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丘矮人一族,性情最为自负,如今也开始自嘲是地底下的孤魂野鬼,冷暖自知。
那些在地穴深处修筑的矮人府邸,因地制宜,有些掏空了岩层,大厅辽阔高达百尺,宏伟之余,也压根不须有严丝合缝的泥瓦手艺,一排排撑顶青石柱子,如剑戟阵列,要比风皇祠及花神殿还气派百倍,矮人族雄心也可见一斑。
遇龙山是昔日格虎城固山十卫的用兵之地,山脉纵横三百余里,往北是孤曜、赤焰二山,约莫在是南部与西岭战事吃紧,遇龙山的东丘妖族军队撤走之后,这么大一处地盘,成了无主之地,尽皆被矮人一族收入囊中。
反观遇龙山根内部,原就堆满了被矮人采掘洗炼出的珍贵灵石宝矿,仅是金刚山一度渴求的紫脂云母就有上万斤,还有能在宝华城直接替代金子的迦陵石,蕴藏灵力甚至能直接煮沸汤药的温水石、照月晶,更是不可计数,有幸到此走私收购的各路妖类,都情不自禁学人族口气喟叹,巍巍乎盛哉。
掏出蕴灵宝矿的那一霎,也是矮人们打心眼里觉着唯一高高在上的时刻。
其实矮人一族之间也闹过不少分歧,跟那些妖兽争夺领土一样,斗械谋杀,在深不见底的地穴中撕破脸是家常便饭,只不过事后将尸体埋入矿山神鬼不知。
他们并没有僭越的观念,首领只不过是能暂时带领他们生存下去的人,矮人也从不会去修什么家族祠庙,因此地下内部举族迁徙的事颇为常见,每次迁徙,自然要带上门第内一切灵气宝矿,倘若南瞻部洲望气士从高空俯瞰东丘地理,恐怕会整天窥探到地脉灵气流转不停,如江河汇集入海般涌入遇龙山的盛况。
遇龙山,是矮人一族迁徙所能到达的最北之地,再往北,赤焰山的地脉几乎被金翅族挖塌,在没有确定传说中的夜邙山入口位置之前,没有谁敢带着家眷老小,涉险越过赤焰山,在深逾万丈,号称鬼见愁鹰不渡的绝枯岭一带撬动镐铲。
目前盘踞遇龙山这支矮人族的大首领,将近不惑之年,苍老得却像是个六十多岁的人族侏儒,因为迁徙,他时常要在不见天日洞穴内替族人执斧开路,不得不生食掉许多啮齿类的夜行族生灵,以及佩戴能在地底照耀出荧光的莹石宝矿,希冀以此强化目力,结果却突患恶疾,倒在遇龙山底。
追随他的矮人们将尸体抬出隘口深井,放在固山十卫修筑于爨龙岭上废弃堡垒广场,日光照耀下,大首领肤色惨白如雪。
一名叫的尤罗罗矮人,伸手擦了擦下垂下的两滴泪珠,面带辛酸接过了大首领的战斧。
尤罗罗朝声泪俱下道:“我的族人,风皇山有一位名叫长戚的女人,是西岭百万妖族的神明,你们或多或少听说了与她相关的消息吧?矮人传记《阿喀史诗》当中可都记载那些上古神只的故事,有个年轻的人族女孩,在久远岁月前,在咱们祖先的‘交界地’,与至高之神展开了一场决斗,却被至高之神打碎肉身魂魄,镇压封印住精魂残念,我敢说那是唯一敢与至高之神翻脸的女人,东胜神洲无尽汪洋的那位水灵之君,多么肆意的女人啊,在书中,都不如那一位潇洒。如今时隔万年之久,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再次降临西岭了,这事本身与我们矮人无关,因为我们现在的旅程终点,并非西岭,唯有夜邙山!老天爷不开眼,让我们迷失在这里,仍旧苦寻入口……是了是了,我们矮人是没有神明庇佑的,一切都依赖身上这双粗糙大手,可万一迟迟寻不见入口,我们将何去何从,要去相信那个风皇山的女人吗……”
几乎所有矮人的心思,能盘算如何离开东丘,恨不能骤然到达那传说中的广袤境地,有足够的疆土容身繁衍,再不必受东丘贵胄奴役欺凌,再不用遭不计其数的西牛贺洲妖族白眼。
夜邙山最早现于数千年前矮人族口口相传的诗歌《阿喀史诗》,在书中,那是一望无垠的地下沃土,自东向西,从南到北,从没有人可以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那里有天穹,却没有日月星辰,地上是沃土,也有肥美水草,也能粮稼耕种。
西牛贺洲每一支矮人的发迹,无不是靠着发掘地穴洞窟,而地穴更深处的夜邙山,就是矮人生而求之的宏愿征途。
然而随着格虎城战火平息,不断有好坏参半的消息传入遇龙山底。
眼前触手可及的安稳日子,让原本掀起夜邙山狂热的矮人们再次焦虑起来,是呆在西岭风皇庇佑下的土地中了此残生,还是继续探寻遥不可及的古老秘境?矮人族,开始慢慢有了分歧。
不过最近来往于遇龙山与格虎城的运矿车与日俱增,除了些熟客,矮人族碰上的陌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买卖忙的焦头烂额,也顾不上迁徙之事。
遇龙山爨龙岭隘口,几个青色身影跟着运矿车队来到守关矮人跟前,既没有东丘口音,也没有西岭军队的符节令牌,更没有购买灵石宝矿的意思,直接走入城关小镇中。
自从矮人打穿了镇子上的取水井,小镇原住户跑掉大半。
仅剩的门舖,是靠井水酿了几十年烧刀子酒的掌柜。
掌柜倚着门脸色阴沉盯住来往的矮人,满脸说不出的怨怼,不过矮人倒是对山中百姓毫不侵扰,对那几名青色身影也不过盘问上几句,随即放行。
一名青衣男人来到酒舖掌柜跟前,笑言道:“怎么称呼?”
掌柜漫不经心看了对方一眼,“北关老葛。”
青衣男人四顾张望道:“里头能歇歇脚,喝上几杯吗?”
“矮人血喝吗。”
葛掌柜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也不晓得在诉苦还是咒骂,凶得眼神都藏着刀子。
一望即知,他对那些往日地底刨食的泥腿矮子本就蔑视,突然被夺去水源,心里愤懑至极。
青衣男人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微笑道:“但饮无妨。”
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的酒舖掌柜,听见来者对矮人并不关心,脸颊勉强挤出了个微笑,轻声道:“从前我阅人无数,是不是海量人物,一眼就得出来。几位不俗,面貌当真不俗,到了爨龙岭,一定得尝尝咱家滋味。几位,远道儿来的?”
青衣人笑道:“公务在身,饮几杯也不妨事,我等从南瞻部洲来。”
“那也不远……”
葛掌柜话到一半,一时语噎,“什么,南瞻部洲!不得十万八千里远,到这爨龙岭来,还公务在身?”
大抵是被不谙人情往来的矮人折腾怕了,镇子上仅剩的住户,无不对外来生面孔抱有几警惕,一帮与风皇长戚同样来自南瞻部洲的青衣人,腰间挂鞘,血色穗子,落在葛掌柜眼里,那就跟山匪盗贼无异。
葛掌柜突然间有些后悔,连声道:“小店实在是酒缸见底了,只剩些酒糟,怕远道而来的贵客,喝不惯,抱歉抱歉。”
葛掌柜抱拳扭身,青衣人不由嗤笑道:“来者既是客,刀鞘一响,黄金万两!掌柜,怕不是想欺生么?”
一群面貌奇异,似妖非妖头顶犄角的异邦人族,不由分说挤近酒舖,将沉重刀鞘砸在酒桌上,砰然作响,不过几名青衣人并没有继续滋事的架势,坐定之后,旋即吐露出心思。
他们不辞辛苦来到东丘边陲这座山岭,为的是寻找一名身份特殊的巫师,据说是幼年时就生活在遇龙山爨龙岭一带,被人带离了故乡,后来修行巫道数十年。
酒舖葛掌柜稍微宽了宽心,只不过镇子上,靠外出修习巫法谋生的人不在少数,他只好打了几壶酒,问:“几位要打听的人,应该上了岁数,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兴许知道,有什么特征?”
青衣人还没答话,一帮闹哄哄的矮人便经过酒舖,见往日“恕不招待”的酒舖突然开了门,一个个乐得胡子乱颤,纷纷迈步进来,瞬间将这座不大的石室挤满。
由于青衣人占着凳子,矮人们索性坐到了墙角地砖上。
一贯见到矮子就心烦的葛掌柜眉头紧锁。
酒,已经给那帮南瞻青衣人端上了桌,自己还手举着酒坛刚掀下的盖子,哪还有什么理由能将矮人们撵出门外。
葛掌柜咬着牙槽,死死盯住脚尖,沉默片刻,他神色哀怨,朝着青衣人悻悻说道:“你们是要打听,遇龙山底下,住着什么巫师?”
遇龙山上,和遇龙山底下,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竖耳朵听着的一帮矮人不禁面面相觑,尽管如坠云雾,可但凡涉及遇龙山底的事,那必定跟自家挖的大厅,藏的宝矿灵石有关。
如今举洲纷乱,外乡人到此,几乎都是奔着收购宝矿来的,这帮青衣人族为何会打听山底住着什么巫师,山底,哪还有什么巫师!矮人们有些死脑筋,逮着能够蛮不讲理的机会,自然选择了蛮不讲理。
酒舖木门被重重一关。
葛掌柜除了条看家护院的花舌老狗,再没有护身的法子,他急匆匆翻进后院酒缸,从听见动静,直到彻底消失,才浑身湿漉爬出来,他瞧见那些矮人浑身伤痕惨不忍睹,也再不顾那丁点积怨,难以置信的伸手摸了摸脉搏。
死的不能再死了。
葛掌柜面色惨白,后悔刚才不该乱嚼舌头挑事,站到几名青衣人跟前,略微喘气道:“这些东西为祸乡里,死有余辜……我替大家伙儿谢过几位。”
青衣人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客套话不必再说,“特征是……老妪模样,曾被逐出此地,被日尊宗咸带去过西极,成为了九玄宫巫师,会性情大变,跟地上这群矮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不过那老妪摇身一变,反而匪夷所思的强悍,嗯,这种人,好像在西牛贺洲有个统一称呼,龙族。”
葛掌柜背脊发凉。
遇龙山,爨龙岭,这个地方若要说跟龙族没什么关系,那绝对是信口开河。
葛掌柜至今记得,打从儿时起镇子外就立有一块《爨龙颜碑》,乃是为纪念东丘亡故镇北蛮将军爨龙君所刻。
爨龙君,史书所载,东丘妖盟唯一一位龙族将领。
而青衣人口中的老妪,按年纪辈分来算,镇子上百姓都称呼她为龙君小姐。
那是个性子极好,脾气极差的姑娘。
性子极好,是对于守卫爨龙岭的龙君将军在世时而言,作为掌上明珠的龙君小姐,熟悉这里一草一木,对镇子所有乡亲都帮过点滴,而脾气极差,只因龙君被格虎城上一任老城主诛杀,噩耗传来,小姐悲怆至极,安耐不住心绪化作龙族真身。
龙族,不可大悲大喜,后来镇子百姓都知道了这一点,不约而同将龙君小姐视为镇子的最大威胁,暗地里想方设法要将小姐孤立,直到最后撕破脸皮无情驱赶。
麻绳总从细处断,可怜人总有可怜命。
葛掌柜叹了口气,对于“龙族”这两个字,他自然是耳熟能详,然而现在置身满屋血泊的处境,惶恐万分,他不得不怀疑起青衣人的动机来。
那个龙君小姐,又名叫桑姑的女人,确实会隔三差五悄悄回到镇子附近,在《爨龙颜碑》前磕头祭拜。
镇子百姓念起旧日爨龙君恩泽,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即便是暴虐多疑的格虎城老城主,都没有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帮南瞻人又图个什么呢?
葛掌柜摇头道:“呃,本地没听说过,有什么龙族巫师。”
葛掌柜眼神闪烁,却被青衣人按住肩膀,登时跪地,一双膝盖骨顷刻折碎,后者拖拽着他的发梢,摔入后院。
几名青衣将里外搜索一番,回来禀告首领:“是个鲧夫,其余活的,只有一条狗,七只老鼠,两处蚁窝了。”
“没有软肋?那兴许,就问不出什么了。”
青衣人摸了摸头上犄角,朝昏死的葛掌柜展颜一笑。
三日之后,酒舖被打扫的干干净净,重新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