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岭几位一等武官里边,就只有剑器女主谢凝云最没架子了,往日拎着壶酒踹开房门找那些大妖闲天,大妖们脸上多半情不自禁流露惶恐神色,运气好了喝丢魂,运气差些喝丢命。
不过时日久了,幸存大妖们总结出了个道理。
谢凝云这个女人,舌尖挎着剑,她开口时恭敬谦卑,温声细语,那倒一切好说,一旦耳朵听见了露骨泼辣之语,那么别迟疑,就该跟地师碰上罗盘指针乱转的情况差不多,赶紧的跑为上策。
不过这个道理终究只传于西岭一隅。
来自南瞻部洲的清微道士李良笈可是个直肠子,在听到“你要喝谁的奶”那一句问候之语后,居然朝那背剑的高个子女人缓缓点头。
他甚至又吐出四个字,“……是母豹子。”
少女乌月伸出双手挠了挠发梢,一脸的难以置信,既怕凝云姐姐一剑打掉空中二人,摔得骨断筋折,又怕这嘴上不把门的男人呆会儿被一剑斩了,不过在见到这盘着发髻的男人安然无恙后,又轻轻呼出口气,只是纳闷这些并非风盟卫巡狩师,却飞来飞去的都什么人。
李良笈忽而躬身施了个抱拳礼。
随之谢凝云发现男人背上是柄长剑后,眼神顿时温柔三分。
少女乌月心头巨震,没料到这位剑器女主姐姐容颜变化如此之快。
谢凝云笑道:“相逢既是有缘,二位可曾伤到。”
李良笈脸色如常,温声道:“姑娘好剑气。”
谢凝云摇头道:“是剑意,并非南瞻部洲清微道门剑气,不过仔细计较,意与气,气更胜一筹。二位是清微弟子?”
李良笈踢了一脚张仁,小道童连忙爬起,打了个道门稽首。
据谢凝云所知,西洲的清微弟子本该是留在天庭才对,长戚大人搬走三十三座神山之事,作天庭之根,西岭万妖无有不知,反倒是耳目闭塞的年轻妇人毒娘子,三年来不问世事,等到跟随谢凝云乌月来到了万寿山地界,才心中巨震,意识到眼前一望无垠的平坦大地,正是昔日家乡,整座碎叶山竟然荡然无存。
小道童张仁打量着这个眼神痴痴的美貌妇人,又瞧了瞧马尾辫少女,两个矮个子四目相对,乌月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问道:“你想喝奶啊?”
李良笈赶忙解释了这一路饿肚子的经过,谢凝云连连摇手,以示理解,如果不是万寿山看似繁盛实则荒凉,谁会夺路而逃似的,飞至空中还渴求一口豹奶呢。
不过西洲的厨娘倒是善于将兽奶调制成点心,谢凝云左看右看,此地真可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寻口吃得,倒要比御剑登天还难。
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处镇子,在百里之外,板上钉钉的需要点手段才能尽快抵达,谢凝云朝李良笈展颜一笑,从兜里取出干粮,“不嫌弃的话,尝一尝,我路过西边镇子时买的。你们俩,打算去哪?”
小道童张仁喘了口气,赶忙替师兄接在手上,“谢过好心姐姐,我们要赶往西岭风皇山。”
少女乌月瞪大了眼睛,“顺路哎。”
李良笈愣道:“三位也是前往风皇山?为何朝这东边走呢?”
谢凝云迟疑了一下,看了眼毒娘子,说道:“碎叶山已经被长戚大人挪移到西极之地,我听说,还要从妖族当中选拔一批功勋之士赶赴那边,成了西岭妖族趋之若鹜的地方,算是圣地,而且不次于风皇山。想必你的亲友和家人,也都安好,从某种程度而言,要比以往的日子还安稳。”
谢凝云又回答李良笈道:“绕路而已,二位是何处来?”
李良笈瞧了眼毒娘子,道:“我们就是从西极之地的天庭来。”
毒娘子心头大震,焦心问道:“敢问……碎叶山上青莲村,还在否?”
李良笈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天庭三十三重山中,除了结庐而居的清微弟子,原住山中的各族生灵,仍旧好端端呆在原处,除了修为不够无法横跨山界之外,其余倒与往日无异,不过山中飞瀑水意浓郁,风灵充沛,又无业海激荡,山中生灵住久了,也变得心神澄澈精神焕发。
对于毒娘子而言,这个情况不好也不坏,不过一想到又要与丈夫天人两隔,女人就倍感落寞。
西洲生灵登临天庭的资格,目前只取决于长戚大人,除了那批获得赏功匕首的妖族军士,还没听说有西洲人族生灵有此殊荣,不过若是为西洲立下赫赫功勋,倒也不是不可能。
谢凝云摸着鬓角发梢,琢磨着,有朝一日也得去天庭看一看圣境,欣赏一番长戚大人的大手笔,而毒娘子一想到仍有希望阖家团圆,也决意去风皇山碰一碰运气。
关于天庭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乌月完全可以跟玄雪耳环打听,然而少女对此,倒是不感兴趣,一心求着学成风灵咒术,再悉心打理好眼前事。
好在长戚大人并未对这送剑旅程,限定什么期限。
瞧着李良笈所背长剑,谢凝云就像是打开了话匣,主动提出结伴同行,若论对于西岭地界了如指掌的程度,谁也不及这位常年阅览行军阵图的西岭武官,谢凝云手指西北,一处叫长垣镇的小城,笑称那是西岭的“厨子之乡”,妖族私房菜一绝,是能让金刚山食龙老饕都要点头称是的地方。
好些宝华客商,前往金刚山,都会花心思绕路长垣镇,齿颊生香之余,多半好奇此地怎么生出品类繁多的草木香料?莫非上古四灵君之外,额外生出一位掌管天地间草木的神只,在长垣镇撒下了令人叫绝的香草种子。
不过近年来,商道阻断,时局不稳,西边孽海关外沦为死域,格虎城也一幅风雨漂摇的气象,镇子上妖族心绪浮躁,为了多赚几锭金子,几家知名菜馆间开始不择手段,互相安插眼线。
甚至闹出一桩大案轰动一时,一名帮厨切工趁无人之机走入后厨,在灶台上的老汤锅中里边塞入几粒紫车草种子,紫车草独生于西牛贺洲西北一带,不过也是暑热枯萎,岁寒凋零,极难存活,根茎枝叶无毒,唯独种子特殊,寻常妖族吃掉,仅会略觉口渴,偶尔心悸,若遇上灵力修为甚深的大妖不慎吞下,则迅速催动体内灵力与心神撕裂,以至于有只千年妖族巨擘在喝完一碗汤面后,双目通红,癫狂暴起屠杀周围食客。
帮厨切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唯一的破绽在于,此妖从前到市集买鱼,从来都是等鱼咽气了再掏钱,事后却一改往日小家子气,买了几条活蹦乱跳的新鲜活鱼。
如此反常举止,自然被守镇妖团给盯上。
李良笈听了这个故事,笑了笑,于细微处见人心。
不过在听到长垣镇一碗鱼汤面价格也比别处贵上一倍时,小道童张仁就不敢再吱声。
出家的低阶道童本就清贫,更何况是从天庭来的出家人。
那些修筑好草庐的师兄们,勉强可称之为家徒四壁,张仁可是连“四壁”都没有,兜里金银,也早落在南瞻部洲某个角落了。
不过也是托这位西岭剑器女主的福气,五人来到长垣镇时,守镇妖团的几名将官,一眼就认出了谢凝云,起先还是神色惊恐,左看右看,寻思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东躲西藏,可终归还是鼓起胆子,屁颠屁颠来到谢凝云跟前,请示这位一等武官西岭女将军到此何干。
那能何干?
无非是检查灶台,碗筷有没有清洗干净,最近镇上有没有新的大厨,饭菜有没有什么新花样之类。
谢凝云压根不需厚着脸皮张口,一位名为王吞的虎妖都尉已经着手布置,先是清场镇子头一号酒楼,然后调集镇上最好的厨子,又逐一检验食材,添置崭新碗筷,在得知谢将军带来的客人小道童想吃一碗素面后,就询问,是想吃“净面”,还是“黄面”。
一碗素面,也分两种?
守镇妖团都尉王吞点头哈腰解释,这一碗面条,大有学问,碰上锱铢必较又嘴上不挑剔的客人,通常都端上一碗“净面”,所谓净面是剔除了麦芽麦胚的面粉,还要添入洗白丹,滑石粉,看上去洁白如雪,十分干净,入口口感也细腻松软。
而“黄面”却截然不同,不仅在磨面时留下饱含水谷精魄的麦胚,有些店铺甚至保留了麦麸,除了面粉之外,绝不添加其余配方,此种面粉看上去卖相极差,呈现微黄褐色,口感吃起来略有滞涩,不过要比净面筋道,最重要的是,黄面保留着一丁点先天土灵之气,要比净面吃起来更有补益之功。
总之此地酒楼饭庄处处为客人考虑,各类食材,都常备多种,门清的饕餮想要吃哪些,只要事先告知跑堂小二即可。
而招待谢凝云五人的“知味楼”,更是对此毫不懈怠,
王吞不仅安排了一队手持嚆矢的军士将知味楼里里外外清点一番,更对楼内所用一切物件提出严苛要求,就连调味用的味晶石都要弃旧用新,重新打磨成粉。
谢凝云对此扬了扬眉,倒是很满意这位虎妖的做派,随口问道:“在此驻军?家乡何处?”
虎妖双爪抱拳道:“明知山。”
明知山,有虎,而且多出虎类大妖。
谢凝云笑了笑,随后带着乌月和毒娘子,请李良笈和张仁到知味楼落座。
因为小道童张仁点了份素面,提前端上了桌,旁人酒菜还没齐备的时候,小道童已经风卷残云吸溜一阵,甚至打出个饱嗝。
这一幕让少女乌月看傻了眼。
等到谢凝云与李良笈酒过三巡,滴酒不沾的乌月也吃了个杯盘狼藉,这会儿小道童已经借故起身,溜到门外,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肚皮。
李良笈皱眉叹道:“若按南瞻规矩,这家伙已然失了礼数。”
谢凝云嫣然一笑,“我听说过,南瞻部洲酒席规矩大,吧,不过西岭妖族之地,可没这么多繁文缛节,东丘应该也没有,对吧,乌月?”
少女乌月抿嘴点了点头,随后也起身离席,径直走向门口打算吹吹风,竟意外瞥见小道童正摇头晃脑,伸出一只袍袖,袖中鼓荡着满满的风,紧接着道童将手掌捋过自身胸口,长长吁了口气。
少女乌月盯着那股袍袖中的风,屏气凝神,悄然问道:“玄松,雪琴,那小子在做什么?”
雪琴魄以心声答道:“定是吃饱喝足,在此地调整呼吸,化解体内食物成为真气。”
玄松魂咋舌道:“瞧着小牛鼻子,一抖袖子正儿八经的模样,还真是让我瞬间想起了清微玄都的日子。别说,这家伙学那些剑师,举手投足,有模有样,仿佛再反手挥挥袖中真气,就能砸出一道术法。”
乌月小心翼翼问道:“这……他这操纵风灵的法子,仅靠吃饭就能获得?”
对于这个简单却十分复杂的问题,玄松自然不想回答,毕竟此刻少女的心思路人皆知,就将问题抛向雪琴,真气与灵气虽说天壤之别,不过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操纵天地之间的风,二者都没问题,只不过,一个是灵气引动,一个是真气催动。
个中玄妙之处,雪琴魄没有解释清楚,少女乌月已经急不可耐,跑过去给小道童鼓了鼓掌。
张仁一愣,扭脸道:“怎么?”
乌月眯眼微笑道:“好厉害。”
张仁犹豫了一下,“哪里厉害?”
乌月眨了眨眼,“就是袖子!风!嗯,真气,操纵风这样子……”
乌月有样学样,伸出手比划着,小道童张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继而抬手御风,猛然挥袖,落在街面上扬起一阵尘土,乌月瞧见了眼前一亮,睁大眼皮子,就继续竖起大拇指变着花样夸赞起来。
小道童以手引风,灵巧自如仿佛信手拈来,若论与西岭风咒的不同之处,乌月倒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此刻少女神色古怪,紧走几步,挨近了与她身高相仿的张仁,笑眯眯问:“道兄!”
这是乌月刚在酒席间学到的词。
“道兄,道兄你停一下。”乌月朝着沉浸在挥洒真气的张仁喊了两声,“你这一手绝活,真是了不起!你挥袖的潇洒模样,我真想找个画师给你画下来!嗯,一定不要白描,必须是彩绘!这个招式叫什么呀?”
小道童张仁被夸的有些找不着北,连忙道:“御风之术!”
听到这四个字,乌月眼眸瞪得更大,风啊,风啊,想什么来什么啊!少女心中默默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开口,用哪些词来赞誉南瞻部洲人族比较得体,不显山不露水,以免有拍马屁嫌疑。
不曾想小道童张口就问:“是不是想学啊。”
乌月猛然点头。
张仁强自压抑着心花怒放,这小半年来,可从听谁夸赞过几句,这刚吃完一顿饱饭,耳朵里灌进的溢美之词,就已抵得上过去十年!
张仁瞥了眼知味楼,生怕师兄瞧见,赶忙跑到墙根,朝乌月招了招手,“走,这里妖多眼杂,咱俩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