山火贲!”
白酉第三次吟唱口诀后,夜明木根部大地震颤,军中妖兽大多惶恐不已,随后见到炙热岩浆如泉眼喷涌,却在木枝附近迅速晦暗,冷却成赤黑岩石,一丝青烟也没留下。
白酉抖落袍袖,收手道:“确实匪夷所思。素闻世间火能克木,还从未见过木能克火的道理。”
戚灵试探问道:“真人,觉得我能将此木砍伐,制作成甲胄护身,用来抵抗火灵之力吗?”
白酉一愣,回道:“你的心思,总是风一样灵动。我所施展的三种清微火咒,本质上来说,与西牛贺洲火灵巫术渊源同流,触及夜明木时,都如同泥牛入海,看来此木的确可以抵御火法。但是,此木颇为古怪,没有弄清楚根脚之前,穿戴在身上,恐怕后续会出现难以预料的状况。”
戚灵面向格虎城方向,缓缓道:“此木能祛火,亲风,却怕水。权衡利弊,若制成甲胄,只要远离风灵之力,及一切水源,暂时加以利用的话,效力也不比风纱盔甲差。真人可否,再帮个小忙,将这根巨木一剑斩碎?”
寒烟和大阐长老瞬间明白了戚灵的意思,派几名金翅族人火速将军中铁匠召集起来,随后白酉让众人退后百步,突然间回首挥袖,夜明木从顶到根顿时齐齐分为两截,不过白酉并未停手,伸出右手剑指一抹,不断虚指,横竖错落好似棋盘。
最终整根参天巨木被切作千余截墨色小块。
戚灵吩咐铁匠们将木块镶嵌在铁甲外圈,寒烟和掠影带着风盟卫粗略估计了数量,大致能制作三千套甲胄。
白酉略作思忖,也对寒烟说道:“另外,劳请诸位妖君,将部卒手中使用的长兵刃也带过来三千余件。”
※
夜明木块色泽青黑,镶嵌在三千名西岭精锐妖族战士的胸甲上,这支来自不同藩属的战士,都是临时抽调,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仅是惯于使用长杆兵刃。
当这些兵刃被集中上缴,运到白酉身前时,戚灵看得出所有包括大阐长老在内,三千妖族对此甚为茫然,不过也受宠若惊饱含期待。
白酉神色淡然,再次鼓动袍袖,“大道不器,真灵向晦,泽雷随!”
三千柄兵刃应声而起,刃尖朝天,阵列悬浮,白酉口如噙火,继而指向天穹道:“天心正法,同吾道心,附此神兵,天雷无妄!”
浮光的眼睛睁得跟盘子一样大,他深吸了口气,原本只是取一趟枯木枝条,又办了一档蠢事,没想到最终变成这种境地,长戚大人和白真人果然是了不起!待白酉结束了施咒,浮光小心翼翼捡起了一支长槊,见刃尖金光隐隐闪耀,不由得擦了把冷汗。
寒烟冲着他开口:“呆子,小心些,上头真灵之气盎然,别乱摸。”
戚灵回想起当初在玉堂镔铁巷买的水法符咒小匕首,泯然笑道:“没关系,这便是,南瞻部洲清微道山的正宗雷法了。”
白酉点头,洒然道:“格虎城内英才辈出,白某是为西岭将士略尽绵薄之力。雷咒禀赋独特,不在地火水风四灵之列,不会与夜明木勾连作用。那么,白某以为,夜明玄甲军,当配雷法大戟!”
夜明玄甲,雷法大戟。
三千妖卒,如虎添翼。
一场盛况空前的攻城战再次开启。格虎城外,原野四周的火河再次于鼓曲《格虎参挝》中流淌起来,天地之间一丝风也没有,只剩下热熔火河里头许多炎灵侍者咆哮的声音。
“哎,我的城主。”大巫师苏洛与白音站在城头,她俯身远眺遮天蔽日的西岭军帐幽幽叹息,“今晚我又要没什么胃口了,你也放过我,容我身心都歇会儿。这个长戚的心机飘忽不定,若三番五次攻不下城池,变着花样骚扰咱们,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什么时候能反攻呢?”
白音没有回话,似乎没将苏洛的话听进心里,他眯眼瞧着再次擂击“彼岸鼓”的众多击鼓女,鼓曲不止,她们身上热流不息。
自从上回西岭军离开之后,少女乌月立刻丢下鼓锤,眼神透着兴奋跑到角落寻找姐姐宿霜,俩人窃窃私语起来,等到西岭军再次返回,坐在地上的宿霜无论如何拉住了乌月,死活不许她再去当击鼓女。
宿霜哀怨道:“傻妹妹,你年纪小,不懂事,我对你说明白,你看那个大公子白音,目光扫过鼓女身上时,和平时完全是两样,懂吗?完全两样。他万一盯上了你,姐姐也担忧不已。而且敲那个鼓一点也不好玩,一旦锤鼓皮,是要被上古炎君焯去魂魄的!”
这套说词,乌月已经听过三番五次,她满脸不在乎道:“师父让我敲,我就敲呗。反正那么多张鼓,那么多人挤在一起,白城主怎么会瞧见我这么个小不点。就算偏偏瞧见我了,万一还真就相中我了,我岂不是要成为城主夫人。”
说到最后“城主夫人”四个字时,她偏偏压了压声音。
因为一团阴影忽然冒出来,将两人笼罩,东丘妖盟第一卫士牙栾岗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催促道:“格虎城的历代城主夫人下场几乎从无善终,花神殿殉葬黄泉的就有上百位之多,不差你一个。时辰到了,该击鼓了。”
宿霜识趣的站起身,也就没再多说。
当鼓点错落,拉开火河大幕,口舌焦躁的新任城主白音又被苏洛数落了几句,他有些不耐烦,招呼参知政事的老头紧那罗过来,问道:“反攻的计划,老参政,胸中有何良策了吗?”
“城主大人,想要反攻,你得先了解自己的部下。”紧那罗微微有些驼背,所以刻意挺了挺胸膛,“还务必让他们也了解你!没有谁,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卖命。你没有对面长戚那样西岭皆知的威望,那么至少,在东丘妖盟里头,你得让几位关键人物记住你。”
白音好奇道:“哦?眼下我该见一见谁?”
老参政紧那罗毫不犹豫道:“斩鲸关,翎师,柳伏枥。”
白音拍了拍脑门,恍然道:“斩鲸关在东面八百里,那位号称关内首席翎师的柳伏枥?本城主也有些印象。据说他镇守此关,百年来,南瞻部洲再无人敢来挑衅,我爹对他十分器重,想必是真有些本事的。我还记得,少年时他们来花神殿述职,我常朝他们丢雪球,十分精准的砸到了他,还吵嚷着要骑在他身上,被我爹骂了一顿。怎么,他被你调回格虎城来了?”
紧那罗微笑道:“是的,格虎城的告急文书发过去,他就星夜赶来了。”
“他如今,比那个粗鲁木讷的牙栾岗如何?”
紧那罗弯下腰彬彬有礼道:“恕老夫口无遮拦,咱们的妖盟第一卫士,惯于近身搏杀,仅次于磨陀烈而已,毕竟是万人敌的格虎双雄。而翎师……城主大人也是知道的,这个真不好衡量判断,真要比较的话,只能让他们在斗兽场里试一试了。”
白音道:“他好像还有个绰号?”
“绰号?哦,六臂将军。”
翎师,即是弓箭手,在南瞻部洲被称为“箭士”,在西牛贺洲东丘境内则被称为“翎师”,而东丘翎师中箭术最为出奇凶狠的,六臂将军无出其右,甚至于被军中劲卒奉若神明称之为“弓开半尺无敌手”。
柳伏枥惯用的那张弓,也颇为特殊,名叫“不见弦”,并不是真的没有弓弦,只是大多数情况,没谁能看清柳伏枥撒弦松指的过程,这位东丘大妖已经毙敌于百丈之外。
参知政事紧那罗趁着苏洛忙着火燎击鼓的功夫,便领着这位六臂将军登上了城头。
瞧着柳伏枥的身躯模样,白音回想起那年发生在花神殿前的事,仿佛是儿时的一场梦,只不过现在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