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虎城西,原本焦黑的荒野大地上,再次淌起熔岩般的火河。
火河仿佛独具灵识,幻化人形,游曳其中,再朝空中飞过的任何活物吐息溅射。
一河之隔,两座棋盘。
西面是戚灵与众位将军统筹帷幄的西岭大军,大阐长老则根据风盟卫探听的各种情报,开始为她拆解剖析格虎城内格局。
既要避免业海失控,又使格虎城内有灵众生得以解脱,那么就不得不将格虎城内的各方势力区别对待,因为无论是血统纯正的高阶权贵,还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底层妖兽,面对一场鏖战,都会在心底生出趋利避害的心思,哪怕是需要他们作出壮志断腕的抉择。
戚灵对此深表赞同,这位掌管金刚山多年的金翅族大长老,不愧是百年来的西岭枭雄之首,对于推演战局洞察人心有着独到的见解,格虎城内势力盘根错节,如何抽丝剥茧,将那些冥顽不灵之辈一一揪出来,这位长老貌似也颇为擅长。
所以戚灵安排大阐长老开始到正北、正南、东北、东南四个方位部署军阵,同时双管齐下着手准备破城之后的繁冗事务。
至于那三千名夜明玄甲军,按照戚灵的意思,继续由稳扎稳打的狄公凛担任指挥官。
黄昏时分,残阳黯淡。
三千手执雷法大戟的夜明玄甲军临河而立。
格虎城上“彼岸鼓”三声急响,火河嗅着妖味儿开始朝西蔓延。
狄公凛没有骑御走兽,选择步战,瞪眼盯住火河内那团乱七八糟的狰狞火灵,举了举手中长刃,“进攻!”
大地之上,三千玄甲军步步为营朝前行进,好似构成一道堤坝,就在即将接触火河时,滚滚热浪就将前排的军士须发眉毛燎熏的干枯打卷,不过转瞬之间,这排军士胸前的夜明木就发挥了作用,肆虐的火河如被冷水浇头,灵力迅速干涸,热炎光芒消逝,须臾之间沦为炭黑,一丝灼热余烟也没有留下。
大军脚步加快,震天动地踏河而来。
格虎城头,鼓点越来越急。
自城头流淌而下的火灵之力源源不绝,然而三千夜明玄甲军的胸甲却如万丈沟壑,任滔滔灵力喷涌涌来,可怎么也填不满。
城头之上,观战的宿霜担心不已,她读出了大巫师苏洛的心思,愤怒且焦虑,但是苏洛今天可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于是宿霜急匆匆跑到妹妹乌月身旁,口中连声喝令她快走。
此刻的辇鼓阵列前,在苏洛的声声催促下,鼓声连震如同珠落玉盘,终于有几名击鼓女用力失控,锤破了鼓皮。
一团热浪顿时从中喷出,几名鼓女瞬间身躯焦黑。
紧挨的着鼓女惊叫不已,丢了鼓槌,开始四处逃窜。
苏洛鬓角发丝被热浪拂乱,她撩开眼帘,想找出个补救的法子,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遥遥对着即将逼近城池的夜明玄甲军伸出双掌,喝道:“连心火!”
毫无反应。
三千块夜明木,三千个无底洞,火灵的咒力,令胸甲闪耀出一层层光泽,仿佛隔着一潭静谧池水,遥遥看了场水中的烟花。
少女乌月盯住大巫师,神色沮丧,被姐姐宿霜一把拽住,开始随着鼓女们狂奔,一言不发。
参知政事紧那罗陪在城主白音身边,俩人认真地聆听苏洛所说的一字一句。
这位大巫师犹不死心,杏眼中透着一股倔强,她吟唱道:“泽灵虚伫,万物为腐,大过!”
“腐?”
西侧军阵中,白酉喃喃自语,“清微禁术?”
三千夜明玄甲军脚底下,浮现一团团幽绿涟漪扑朔不停,紧接着一团极小血雾从中喷出,似与先前巫师罗格召唤亡灵那般相似的路数,白酉毫不迟疑,手指苏洛,也轻声低吟:“一阳初发,天地之心,万物以复,载落星辰。复! ”
道门雷法复咒,破除一切虚妄。
大地之上,转瞬如初。
兵临城下的夜明玄甲军只顾着盯住城头,对于脚下发生过什么浑然不觉,这些西岭妖军面对触手可及的格虎城墙,已经显得极度亢奋。
不知是谁,突然间喊了一句,“城门开了!”
附近的玄甲军士迅速放弃了攀登城门的念头,掉转锋芒,朝城门前围拢。
不曾想一道白光闪过,城门前一名玄甲军胸口如遭雷击,整个巨兽身躯被震飞,撞在了身后巨兽身上,仍旧不停,最终接连撞倒三十余名军士,才在远离城墙百尺的地方停住。
三十余夜明玄甲军,夜明木胸甲洞穿,血流不止。
格虎城门前,三千军卒犹如一堵沙墙,被人一指轻轻划出了道缺口。
“柳伏枥。”
陪在戚灵左右的西岭妖将吞骸凝望远处,“没错,是他。”
戚灵问道:“那人是谁?”
妖将吞骸又瞟了那边一眼,以确定的口气道:“是他,很好辨认!长戚大人,城门口出来的那个上半截是人身,下半截是马体的家伙,四只蹄子雪白,加上两条人身手臂,被东丘妖族喊作六臂人马将军!是个翎师,拿的那张弓名叫半尺,弓拉半尺,可破千军,是个狠角色,可能如今,位列东丘一等武官了。”
一只身高逾越过丈的人马,浑身黑甲,左臂紧握反曲弓,傲立城门前,手速快如奔雷,每次扣动弓弦,便有数十名玄甲军被一股激流贯穿撞飞。
这只人马身后,自格虎城门中又杀出更多东丘妖盟军卒。
夜明玄甲军指挥官狄公凛第一时间意识到状况不对,喝令部下道:“攻上城墙,所有战士!给我上城墙,顶住压力,不许去城门,不许去城门!”
此刻在场的群妖都恍然回神,明白了格虎城门陡然间洞开的根本原因,是打算吸引部分攻城战士,减缓城头上的防御压力。
而那只人形马身的翎师也的确成功了,不仅在极短时间破开了围城豁口,又朝前迈动雪白马蹄,将自身彻底陷于阵中。
戚灵见他所处位置与三千夜明玄甲军并列一线,又朝城门北侧渐渐抬起双臂,心下知道不妙,立即喊了句:“浮光!”
紧接着,地面土层一碎,尘土翻飞。
巡狩师浮光快到将身形化作风行,鹰隼般掠入战阵,牢牢盯住柳伏枥没有护甲遮挡的健硕左臂,准备等他右手一抬起来,就立刻切上一轮风刃。
柳伏枥四蹄如同扎根大地,忽然扭身,名叫“半尺”的曲弓在掠影眼眸中构成一道竖线。
一道白芒激荡。
与此同时,浮光将一轮风刃祭出。
两股劲力直直撞在一处,一瞬间,浮光察觉力不从心,只能乌龟似的竭力翻身,虚灵而不似实物的白芒箭影从他腋下穿过,直勾勾窜向西岭军阵,几名金翅族人振动羽翼投掷金槊齐出,风盟卫各自施展了风灵之力,才将这道白芒挡在百步之外。
身为翎师,却不用箭羽。
白酉道:“从前,南瞻也有此等类似人物。立于山巅,不用箭矢,撒弦松指即可落雁,美其名曰,惊弦。弓道,即是剑道,也是拳法,寻常招式以物击身,此妖弓道则是直击其心。”
寒烟忽而道:“真人说的在理。不过我一开始就觉得蹊跷,那妖所用的弓弦,似乎与我这琵琶幽怜如出一辙,扣而不动,莫非也是上古琉璃质?”
戚灵顿时回想起了《甲级护卫蓝筱之手卷》中的记载:琵琶幽怜,平水历前八十五年曾为西牛大洲风皇山风皇祠祭酒舒妲持有,现由风皇祠巡狩师寒烟所持。此物四弦为远古琉璃质,对应地火水风四灵,可逐一奏演,专克诸般符咒灵力,亦影响生灵神识。
戚灵道:“天星避尘砸碎了琉璃世界,并非销毁了琉璃世界。因此,如今四大部洲,有远古琉璃晶存世并不稀奇,被能工巧匠制作成诸般兵刃,这一点才令我诧异,是谁能将琉璃碎片信手锻造呢?”
白酉摇头道:“我亦不知。”
此时浮光额头淌出些许汗水,迫不及待再次近身柳伏枥,四周稍近些的夜明玄甲军士仍有百余名,其中有数十位见巡狩师有些吃力,也不顾狄公凛军令,贴着格虎城阴影,逼近了那位六臂将军及身后的东丘妖兵。
百步之内。
数十把雷法大戟被玄甲军奋力投掷出去。
戟尖划出阴影地带,经阳光一照灿若明镜,几十名东丘小妖想要躲闪,可即便大戟落空插在地上,十步之内依旧破开风雷之声。
来自清微道山,来自白酉的心传雷法,借着大戟拖曳的金色电芒,在格虎城门前轰然大震,身上被插入大戟的东丘小妖顷刻暴毙,而其余众妖都觉得靴子底下传来强烈麻痹感,浑身酥软难以自持,就连人马翎师柳伏枥也在乱戟丛中无可落足,不敢恋战,倒曳着那张“不见弦”,一步飞上城池。
……
而这样的雷法大戟,仍有两千余把。
白酉怕一剑摧垮格虎城,就将沉甸甸的雷法真意,分散寄存在了三千只兵刃,结果不出他的意外,收获奇效。
在较为狭窄的城墙上,飞虎般的夜明玄甲军展开了一场对东丘妖盟和固山十卫的单方面屠杀。
格虎城头,千年来第一次插上了风皇山的旗帜。
一炷香时辰过后,玄甲军稳稳占据了号称“三千年武运不绝”的格虎城头,戚灵眺望西岭牙旗,紧抿着嘴唇,并未下令让身后十万妖族顺势进城。
格虎城内生灵百万,一旦放任大军夺城,半日里城内就会出现尸山血海,彼时业海滔天,就再无人能勒止住战端。
戚灵目光柔和看了眼白酉,沉吟道:“真人,我独自进城。”
寒烟担忧道:“大人是要与新任城主谈判?”
戚灵道:“不,是去和城内一切有灵众生谈谈。”
“我与你同去。”
白酉面无表情看着城池,像个孩子般执着,“我推测,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戚灵不禁笑道:“真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白酉点头道:“我仅是知道,近万年的光阴长河里,孕育出的英杰奇才,比我挥剑的次数还要多。光阴长河带走了许多人,而能留下的,都是对你有威胁的。”
戚灵若有所思捻了捻发丝,轻轻说了声“好”字,身形霎时隐遁,出现在了格虎城墙上,伸手按住玄甲军指挥官狄公凛的肩膀,放眼身前的千楼万宇,放声道:“将军暂且停手,不须下去。”
紧接着戚灵闭上双目,以风灵之力强行催动体内土灵残念的大地契约,继而朗声道:“大荒虚伫,畦封其位,地泽临!”
以风催土,灵咒一出,天地震颤。
戚灵身前的格虎城内,城墙底下轰然作响,茫茫烟尘当中,一堵横亘城池南北的土墙拔地而起,最终高度比城墙仍要高出数十丈,气象巍峨不已。
千余名夜明玄甲军,以及城内外无数妖族瞪眼瞧着脸前高墙再起,将战火暂时彻底隔绝。
一道无需言表的止战墙。
戚灵脸色沉静,有如那日倚天峰照海石前的白雪,她飘然飞落墙顶最高处,一身澹然袍袖,随风鼓荡。
戚灵俯身望着,苍茫的格虎城中,巷陌间,东丘黑甲妖兵夹杂在脸色惶恐的各族妖兽间,庙宇里,衣着华美浑身璎珞的贵胄们痴痴看着高墙错愕不已,戚灵将声音融入风中,吹彻所有街巷:“人生善念,天地佑之,人生恶念,徒害己身。我乃西岭风皇,名为长戚,今日率十万妖族前来,并非要将刀兵加诸尔等之身,实乃因西极之地,业海自源头肆虐,使万里山河沦为不毛之地,亦使生灵血脉勾连,渐渐心身丑陋恐怖,尔等妖兽种种躯体,也并非天生该当如此,此种境况,在西牛贺洲,名为业海波及,在南瞻部洲,名为业障因果,天下同源,四大部洲无可幸免者。一旦沉溺其中,必定无法自拔,尔等性情也将嗜杀为恶,狂暴贪婪,以至最后独生独死,自尝无尽苦乐。我今来此,唯愿城内生灵,与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安定法门,共寻解脱……”
戚灵言语如春风化雪,流淌进了城中每一条溪流。
格虎城内,大巫师苏洛没有答腔,脸部明显有雷法灼烧痕迹的白音,一把推开搀扶的卫士,双眉紧锁。
参知政事紧那罗四处派人寻找牙栾岗,而那位六臂将军柳伏枥与他当街而立,凝望着高墙顶端的白衣女子,半举宝弓,犹豫不决。
参政老头紧那罗哑着嗓子道:“将军,射一箭!让她闭嘴。”
柳伏枥眼神坚毅抬起宝弓,戚灵同时也猛然看向他,轻声喝道:“你的弓弦,太细了!”
“你的弓弦,太细了。”
听见这句话的翎师柳伏枥如遭雷击,他瞄准戚灵的眼角抽搐不止,也深深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透过“不见弦”弓身上的那根远古琉璃弓弦,他可以望见淡金色交织勾连的业海波澜,可以辨别方位,可以洞悉人心,这也是他箭无虚发所向披靡的根本所在,“弓弦太细”另一层含义便是说,他目之所见太过于狭隘,既然能看见琉璃缝隙里的业海,就应该正视业海,而绝非让自身也不断沉沦,能一眼看穿琉璃弓弦根脚的人,除了上古神只,四位灵君,还能有谁?
对面若真是风灵之君,这一仗,还怎么打?
柳伏枥默然低头,看了眼四蹄,人马族就是从西极之地迁徙而来,自己被迫血脉勾连的生灵之一,他不清楚还能得到怎么样的解脱,但自神只口中吐露的“解脱”二字,就让他心神震颤不已。
参知政事紧那罗见状,脸上皱纹嵯峨,长长叹了口气,随之朝戚灵轻轻抱拳,扭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