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丘夜色姗姗来迟,月照格虎。
失去了私生子秋池作为主心骨的固山十卫大小统领纷纷卸甲,各自归家。
东丘妖盟的大半兵卒,也一边倒放下兵刃,剩余残部,则尾随白音与苏洛,沿着街衢狂奔出了格虎城东门。
戚灵也并未下令追赶。
号称“三千年武运”的格虎城,似乎在今晚降落幕,往日喧嚣不已的东西集市,也迎来了久违的宁静,郎朗月色下,整座城池万家灯火,静谧的出奇。
白酉与戚灵并肩走在了格虎城街头。
这位清微山真人回想了倚天峰那块照海石,轻声道:“风灵之力,将你的言语送到了每个人耳畔。那一刻,城内静若太古,所有人都在静心反思,你我站在此地,若透过琉璃晶看,那时的业海,是不是真会停止了波澜?”
戚灵背负双手缓缓行走,浑身放松,点头道:“也许吧,但那仅是一瞬间。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
白酉若有所思道:“若天下四大部洲无尽生灵,同时听见你刚才那番话呢,你觉得会怎么样?”
戚灵嘴角微微泛出笑意,手捋鬓发,摇头道:“即便是天地之间最为自在的风,也无法时刻布满大千世界每个角落,所以真人的此番设想,我很难做到。倘若业海真成了一潭安静的池塘,纵然有人丢下颗石子,荡起一阵涟漪,最终也会重归平静的话,即便我身为风灵之君,也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白酉叹道:“若人人近乎天道,则人道不存。人道不存,我也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光景,总而言之,就像是……是我一剑抹去人间!我初学无可师法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之间,无人可以为我师,无事可以为我法,从虚空中来,向虚空中去,无所求,亦无所得。也因为无所得,我得到了那一剑,我是指,那一剑的剑意所在。”
戚灵喃喃道:“虚空吗?琉璃世界的尽头,业海的尽头,只有虚空了吗。”
两人散心走出百步远,不知不觉间,察觉到街角几家店铺门扉虚掩,里头烛火摇曳,却似乎空无一人。
顷刻间戚灵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风中再未传来过格虎城生灵的低吟言语声,猩红幔帐遮天的妖族寨子里头寂寥空荡,人族聚居的黄泥巷子里杳然无音,东市万妖寺方向是如此,西市宝华塔也同样境况,仿佛居住百万生灵的地方,悄无声息间成了座空城!
白酉神色凝重,望向不知何时变为茄紫色的天幕,低声道:“没有真气吐息,我感受不到有活人在,方圆三百里都感受不到。”
戚灵清楚大阐长老及寒烟、掠影他们都守卫在格虎城四面八方等着她,天地间的风灵互有感应,可以算是形影不离,然而此时此刻,却在杳然之间断了联系。
戚灵凝神望着天穹,一向柔和的眼神有些不安道:“夜色也古怪,空中没有星辰,只有一轮明月。地上这座城,像是某种阵法隔绝了天地?我也感知不到任何人了。”
白酉离形出尘,身子掠向高空,望向四野,格虎城之外群山依旧,却如同鬼域死寂沉沉。
他重新落回街道,沉吟道:“倘若你与风盟卫失去心念联系,这时他们一定已经安耐不住,若此刻我们二人所处格虎城真是阵法,那么外面的世界仍旧独立存在,西岭妖族恐怕会杀入真正的那座格虎城来找我们。”
戚灵愣道:“那么……”
白酉道:“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成为业海波涛中的一点镜花水月。”
二人走到花神殿前,里面不曾被点燃过烛光,月色照耀进去,仍旧如同阴霾不开的地穴。
戚灵面带一丝愁容问:“真人还看出什么端倪,这座城,就只有我们两人在了?”
体内蕴藏的那一魂一魄忽然开了口,玄松魂道:“长戚大人,我们还在!”
“玄松、雪琴,这是什么境况,你们清楚吗?”
雪琴魄道:“怎么,主人?你和真人遇上麻烦事了?”
戚灵茫然道:“咦,这回你们瞧不见了?我和真人走在格虎城中,不知怎么,就觉得四下无人,仿佛置身一座空城,城外也是如此,仿佛天地之间的生灵都失踪了。看天空颜色,你们不觉得古怪吗?”
玄松愣道:“啊?透过大人双眼,看天空依旧啊?星河璀璨,乌月遮月。”
雪琴魄也有些不解:“我俩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之处呢主人。”
戚灵让一魂一魄稍等,见白酉环顾四周,又抬头望月,第一次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他伸出左手作剑指,在自己眉心一点,一粒金光闪耀紧接着消失不见。
白酉若有所失的盯着戚灵的容貌,“阳神与阴神不受波及,城内一草一木又真实不虚,你我还能联袂四处闲逛,所以不是梦境!长戚,你……”
戚灵惑道:“怎么?”
白酉留在原地,打量着戚灵那双清澈眼眸,道:“我在想,此刻我眼中的你,是否是幻象。”
戚灵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缓缓避开视线道:“不是。”
“如何证明?”
证明?
戚灵没想到白真人会执着的问出这么个问题,她聚精会神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那我可要敢问真人,什么是幻象?”
白酉一本正经道:“就是我中了某种幻术,所见皆是虚妄。若果真如此,我眼前的格虎城,以及陪我在这里行走的你,都该是我的心念所生。”
戚灵反问道:“那真人心念所生的我,还是我吗?”
白酉摇头道:“不是。南瞻有术士,也擅长幻术一道,中术之人三魂七魄皆在无所察觉之间沦入玄妙境地,所见种种,都是如露如电的梦幻泡影而已。”
戚灵莞尔道:“我明白了,看来,格虎城内仍旧有些不死心的人,将我与真人拉了进来。”
在森林中迷路最好的方法还是爬上树梢,寻一处参照物辨别方位,而在一座幻术迷城里,戚灵所能想到的唯一参照,就是体内两位小妖王的魂魄,因为他们似乎没中什么幻术,按照雪琴魄的解释,她与玄松魂均是残缺魂魄,并没有正常生灵眼、耳、鼻、舌、身、意这六种神识,所见所闻都是通过戚灵的真身获得,若是出现戚灵神识感知与玄松雪琴不同的状况,那么仅意味着一种情况:
戚灵肉身魂魄神识,被某种秘法蒙蔽。
“而能蒙蔽一位拥有风灵残念之人的术法,要付出的代价,或者说要施展的神通境界,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玄松魂继续解释,“倘若长戚大人怀疑自己中了幻术,被囚入一座迷城,不妨就点两盏灯。”
所谓的灯,就是体内这两位妖王。
戚灵闭上双目,感受着此方天地间仅存的风灵之力,她左右摊开手掌,缓缓捂在眉心,以风灵牵引体内精魂,再次平摊手掌时,两尊灰影浮现半空。
白酉目光如炬,也颇为讶然。
这位真人还是第一次瞧见,一男一女两位相貌不同的阴神,男的是只西牛贺洲的千年树精,女的是东胜神洲的娜迦水族,二者眼神空洞,瞧了瞧四周,又望向戚灵,两手勾紧略显紧张悬荡于她的掌心,随后各自轻轻跃下,伸展腰身,朝戚灵深深施了一礼。
千年树精依旧是玄松魂的声音说道:“长戚大人,就由我来为大人与白真人引路。”
戚灵冲白酉一笑:“这下,相信我不是你心念所生的幻象了吧。”
白酉张着嘴,迟愣片刻才说了句“这样就好”。
按照玄松魂与雪琴魄所指,此刻他们所能感知到的格虎城内,各色建筑里头依旧尽是人言兽语,那些生灵操着西牛贺洲东丘官话,都在议论着风皇大人的种种神迹。
即便沿着街道走出格虎城门,戚灵与白酉依旧看不见那些生灵,不过最为特殊之处,就是玄松魂与雪琴魄不约而同认为中天那一轮明月,是下弦月。
反而戚灵和白酉目之所见的,是一轮满月。
白酉盯着那温暖舒适的月光,微微呼出一口气,对戚灵道:“原来古怪在这里,待我一剑开天去。”
玄松魂与雪琴魄已经有三百年之久没有踏足在地面上了,他俩挪动略显僵硬的步子站到戚灵身侧,仰望白酉腾身而起。
白酉蹲据在半空,朝着那一轮明月喝道:“太微剑式,饮北斗!”
玄松魂喝彩道:“真人这招我上回见识过,在拘雷长老陵墓里头,那可真是气派,真人仿佛手握北斗七星,舀了满满一大勺天地真气!”
可这些溢美之词刚说完,玄松魂就有些后悔。
月光仍旧静谧如初,白酉一剑过后,天地安静的玄松魂有些受不了。
雪琴魄愣愣道:“玄松……你结结实实喝了个倒彩。真人不会揍你吧?”
戚灵聆听天际,记得上次在拘雷长老陵墓中白酉所施展的“饮北斗”确实借力于天外星辰,雄浑浩瀚的无尽真气瞬间充盈石室,而眼前的茄紫色天空中,一粒星辰的光芒也瞧不见,仿佛那轮醒目的满月,彻底切断了白酉与天星间的法脉神意。
戚灵也飘身而起,近些轻声问道:“真人,我来试试?”
※
格虎城外,星汉灿烂。
两千余夜明玄甲军在狄公凛的带领下,踏着星光重返营地,妖族大将赫默率队迎接,移开车马辎重,帮忙拆卸着玄甲军胸前的甲胄。
忽然间,一名玄甲军妖兽紧捂胸口,脸上痛苦不已,浑身上下随之而猛烈抽搐。
因为玄甲军是临时抽调,这只妖兽之前隶属于赫默部,这位妖族大将还从没见过部下掉落一滴眼泪。
此刻的这名下属却痛的泪花直流,与此同时,军营内喧嚣之声不止,到处都有玄甲军倒下乱成一团 。
赫默急忙去扒开那只妖兽胸甲,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动,最后猛然用力,不禁倒吸两口冷气,他高声呼喝:“快!卸甲!”
赫默带来的所有妖族,都发现夜明木甲胄胸甲,好似长在了玄甲军胸口,随着甲胄被抛落地面,空中洒出无数血雾,每位玄甲军的胸膛中都留下了一个窟窿,原本打磨平滑的夜明木又长出了枝杈,深深刺入了他们胸膛,牢牢缠住心脏。
赫默呆呆立在营地中心,不知该如何发号施令,眼睁睁看着千余名玄甲军,在即将褪去胸甲前同时发生意外,一瞬间,这位见惯了厮杀的妖族大将情绪濒临崩溃。
一些风盟卫巡狩师闻声赶来。
浮光环顾周遭,痛苦呻吟叫声不绝于耳,他疯一般寻到中军帐篷里的寒烟,声音有气无力道:“长戚大人呢!出……出事了,玄甲军出事了!”
寒烟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紧咬嘴唇道:“我……我感知不到长戚大人在城里的位置了!”
不多时,大阐长老带领金翅族人上气不接下气赶来,其余六位西岭大将獳青、吞骸、古华、黎青鸾、婉扬、谢凝云也各自临时放弃指挥位置,匆匆汇聚在赫默营地。
“是格虎城巫师。”大阐长老放下怀中一名玄甲军尸体,然后脸色沉重的面向众妖,“是巫术,在夜明木上动了手脚。拿水来!把地上扎根在土里的木头都我给拔出来,拿水来浇。赫默部全体警戒,防止敌人偷袭。”
长老这三句话,第一句话直指要害,点名了夜明木出现意外的根源所在,绝不是长戚大人筹谋出错,第二句和第三句则是在悲恸中查漏补缺,寒烟与掠影深知大阐长老心思缜密,于是立即悄悄将与风皇大人失联的境况说了出来。
“风盟卫与风皇大人失去了联系。”
大阐长老站在营地垓心,抖动白色羽翼,稳了稳心绪,面对群妖也无所保留,说道:“我之所以立马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不怕扰乱军心,正是因为怕瞒着大家结果最后乱成一团!而且我想长戚大人一定不喜欢在格虎城里待太久,现在大人暂时没有归来,我等要怎么做,几位将军有什么看法。”
妖将古华朝长老说道:“长老,还有个坏消息。我与吞骸是最后赶来的时候,瞧见格虎城头摘掉了风皇旗,不过立马派人发出警讯了,要几处营地都格外防范。”
寒烟呼吸急促起来,缓缓抓紧了怀中琵琶幽怜,远古琉璃弦泛着凄惨光泽,“长老,想必是城内出了极大变故,我们是进是退?”
妖将赫默道:“进,则是救风皇。退,则是保万妖。”
吞骸道:“进,是杀进格虎,流血百万。退,是抛弃风皇,背弃祖宗!”
獳青瞪眼道:“若真的打进城去,业海滔天岂不违背了长戚大人本意,万一是敌人圈套,岂不正中诡计?!”
西岭第一女武官婉扬,低声应道:“妖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可为了这口饭,勾心斗角有之,杀妖越货者有之,吃饱了呢,还沉溺万种陋欲,还不让别的妖吃饱。究其根本,还是业海捉弄,与其让它吞噬我们,不如我们来平定它!碾碎它!不枉世上走一遭。”
獳青点头道:“还是婉扬将军看得明白!”
妖将赫默朗声道:“长戚大愿,乃在于定四洲之心,我等虽为蛮妖一族,也知道九死无悔四字真意,地上躺着的兄弟,也必定无悔!是不是?”
营中,近万名西岭妖族齐声道:“无悔!无悔!”
大阐长老叹了口气,站起身道:“那就,为了长戚大人,不进,亦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