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之刀,文人之笔,皆杀人利器。
不过在守镇妖团都尉王吞看来,谢凝云的三言两语,更胜刀笔。
对于妖族淫祠内木雕食神为何突然暴起,王吞毫不隐瞒,很快给出一个解释,那庙祝离蒿在外头有位手足兄弟,似乎叫作离碛,跟着东丘巫师学过数十载巫法,此妖不谙处世交际之道,唯独喜好钻营炼化打造宝器,回乡几趟,找来木匠雕刻出这么一尊凶神,以秘法炼化后,堂而皇之供奉于此间淫祠中。
不过与众不同之处,这木雕神只躯体中空,预先藏有整块琉璃晶,以作真身蕴灵之体。
琉璃晶石是从东丘矮人族手里高价购得,却不同于世间任何一种宝矿灵石,透过此晶石,能窥视见无尽金色光束,交织波动,其中蕴含灵气之盛,放眼西洲无出其右者,然而琉璃晶极硬,寻常刀斧根本难以錾刻,即便是拿解玉砂打磨,也不能雕琢丝毫。
起初离碛也是靠直觉才发现,以鲜血浇灌于琉璃晶上,随后才能下刀加工,鲜血浸润之下,即便锈刀钝刃也可慢慢将其打磨切割。
不过离碛却吩咐兄弟离蒿,别将此事外传声张,其实这浸润琉璃晶的鲜血,无论妖族人族,乃至飞禽走兽甚至于鸡血皆可,也仅是在雕琢时必备一些。
最后离蒿一口咬定,木塑食神中的琉璃晶,务必要拿人族童男童女鲜血时常供养,为此特意在食神手中添置一双晶石筷子,每逢童男童女入得庙中,食神皆能第一时间大享朵颐,吞之入腹。
腹内,不过也是琉璃晶块而已。
两兄弟这么做的目的,王吞也看得出来,一来是沿袭蛮荒妖族血祭之法,再者无非是妖性疏拙,跟人族绝不亲近,暗地以此过激之举划清界限,甚至是宣泄某种潜藏内心深处的不满。
而且守镇妖团几乎皆是见惯厮杀的妖族兵士,虽认为东丘巫师一脉多是旁门左道,不过对于人族婴童的性命也难以重视,加之淫祠供奉食神,打着长垣镇风土人情的招牌,令守镇妖族兵士鬼迷心窍,久而久之,反倒见怪不怪了。
谢凝云走入残瓦破庙,四处瞅了几眼,弯腰捡起一块琉璃碎片,揣入随身兜囊,随后疑惑道:“你也对此,见怪不怪?”
王吞心里一紧,赶忙道:“小的忝为妖团都尉,和弟兄们有失职有罪!往后,绝不能再见怪不怪,亡羊也得补牢,走错道就得掉头,不能将妖族良心夹在咯吱窝底下,办糊涂事!眼下正主不在庙中,这里闹出的动静,怕是给他察觉到不妙逃了,还望谢将军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立功赎罪的机会!”
一个黑衣人族女子,手提一栏瓜果蔬菜,探身出现在大殿残垣外头,瞥了几眼院内情形。
王吞见到女子,顿时有些变毛变色。
反而黑衣女子冲他笑着招手,“当家的,这是怎么了,一声巨响,吓得我肝儿颤。”
妖族娶人族为妻,女子高攀大妖勋贵,如今已是司空见惯,不过这会儿谢凝云打量着黑衣女子,倒是好奇,若此女知晓淫祠中以童男童女为祭品,该作何感想。
黑衣女子与谢凝云对视一眼,嘴角挂着微笑就来到跟前,先是绕着谢凝云和乌月走了一圈,又瞧了瞧李良笈与张仁,最后才揪着王吞衣领,替他理了理盔歪甲斜的姿容。
黑衣女人嗲里嗲气道:“大半天不着家,原来跑这来了。”
紧接着女人凑近王吞,拿下巴尖指了指谢凝云,秋波流转的眼神里头都带着话,她,是谁?
王吞赶忙抓住女人一只白皙的手,女人不以为意,反倒伸手指搔了搔王吞掌心。
作为守镇妖团第一夫人,在长垣镇里说一不二,这会儿陡然瞧见夫君陪在别的女人身旁,虽说不至于低三下四,可也跟矮人一头的随侍扈从一般无二,因此女人有些嗔怪,一双桃花眼盯住谢凝云,虽瞧出些端倪,也不敢确信,毕竟在西岭地界,能让虎妖夫君都放下身段的人族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女人微微一笑,总不能是风皇长戚来长垣镇了吧。
虎妖王吞神色慌张,皱着眉头介绍道:“这位,是西岭一等武官宝华城谢氏女将军,你可休要放肆。”
黑衣女人赶忙收敛笑意,躬身施了个万福,“小女宋舞娥今日着实有福气,见过将军。”
谢凝云会心一笑。
宋舞娥,舞娥。
不用猜,绝非本名,不过也是舞女出身。
长垣镇过往大妖花钱喝酒,少不了找些肤白貌美的人族女子陪侍,王吞能跟这女子凑成一对,八成没有媒妁之言,对此谢凝云本不想揣摩太多,奈何黑衣女子眼神曳斜,到处乱瞟残毁的大殿,若不是对其中内幕知晓一二,便是此刻记挂着什么。
谢凝云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朝乌月勾了勾手,随后对着王吞说道:“那么,此地的后事,交给都尉全权料理,你可须好自为之。”
虎妖都尉赶忙微笑道:“无须将军多说,在小的眼中,不论人族与妖族,皆是一视同仁,这离氏兄弟,仇视人族且手段残忍,又违背风皇祠钧旨豢养淫祠,实该千刀万剐。将军且放心,一切交予小的,哎,本不该因此事扰了将军雅兴,不如将军暂且带着贵客回到知味楼中,继续那场酒宴,稍作休息,等在下布置妥当,有了首恶线索,再前往知味楼禀报,将军意下如何?”
谢凝云指了指黑衣女子,笑道:“既然你有案子在身了,我们自便就好。只是不知道,你这位夫人是否肯赏光,陪我等回知味楼呢。”
女人脸色瞬间一变。
王吞信手一挥,推了一把宋舞娥,脸上笑意如潮涌,缓缓抬手指向知味楼,嘴上说着返回的路线轨迹,又叮嘱一定要多加几个素菜,谢将军领来的客人喜爱素食,而且务必屏退婢女,要亲力亲为替谢将军斟酒,将远道而来的客人招待妥帖,方才不算失了礼数。
宋舞娥手拂鬓发,嘴角一扯,也陪着笑了笑。
随后五人离开这座淫祠破庙,街衢上鸣镝声四起。
大队的守镇妖兵才朝事发地匆匆赶来。
直到将这场变故抛诸脑后,宛如看了一场草草收场的野台子戏,在折返知味楼途中,这会儿谢凝云才意识到,刚才听见动静,从知味楼飞掠而出,身法不停跑了不近的路程,也不怪这群妖兵喽啰来得慢些,这长垣镇地界千家万户,倒是比修芒镇大上两倍有余。
在长垣镇,宋舞娥自然是轻车熟路,由她领路穿街过巷,五人片刻回了知味楼。
不过谢凝云来到楼中后,先伸手拎了拎酒壶,估摸一番重量,随后看向一脸迷茫的毒娘子,笑言一句,离席片刻,可曾有人添酒?
毒娘子摇了摇头,眼力劲十足的宋舞娥赶忙抢过酒壶,朝门外妖兵侍卫娇声喊了几下,“来人呐,添酒,添酒。”
谢凝云神色淡然问道:“宋夫人,本地酒水多少钱银子一斤?”
宋舞娥一愣,旋即笑了笑,“将军放心,都是妖团运来的上等酒水,喝着也放心,不会靡费百姓。”
自以为将话说得滴水不漏的黑衣女人,没料到谢凝云突然摸住她的纤细手腕,更想不到这位西岭女将会十分唐突的说出一句,“那最好不过,夫人且坐,陪我喝几杯。”
谢凝云指了指李良笈和张仁,微笑道:“这二位是南瞻部洲道门中人,有清规戒律,不饮酒。那个马尾辫少女呢,自然是年纪小,还不会喝酒。西岭皆知我好酒如长戚大人,你若不陪我喝上几杯,我到这长垣镇,可寂寞死了。”
宋舞娥觉得此刻却之不恭,笑望向门外扈从,吩咐赶紧上酒,又坐到谢凝云身侧,展颜问道:“那将军怎知我能饮酒?”
谢凝云反问:“舞娥,为何取这个名字?”
这让取了个八面玲珑名字的女人一时无言以对,这会儿不得不笑道:“实不相瞒,将军,我曾是舞姬出身。人在江湖,妖族莽莽,真名早已不重要了。”
谢凝云端起酒壶,“没关系,名字不重要,舞姬也无妨,谁还不是个舞姬出身呢,我就是呀。所以我才说,让你陪我几杯,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咱们这路苦命人,哪个不是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这个词,对于谢凝云而言,没有一点水分。
可对于宋舞娥而言,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瞧着黑衣女人矜持举杯,不敢沾唇的模样,李良笈与张仁对视一眼,原以为这体态风骚的女人也是巾帼海量,不曾想眼拙了,反倒是被妖族尊奉为谢将军的这位剑器女主,模样清秀,看似孱弱,却真堪称西岭酒圣。
谢凝云先是自斟自饮了三杯,若无其事笑道:“怎么?”
宋舞娥轻呼口气,仰脖饮尽杯中酒。
谢凝云反复斟酒,黑衣女人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杯一杯陪敬,直到三壶酒尽,宋舞娥神色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瞥向门外台阶,用娇滴滴嗓音,反复劝谢凝云道:“将军,小女不胜酒力,饶了我吧。”
谢凝云点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是相知,岂劳我费唇舌,酒来,抬瓮来!”
一句抬瓮来,令黑衣女人瞬间脸色铁青。
与此同时,门外妖族兵士也满脸难以置信探出脑袋,宋舞娥朝小妖们摇了摇头,这酒,说什么也不会再喝了。
“莫非酒中有毒?”少女乌月悄摸摸与玄松魂和雪琴魄讨论不休。
雪琴魄道:“可能是怕酒后失言,吐露些什么秘密?”
玄松魂道:“这回我不跟你抬杠。我也觉得,这女人置身于谢凝云的酒局,是露怯,要么,她根本不是很么舞女,要么肚子里藏着东西,怕说漏了嘴。你瞧她在食神庙前头强装镇定的模样,藏得挺好,不过还是露了马脚。主要还是女人不能有三分媚色,最引男人注视,想要不惹别人细细观察,就得低调。”
宋舞娥强颜欢笑道:“都是坛子装的老酒,没有瓮,将军说笑了。”
谢凝云摇手道:“昔日我给人劝酒,碰上似你这般推辞的,通常,我都会……”
谢凝云突然出手如电,寒光一闪,横剑在膝,她手持小杯小口抿着,故作娇笑,“然后舞剑为之助兴!莫非夫人也愿一观剑舞?”
宋舞娥没有立即回话,突然间站起身,被剑光所照,一时惊吓得眼神凄厉,凑在王吞身旁时的眸中媚态荡然无存,此刻掌中所握的酒杯,也被数圈砗磲色的挠钩缠绕。
少女乌月急忙撤离酒桌,李良笈和张仁也都倒吸了口气,这怎么一拔剑,女人手指甲足足长了三寸?
宋舞娥修长睫毛抖了抖,急忙抽手,背在身后。
谢凝云自顾饮酒道:“一开始还心存侥幸,总觉得不过是陪这位西岭女将军打发些时间,可从食神庙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心里发慌,你在害怕。这会儿喝得半醉,见到剑光,猛然心慌,不争气的指甲骤然生长,再想运功撤回,已显得愚蠢不堪,你背在身后,能掩饰什么呢?要不说,酒是个好东西,能洗出来身子里许多秽物。那么,你到底是算是何方秽物?人族巫师?即墨使?妙研使?苦行者?妖族精怪?山精鬼魅?总不能是个蘑菇精吧?”
黑衣女人满头乌发顷刻飘动,自根须起,遍染朱红,身上黑衣织就的细密纹理随之消失,化作一团墨色融入肌肤,不过很快这团墨色就将其身姿遮蔽,一步步缩退向那扇敞开透气的冰裂木栅小轩窗。
“妖物,想走?”
说这话的是手提长剑的李良笈,在如今天庭的清微弟子眼中,所谓世间妖物的概念,较之身在南瞻时,已然淡薄极多,西岭地界妖物遍布,在他们心中,此妖早非彼妖,而“妖物”一词,反倒成了形容那些,在西岭地界都不常见的魑魅魍魉,非熊非罴,非虎非豹,却身披人皮,能口吐人言,不过此等生灵绝非人族巫师,却也会遭西洲妖族所忌惮,最初在天庭与三十三座神山中原住民攀谈时候,李良笈就诧异于天地之间万象森罗,人族以妖族为异类,这些魑魅,不正是妖族心中的异类。
没谁知晓此等生灵因何而生,从何处来,哪怕同居一檐夜宿床笫,次日共枕醒来,发觉对方身有异象,却能幻化自如,还笑吟吟望着自己,却辨不出对方根脚,只知道非人非妖,岂不恐怖?
不过至少那虎妖王吞没碰上魑魅化形的好时候,否则一介妖族都尉,心思机敏见多识广,还能将禁脔当作尝鲜?
色字蒙妖眼。
谢凝云伸手拦住了李良笈,“没事,让她走。”
浑身黑墨荡漾女人身形彻底消失,随之冲出窗扉,等到门外几名妖团侍卫满脸错愕冲进来后,谢凝云才朝李良笈道:“此等魑魅,传言来自孽海关外,能幻化人身,想必修为不俗。我们这里人多,实话,我也照顾不来,为避免狗急跳墙,姑且让她走。”
紧接着谢凝云掏出一块鎏金腰牌,金水过了十余遍,后拿玛瑙刀细细抛光过的那种,锃明刷亮,递在守镇妖团的妖兵手中,小妖们接过令牌,眼睛瞪得溜圆,纷纷竖起耳朵听后差遣,谢凝云道:“点燃烽火,舞狼烟,再沿着金刚山修筑的驰道,直奔最近的几处峁城,调五千精锐豹骑到长垣镇。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