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知味楼隔着两条街,有一处堆满木料的空地,小道童张仁带着乌月来到此处,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打扰,随即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以一种古井无波的眼神,望着这个同龄人稚气未脱的脸庞,开启了清微道童第一课,御风之术。
小道童于此一道,算是一回生二回熟。
昔日在清微山门被采澐师姐逮住,强行给长戚大人演示如何感受天地间自在的风,还被赐了“吞糖真人”的不俗称号,这一点张仁可不打算隐瞒,此刻拍着胸脯,随后扎起马步,动作娴熟缓推双掌,运转周天,鼓动周身真气。
对于真气流转的法门,小道童也犹如竹筒倒豆子开始絮叨一番,紧接着示范如何将真气灌入四肢百骸,使自身轻如鸿毛,飘飘然脚尖离地。
人身奇经八脉大小穴位气府不可胜数,少女乌月是一个也记不住,不过倒是懵懂之间,听懂了“意在气先,意行气行”八个字。
“就是靠想呗。”乌月喃喃说了一句,随后按照张仁所说的清微道门观想之法,全神贯注将意念落在自身体内。
内观道。
身如暗室,一灯即明。
小道童张仁点头道:“对,不过你恐怕连气沉丹田都不知道是什么,丹田在哪,你肯定也不清楚。肚脐眼,底下三寸,叫下丹田,那个位置也叫气海,可以容纳真气最多。真气这东西嘛,急不得,正如我所说,也得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只要存蓄真气多了,底子足了,你才能像我一样,双脚离地。”
少女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指了指下丹田位置,又指了指胸口和眉心,“原来这个闪着金光,布灵布灵的地方,叫下丹田,那这里呢,还有额头?怎么也布灵布灵的?”
清微弟子皆知,人身经络真气流转,冲关夺府,犹如披沙拣金,偶有所得,便于气府丹田存蓄,渐生龙盘虎踞的气象。
若上、中、下三处丹田及周身百骸皆是灿若舒锦,无处不佳的话,那八成是走火入魔了。
小道童听的心有异样,开口问道:“什么不灵不灵的?”
乌月按照张仁所指,将三处丹田的位置准确点出,随后手指顺着督脉周天方向,朝下轻轻一划,“你不是叫我存想内观,看自身体内景象么,就这里呀,一路都金光闪闪。”
张仁挠了挠脑袋,“可我没让你臆想啊!所谓体内景象,自然看不见摸不着,是一个虚幻的念头,是假设出来的,真气流转的路线。”
蓦然间张仁脸色认真起来,生怕少女胡思乱想走学岔了道,于是双手拍掌,老气横秋的说道:“算了!大家萍水相逢一场,我不能为了在异洲他乡弘扬光大清微道术,反倒害了你,初学者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做的太少!脚踏实地专注于呼吸吐纳,百日筑基才是正道,百日筑基懂吗?得花费几个月,夯实灵根基础,如同修路,路修好,真气才能运转不滞。”
乌月瞬间收起思绪,不过仍旧默然指了指靴子,将所见到金光用意念引导至双腿,最终抵达脚尖,随后就觉得下半身轻飘飘。
此刻玄雪耳环当中传来一声惊呼。
玄松魂突然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连忙牵引耳环,飞掠而下,悬停在乌月脚底。
小道童伸手掩嘴,一脸的骇然,就瞧见少女的马尾辫倒竖朝天,整个身子已然浮空,双臂好似游泳在茫然无措四处扒拉。
张仁讲出的清微御风之术,就这么被乌月轻而易举以心神催动,不过此刻少女应该也是头一遭碰上这种情况,悬停在半空,逐渐吓得不敢动弹。
雪琴魄那只耳环这会儿也掠在乌月身侧,开口作声:“真气,讲究的就是一个收放自如。会放不会收,可就麻烦了。”
玄松魂道:“重点哪是这个,在于这丫头从未修习存蓄过清微真气,浮空这么高,支撑她这般自如悬停的真气究竟哪来的?!”
听着两只耳环一问一答,小道童当场痴傻,一颗道心有些不稳,使劲捏了捏脸颊,才确信不是自己修行入了歧途出现幻觉。
一个异洲少女,天赋绝伦,清微道山,百名剑师无出其右。
眨眼功夫,学得清微御风之术。
还口口声声,能瞧见体内气府及真气流转?
小道童一向对天命不以为意,这会儿却有些认命。
素来嘴硬的玄松魂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在这天地间,就是离谱,就是没道理。
比如长戚大人初次接触西洲灵咒。
再比如这少女,长戚大人悄摸摸收的记名弟子,初次接触南瞻道学。
然而马尾辫少女悬浮于空地上的景象,似乎并不会因真气耗尽而结束,这会儿张仁有些焦心,擦了擦额头汗水,喊道:“咱能不能先下来?”
少女神色这才略有些呆滞,惶恐道:“怎么下来呀。”
这句话顿时让张仁听得头大,他接着喊道:“让……让真气流转起来,再缓缓将四肢百骸的真气,收入气府!”
其实少女已经彻底搞不清,内观所见真气,如何算得收,如何算得放,金光流淌全身,如堰塞江河决堤,奔腾不止。
乌月闭上眼,只好想着正驾驭一匹马,打算翻个身,一骨碌从马背跳在地面,哪知这一翻身,少女整个人又朝上滚出更远,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毫无征兆地飘飘然飞起。
空地内,只剩下一个蓝布衫少年,呆立在原地,不过小道童马上咬紧牙关,鼓荡真气飘起半尺,翻墙头,踩树干,最后撒开双腿狂奔去追赶乌月,一堆闪耀红光的耳环在后头也穷追不舍。
直到乌月抱住一处深宅大院老槐树,小道童纵身一跃,
抓住少女脚踝,运气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功夫,才将她从槐树上扯下。
张仁牢牢抓住乌月靴子,身形匍匐在地面,仰起脸不安道:“你,你停住了吗?”
乌月嘴角扯了扯,神色复杂的挠了挠脸颊,“好像,没有哎。”
小道童扭脸看了看,这座红墙大院修的颇为气派,正中央像是一间门扉洞开的大庙,于是死死按住少女靴子,蚯蚓般扭动身子,少女也心有灵犀,随着小道童节奏迈动步伐,来到了那间大殿。
之后便是小道童松开手,少女形同一只风筝,朝前迈出一步,在大殿里头继续飘然而起,最后壁虎般贴在屋顶横梁上,露出这么一副的古怪场景。
张仁仰着脸,乌月却在俯瞰着大殿的情形。
此处还真是一座庙宇,神位上,一尊极似傩戏的木雕,前头设有香案,插了不少红烛,供品摆着两个头颅,不过头颅殷红了桌案,地上星星点点,不知是烛泪还是头颅滴下鲜血,碍于这一幕太过血腥,见识过格虎城肮脏血腥事的少女,仍旧难以淡然视之。
小道童被这一状况吸引,猫着腰凑过去,转脸就干呕起来。
血腥味扑鼻。
血渍未干的头颅,居然还是一对西洲人族童男童女。
虽说早些时候,西洲地界人食妖崽,妖食活人,都是常有之事,然而那都是史书上的老黄历。
如今人族狩猎,不过打些不成气候的山野精怪,而妖族以人为祀的陋习,也在数百年前就已断绝,没想到这长垣镇内,藏着这么一所因循守旧的小庙。
张仁抬头看向那尊神只塑像,跟青面獠牙一活鬼似的,倒八字眉,耷拉着嘴角,一双眼眸雕刻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手里还握有一双水晶般的筷子。
小道童吞了口冷气,“乌月,咱们最好快点走。”
话音一落,原本敞开的殿门,砰的一声禁闭。
除了纸窗透进些许残光,殿内晦暗如夜。
张仁猛然去抓门栓,使足了劲却纹丝不动,乌月在头顶猛推横梁,将身子朝地面游了几尺,朝他双臂扒拉一阵,却听见身后吱呀一声。
二人齐齐回头,木雕神像离座而起,一双只点了褐彩的空洞眼珠,正直勾勾盯住少女。
紧接着木雕神像探出手臂,木掌紧扣的一双钢针似的筷子,朝乌月夹去。
小道童深吸了口气,纵身一跃,勾住少女手掌,将她拉扯到门口,青面神像身子一歪,竟一步追下供桌。
二人皆是从未见过此等凶神,退无可退,张仁只好拉着悬浮的乌月,朝纸糊窗口奔去。
突然间,玄雪耳环再次闪出两道虹光,分别悬停于二人脸前,玄松魂作声,“不对!”
小道童气态焦急道:“什么不对。”
不等反应,青面神像空闲的那只木手,照着张仁拦腰一挥,小道童急中生智,想起了运转清微真气,灌注单掌,打算硬碰硬试试凶神斤两。
哪知只是一撞,张仁整个人被弹起,窗楞和糊纸被身子怦然撞碎,索性整个人并未飞出,双手却扒拉着窗沿。
只是朝窗外余光一瞥,庭院白昼如夜,或者说压根就不见了栽种老槐树的院子。
窗外几乎算是两眼一摸黑,三丈外隐隐有个窟窿,还是通往不知去向的地底。
玄松魂驾驭耳环,急掠冲高,刺向木雕神像眼眸,却毫无作用可言,“这是昔日蛮荒妖族遗留下的食神庙!入庙如入口,这窗户外头,以秘法连着神像肚腹,只能走门出。”
张仁吓得一身冷汗,翻窗而回,紧接着凭借身材矮小的优势,滚身绕到神像腋下,说道:“可是门打不开啊,是有什么西牛贺洲的巫术禁制吗?”
不等玄松魂回答,木雕神像猛挥手掌,驱赶蚊蝇似的拍着玄松耳环,飘在角落的乌月,生怕长戚大人持赠之物有什么损坏,情急之余,胡乱流转周身气府,里头那些熠熠生辉的金光随之奔涌不迭,紧接着少女身子不自觉翻了两个跟头,随之腾空跃起,撞在木雕后脑,少女再一个转身后,偏巧骑在了神像脖颈上头。
木雕神像体型巨大,行动却不算迟缓,虽被少女勒住脖子,仍旧挥舞长筷,如捏两柄长锥,不断在大殿内转动身躯,刺向四处乱滚绕到香案后边的张仁。
等到张仁再站起身时,手里捏着一对小骷髅脑袋。
小道童发髻歪斜,朝着乌月神色骇然道:“这香案后头藏着许多小人头!好多童男童女!什么狗屁食神,这恶鬼!”
不过乌月吓得不敢去看,童男童女,自己跟这小道童不正是童男童女?少女一时慌乱,伸手蒙住了神像双眼。
木雕食神像似乎视线受阻,这才放弃张仁,伸出大手,五指张开,朝自身面门抓来。
乌月“呀”了一声,朝着木雕凸起眼珠猛挥单掌,竟轰然一声,木眸从中折断,紧接着少女反客为主变掌作拳,
不仅挡开木雕巨手,还朝脑袋砸出数拳。
小道童吓得一耸肩,不过毫不犹豫,飞身踹向食神木雕腰部。
二人前后错位发力,一尊木雕头颅从脖颈处怦然断开。
少女怀抱木雕头飘荡荡退了几步,低头呵了口气,一脸的难以置信。
木雕头颅断处,里头崩碎出片片晶石。
小道童张仁却单膝原地跳个不停,双手捂住飞踢的脚尖,脸色苍白吃疼不已。
不过张仁嘴里仍旧喊道:“我大清微有十余种内家拳法,我在书楼翻过本《怀真拳谱》,学得七七八八,回头得教一教你,乌月,瞧不出来,你个子不高,拳头真硬。”
乌月摊开白嫩如雪的手,就瞧见掌中经络金光仍旧流转不歇,少女喃喃道:“不要你教了,我,我有师父的。”
说话间,木雕身驱脖颈断处,一团青气当场喷出来。
紧接着青气越溢越多,猎猎有声。
随之一声彻耳轰然。
玄松魂的呼唤声也埋没在其中,“当心!”
※
知味楼中,李良笈正神色自若讲述南瞻风物,谢凝云含笑听着。
身前杯盘酒菜忽而四溅,随之一声巨响,从小镇东面传来。
虎妖统领王吞脸色铁青冲了进来,不过未等这虎妖张口,谢凝云已抓起乌月落下的剑囊,从轩窗飞身而出。
此刻镇中一处巨槐树边,屋瓦崩碎,浓烟滚滚。
西岭千年前的旧祠庙,多用绿瓦。
年份晚些,改用黄瓦。
按照小镇的布局划分,作为远古蛮荒妖族的绿瓦淫祠,是不该明目张胆修筑在镇中地带。
虽说这些年月风皇祠祭典大人对整饬淫祠鞭长莫及,可毕竟长垣镇过往商客众多,若没有本地妖族从中庇护,一处淫祠也绝不会保留至今,偏巧又生得一株千年巨槐,遮风避雨挡在院落上方,底下的庙宇大殿也几乎毫不显眼。
本地守镇妖团,明显在违背风皇祠规矩行事。
从前来说,谢凝云甚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妖族最重视血脉承袭的千年旧俗,贸然干涉,最后多半又是一拍两散,以武服人的局面。
但此刻情况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毕竟长戚大人已降临西岭,甚至业已一统西洲,蛮荒妖族部落的诸般习气,泯灭于光阴长河也是大势所趋。
此刻崩碎的绿瓦淫祠上方,烟尘极有规律旋转,显然有股风灵在底下激荡。
所以谢凝云脚踩屋瓦急掠而去,一边四处搜索乌月和小道童的身影。
紧随其后的是御剑浮空的李良笈,以及能否保住官爵犹未可知的虎妖王吞。
谢凝云来到炸得破碎支离的破庙前,脚踩槐树顶枝,盯着眼前的一团极为纯粹的风灵漩涡,确信应该是长戚大人的手笔,而且用来庇护乌月这丫头的可能性更大,考虑到这点,谢凝云没有立即进庙察看,直等到张仁与乌月手牵手从大殿走出,才从槐树枝顶飘然而落。
此刻李良笈与妖将王吞也到了,虎妖丝毫没正眼看那破庙,只是望着谢凝云的脸色,眼巴巴求这位上宪赏下一顿申斥,兴许还能赎去几分罪责。
食神庙藏在镇中,庙中以人族童男童女为祭品的事,王吞自始至终都是知晓的,不过却是碍于同为妖族,强龙不好压地头蛇,加之长垣镇有不成文的规矩,此地食神为大,才一直默许此事。
所谓地头蛇,乃是守庙祭祀的另有其妖,也算是一只大妖,名为离蒿,在本地素有威望,一直主持淫祠内外,平日里与守镇妖团谈不上热络,也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会儿王吞为了这个毫无交情的庙祝离蒿,栽了个大跟头,一时愤懑,信口多说了几句庙祝的风凉话。
李良笈来到张仁身旁,替他拍了拍背上尘土,见小道童拉住少女的手迟迟不撒开,就是一愣,问道:“手,干什么呢?”
不过李良笈瞧了眼乌月后,瞬间察觉出少女身上那股真气四溢的状况,赶忙伸出剑指,在少女眉心点了一下。
然后一道金光乍现,乌月身子随之一抖,唇间徐徐吐出一口清气来。
李良笈正色道:“不要意守丹田,放松,什么也别想,让气血自然流转恢复。”
谢凝云背着剑囊,怀中抱剑,站到少女身旁,左看右看,“发生什么事了?”
李良笈纳闷问道:“这小姑娘,修行过清微道法?”
谢凝云一愣,摇了摇头,“不曾听说。”
小道童张仁赶忙将事情经过大略陈述一番,并没有添油加醋,甚至说自己教人清微御风之术,纯粹是臭显摆装大瓣蒜,不过当提及乌月的遭遇后,谢凝云与李良笈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按照西牛贺洲巫师的那套理论,如果一个人天生拥有某种神通术法,那必定是过往乃至前世修行所得,没有被光阴长河冲刷掉,在漫长岁月中弥留下灵性慧根,在恰当时刻,会被突然间唤醒。
不过南瞻部洲清微道统中,素来笃定认为真气一道,虽有先天真气,不过那稀薄程度,也仅是能维持肉身不会朽坏,能运转真气开碑裂石,称之为有道之士的地步,只能依靠后天勤加修持达到。
这会儿乌月对此一脸茫然,倒是令众人有些踟躇不定。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长戚大人和真人白酉没有作出判断之前,在这西牛贺洲,没谁可以解释一个出身格虎城的西洲少女,为何会身负南瞻道门根基。
乌月小心翼翼瞄了眼谢凝云肩头,“凝云姐姐,剑囊,能继续给我背着吗?”
谢凝云扬了扬眉,将剑囊托在手中,说道:“长戚大人将这物件托付给你,又将你托付给我,咱俩,都愁啊。没想到,眼下这西岭地界还这么不太平。你若受了伤,有个什么闪失,别到大人跟前告我的状哦。”
乌月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却突然发觉这位剑器女主眼神格外温柔,甚至藏着一丝不可言传的羡慕。
谢凝云绕在乌月身后,替她勒紧剑囊,又轻轻拍了拍,“瞧不出,竟是个学剑的好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