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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曙光微现,廉勇整晚未眠。

先是铁围军旗帜下,浮现装束鲜明的南瞻柔利军士,随后高地下方,又有数众多的北俱芦洲妖族现身。

二者居然皆非活物,乃是肉眼可见亡灵幽魂之属,双方各执兵刃,整整厮杀一夜。

直到第一缕日光照在脸上,廉勇精气神仍没缓过来,当然他的气色并非最差,难兄难弟徐健呆在隔壁木箱中,整晚都一声不吭,殊外安静,不过外头爆发了一场幽魂之间的攻坚战,也的确不宜吭声。

可是当白袍女人推在木箱盖,被廉勇瞧见徐健静若处子,他不禁摇了摇头。

廉勇强颜欢笑,问了几句,皆无回应,小箱一夜听干戈,难不成是吓傻了?

不过廉勇立马警惕起来,作为铁围军旧部的徐健在新兵营素来没显露出丝毫优越感,为人杀伐果决,能扛能打,见惯流血生死离别,这一路上,也是没有任何值得诟病之处,为什么昨晚躲起来就安静如鸡?莫非是中了传说中铁围军大多都会有的“魂殇咒”?

直到白袍女人说道:“我盯了这家伙一夜。这人中了北俱芦洲泰阶六符。符文沉绛宫,在北俱芦洲境内,杀气重的地方呆久了,会逐渐失去心神。”

女人的作声,令廉勇松了口气,不是令柔利军卒胆寒的魂殇咒,可泰阶六符又是什么鬼玩意?

廉勇拍了拍徐健脸颊,检查了周身并无伤口,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小子,不惜代价一路北上,我舍了命陪他,将要回去了,怎变成这幅丧气样。我问你,白脸娘们,你说的拿什么北俱芦洲,什么符,怎么回事,还有你,是什么祟凶精怪,打哪来的?”

女人不情不愿道:“你才是精怪!瞧不起谁呢,还我剑来。”

廉勇嘴角抽搐了一下,整片络腮胡茬跟着如乱戟斜刺,“怎么,腿伤好了,还想跟老子掰掰手腕。”

女人打了个哈欠起身,“本来就是路过,听见了你们在讨论夜之城,临时起意跳下来,不曾想,尔等当中还藏了个大妖物?喂,你跟这个中了泰阶六符的东西,又是打哪来?”

廉勇本以为女人言语暗藏玄机,直到听见她称呼徐健为“东西”,立马闷闷不乐,“我说你……”

白袍女人自行在木箱周围搜寻,漫不经心说着,“北精灵族。”

廉勇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原本读书不多,见识阅历也局限于柔利一带,搜索枯肠,也没听过“北精灵”一说。

不过精灵想必非人。

廉勇直勾勾盯住女人,见她发色苍灰,肤色剔透胜白玉,这种白,绝非言情话本小说中,那些对女子肌肤胜雪之类的描述,要苛刻的白到骨子里,澄澈干净,而且昨晚廉勇就留意到,女人大腿流出的血色,也比寻常女子淡上许多许多。

加之女人一身白袍,领子还缝补雪域狐裘,日光照射,浑身似放光,廉勇看了呆了,脱口而出道:“你们北俱芦洲女人,怎么繁衍娃娃。”

“关你屁事。”女人俯身拾起了什么,“什么北俱芦洲女人,北精灵。”

而后廉勇忽觉腰眼一麻,紧接着痛的打滚。

女人随之从其身后的一道白练绫子中钻出,缓缓起身,“这下,记住了吗,混账东西。低阶人族,再记不住,摘了你的腰子,喂狗妖。”

紧接着换廉勇被绑缚起来,女人对他的破口大骂充耳不闻,再次来到痴傻的徐健跟前,扒拉几下他眼皮,扭过脸,朝着廉勇说道:“你给我老实点,我去看一看,这东西究竟得罪了谁,中了泰阶六符。”

南瞻部洲玉堂西楚镇竹溪村,一个姓徐的孩童,自幼由哥哥嫂嫂抚养成人,以至于孩童记忆中就不曾有过爹娘音容。

孩童大哥名叫徐天德,在楚江一带以捕鱼为生,是个从不愿多事的人。

即便是邻居叩门借柄斧子,乡里乡亲摇手呼唤要乘个便船,孩童的兄长也是能婉拒就婉拒,所以也素来教导兄弟,切勿在外头惹是生非,甚至有时候歪解玄都真人的话来:“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兄弟啊,天地之所以能长久,是因为它不自己生事找麻烦。”

孩童名叫徐天行,没读过书,自然听不懂那些高深的道理,总是一笑置之,至于被兄长误读的道理,他干脆装傻充愣,拿两斤牛肉下酒打发了自己,不醉假醉,说到底还因他的脾气秉性,迥异于大哥。

兴许孩时缺乏管束,兄嫂为谋生计,也顾不上他,使得徐天行走千家串百户,吃着百家饭长大,因此十里八乡芝麻绿豆丢了,他也愿去管一管查一查。

有一日,清微玄都道长途径此地,见他体格健壮,就传授了些武艺给徐天行,教导他好生护佑一方百姓。

后来村中失盗,生性无拘无束的徐天行,就领着一伙人,在竹溪村口主动拦路设卡,无论俗官雅商,只要由此经过,必须接受盘查。

不过这人性子确实鲁莽些,无意得罪了几个玉堂城里的老爷们,其中有位显贵在剑卫营中担任要职,平日在玉堂境内出入无阻,偏偏被徐天行耍横拦了下来,老爷哪里受过这个气,回到衙署就气乎乎一屁股蹲到椅子上,撇着嘴招呼手下心腹人,去找找徐天行的麻烦。

可徐天行既不曾杀人又不曾放火,剑卫始终查不出什么证据,只能暗地等着机会。

哪知徐天行反倒盯上了来人,挎了一口单刀,悄摸摸跟踪剑卫,无意间发现这剑卫深夜也不归家,绝大部分时间都逗留在一间村舍客店中。

徐天行趁着夜色摸到客店,见到车夫不断载着货物进出,也不知是什么稀罕东西,裹的严严实实。

他悄摸摸翻墙而入,刚好撞见车夫卸货,从那大团的包裹中,竟拉扯出一个活生生美妇人,不仅被绑了手脚,口中还塞着布条,想来是黑店老板勾结剑卫,暗地买卖妇女,大行奸盗之事。

换作大哥徐天德,遇上此类状况,必定吓得浑身瘫软。

徐天行却气撞顶梁门,既不张扬也不呐喊,踮脚跃下墙头,抽刀劈砍。

不曾想那名剑卫身中一刀,嘴里骂咧着,手脚依然能够动弹反抗,待徐天行刚要补上第二刀时,店老板与车夫急忙抱头逃窜,等剑卫彻底咽气,再看旁人早已踪迹不见。

徐天行只好把地上女子搀扶起来,一问才知,家在隔壁村子,徐天行将女子送回家中,嘱咐他们连夜搬离,自己则回到兄长住处,将刚才遭遇痛快讲述一番。

这下可气坏了徐天德,他抄起一根棒子,对兄弟道:“你杀了剑卫,人家是官身呐,这马蜂针蝎子尾,咱们怎么惹得起!你真气死我了。”

徐天行道:“哥哥别恼怒,外头月黑风高,我从那客店出来时,并没有任何人瞧见我的长相,我啊是虽说犯浑,却是瞎子吃馒头,心里有数。”

徐天德不依不饶,仍旧朝着徐天行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徐天行忍着痛楚,深深叹了口怨气,站起身不辞而别,一来是怕再费唇舌气坏哥哥,二来心中十分郁闷,索性一路逃出玉堂地界,身上没有盘缠,就卖些苦力,一路壮游,到达天风柔利镇。

也是从此,这人给自己改名,叫作徐健。

柔利镇的军马,夏季肋瘦如柴,只等孟秋时节,贴上秋膘,方堪负重北行。

不过铁围军主将张冲霄认为,整个夏季,部下们耽迷于温柔乡久了,体魄要比战马弱逊色不少。

奈何清微道山传来一纸调令,还有天风,玉堂,言浮三城岳牧联名花押在上头,柔利向北俱芦洲延伸的四处据点,耗费钱粮甚巨,当速速派大军北上,撤回三号及四号据点军备,避免驻军过少,使军需物资落入敌方之手。

“荒唐!”

这位铁围军主将把调令摔在地上。

四座据点,那是昔年铁围军耗费千年光阴打下来的!

昔年铁围军中人才济济,厉害到何种程度呢?厉害到了让当时的清微掌教太素都由衷认为“军中藏道门龙象,宗风大振于雪都”,军中仅暗藏的清微真人就有三位,修士更有三十九人,剑师五百余,营内更是猛士如云,随便挑出一名军卒,骑御仰手可接飞猱,步战陆行不避猛虎。

早些年言浮城与西牛贺洲斩鲸关妖族作战,战力损伤大半,情形告急,就从柔利铁围军中抽调了五千铁骑,直接有了“辞君一夜取鲸关”的传奇壮举。

就这样的铁围军,与北狩城反复拉锯,你争我夺,方能打下千里疆域,设四座云中据点,使“北寇不敢南望两百载”,一旦撤回据点,将百里雪域拱手让人,岂不白白辜负先辈性命。

打个四处据点,撤回两处,进四退二,仍需调军北上,搬运物资的同时,还得提防北俱芦洲生灵侵扰,纯粹事半功倍瞎折腾。

铁围军主将张冲霄拍案而起,唤来传令官,“让校尉以上将官来见我,议事。”

这在场梦境一般的存在中,白袍女人目光落在徐建身上,作为铁围军新任校尉,徐建刚好够格参加这场军事会议,会议议程也唯有一件,北征。

清微调令是撤掉据点,张冲霄却筹划北征。

征谁,征到哪?参会将官面面相觑,却心知肚明,距此两千七百里,雪原之外,群山中的北狩城!

目前已知俱芦洲境内唯一坚城。

城内生灵自诩非人非妖,嗜杀薄情,南下狩猎柔利军民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千七百年前。

不过主将张冲霄也讲得明白,撤掉据点,可以,但必须是以进为退,佯攻之后,再徐徐而退。

至于佯攻之时,是否因时而异,由虚而实,给新兵们一个斩首立功的机会,则另当别论了。

南瞻男儿饮马冰河,勒石俱芦,留名青史,向来是极少数人的机遇,每个在柔利参军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所以参会将官不谋而合断定:

清微调令,迟早会变成一道北征檄文。打他娘的!

短短数日后,浑身甲胄的魁梧男人徐健,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一万森然铁骑,一万征调的马夫,另有一万步卒,押送粮草先行,撤军根本不用这般阵仗,主将及所有将官都铁了心筹划,要与北狩城再掰掰腕子,最近十余年,四号营地的狼烟隔三差五总要燃起,南瞻军士在北俱芦洲腹地,本身就不占天时地利,顶着先天劣势,坚守百年之久,后继之军,辜负前人,岂不痛哉。

大军越过柔利烽燧,在雪原巨树的断崖前稍作停驻。

徐健率领一队轻骑登上一号营地,看着那些朝他们招手的驻防同袍,徐健翻身下马,快步向前,与他们并肩巡视了高地。

就像是故人久别重逢,没有丝毫生疏,守营将士们心神激荡。

徐健笑道:“你们别心急,换防是迟早的事,大军开拔,到了北边三号营地,甲字营,山字营,戌字营,估计会来这边,到时候你们就能上前线了。”

守营将士中有名新兵,轻声问道:“三号营地,距离北狩城还有多远?那边有贼寇可杀么,别再跟这里一样,跑了趟北边,成游山玩水了。”

徐健点头道:“放心,别看北边雪域空旷,地广人稀,可我还没见过,瞧见活人不心痒的北狩骑兵,三号营地,他们会主动来找你的。当心夜里别睡太死,不然够你小子喝一壶。”

一月零十七天后,铁围军四号营地西北三百七十里,无名山坳。

徐健再次睁眼时,不知过了多久。

徐健呼出一口闷气,仿佛历经一场噩梦,他缓缓起身,揉了揉疲敝筋骨,看着熟稔的部下军士,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搀扶着重新站起。

徐健扫视了一番四周,神色中,是毫不掩饰的落寞。

连吃了五天的雪,徐健饿的实在抬不起手中斩马刀。

抬望眼,见自家铁围军主将满身血污,衣裳湿尽,勉强支撑起狰狞傲骨,噙血呜咽:“柔利出名将,西北有英杰,然!哀我征夫,何怙何苦,日日披甲,终日死绝!”

已经是第七十七次战死了。

徐健觉得眼皮沉重,用最后气力,朝着主将的尸身含悲作笑:“将军,再来!”

……

第七十八次,复活!

徐健躺在血泊中,瞪大双目,窒出一口闷气。

与此同时,身边数百名铁围军甲士同时从窒息中惊醒复活,众人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搀扶爬起,缓缓聚拢在主将身侧,列成防御阵形。

徐健扫视了一番这些同袍,举了举手中刀,强自遏抑怒火喊道:“军令!不许跪着!”

每人皆是污血满身,却不见伤口,脸上同仇敌忾的神情早已消磨殆尽,他们望向主将的眼眸中唯有两字:

麻木。

“第几次了?”一个眼神黯淡的老兵匍匐在地上,却催促身旁同伴,“起来,咱们再试试。”

“还问这个干嘛,说好的,百死不惧。”徐健带着痛苦的笑意问。

年过五旬的老兵如同丢了三魂七魄,在阴森北风中,毫无生机的轻声回应:“百死不惧。”

徐健瞪了他一眼:“别扯淡,说真心话交个底,这几回你是彻底怕了么?”

老兵似乎料到徐四要这么问,不假思索回答:“我已经是死人了,死过几百回了,怕什么。”

“怕你被砍傻了!”徐健没好气道,“主将在大纛旗杆上刻了字,才第七十八回。”

“是不是所有人卸甲投降,才肯放过我们?”

徐健眼角抽搐着,望向主将道:“不,这并非它们所求。”

阵列当中,有人低语飘零:“它们想要的,到底是图个啥?第四十回开始,咱跪着,放弃了抵抗,让它们刺,让它们砍,它们偏偏不动手,非得要弟兄们都站直了腰,才会发起冲锋。”

“第五十三回,即便我们开始自断性命,自相残杀,也结束不了这噩梦。”

“不是梦,是妖术!彻底消灭一支军队,不是屠戮肉体,并非攻心为上,而是将其陷入无尽苦境,每次团灭战死之后会不可思议的复生,接着再次遭受屠戮,无休无止永不停歇!这确实是,最直接的法子了。”

“是羞辱。”徐健有气无力回应道,“我担心,它们洞悉了我们的念头想法,只要有人尚存一丝斗志,这场厮杀,就没完。”

“你还管这叫厮杀?那何为屠杀!都甭说昧心话自欺欺人,打了近百回,死了近百回,又离奇活了近百回!中间咱们不断分析战术,琢磨招式,天晓得有什么用?眼下谁还有一丝斗志,这明摆了,它们是在刻意折磨我们的神魂,这里!便是地狱。”

与此同时,主将竭力勒令道:“阵列完毕,准备应敌!”

不知又是谁,轻声吟道:“来吧,地狱。”

……

一百九十六回。

徐健在没过脚踝的血泊里睁眼躺着,就是躺着,四肢发软动也不想动。

他身旁已经没有一寸干净雪壤可以入喉解渴。

满地同袍甲士都那般平躺着,形如尸骸。

主将跽跪在血壤垓心,齿间崩出一个字,“起!”

此番,再无人响应军令。

“在血水里,泡了两天两夜了。”主将眺望四方暗幕中莫可名状的敌人,无力叹息,“可兄弟们……岂能烂死在地里。”

“一恨爷娘生了我,二恨入了铁围军。躺着吧,躺着反正省气力,五天,就躺五天,躺着的时候它们不会攻过来的,我真的累了,五天后哪怕饿死重头……”

主将愤然爬起,抽刀悬在那老兵甲士口舌上,猛然落腕。

徐健撑臂坐了起来,瞪眼望着眼前这一幕。

满地甲士皆如同被抽离魂魄一动不动,而这位铁围军主将统兵五十余年,这份资历与担当,不允许他再潜藏丝毫情绪。主将哭道:“不许侮辱……铁围军。”

“也给我一刀。”

不知是谁,躺着自语。

紧接着,不远处牙齿打颤的叫声传来:“哥,也给我一刀。我不想泡烂,可实在杀不动了。”

主将眼神空洞,膝行一步,再次抬腕。

一刀、两刀、三刀。

亲眼瞧着主将亲手刺穿了十余人咽嗓,徐健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已然无话可说。

一轮战死,几度复生,心如死水,不起波澜。

徐健怔怔望着这位北地柔利城名将,亲手主宰着战局,是真的开始主持宰杀这战局。

眼前人,是刀下人,那些信誓旦旦从军北征的铁围军子弟,从伊始的死战不屈,到茫然无措、恐惧怨怼、麻木呆滞,最终竟然悉数沦为弃世弃己的地步,因为谁也无法解释这个被循环屠杀上百回的战场几时会停歇,梦中的温暖营火,和那杯滚烫热酒,竟成了这批甲士的奢望。

……

一百九十七回,复活。

大地荒原之上,血河熟睡成了冰,死寂无声。

主将神情安详恬静,却倍显诡异。

他依旧在亲手斩杀昔日部卒、手足弟兄,他想要结束这死循环,却如同得了癔症,仅在机械般的抽刀与刺下,将士也皆心如死灰躺着,纹丝不动等候重复死亡,仿佛生命存在的意义,乃至希望与解脱,都悉数寄藏在这一刀中。

血水凝固在发梢结成毛毡,遮住了徐健双目。

他眼神极度呆滞,看什么都是像红色的,唯独来自天际的呜咽风声,如一首曼妙曲子不绝于耳。

雪原夜幕泛着淤青的紫色,毫无星月光辉。

夜幕下,无数泛绿光的眼眸朝着铁围军士们闪烁,它们不耐烦的吐着气,离得远远似乎等待酝酿着什么。

良久,主将才匍匐到徐健跟前,手擎钝刃。

一双被黑血贯彻的瞳孔内,不知何时也泛起绿光,粹然人性,荡然无存!

徐健与主将对视瞬间,心湖深处猛然一震,他拼力翻滚身躯,下意识躲闪掉落下的刀刃,“主将!你……你的眼睛!怎么跟它们如此相似……”

主将闻声,颤抖五指搔抓向眼角,却又迟滞片刻,将视线在荒原四野来回扫视,无数淡蓝色的阴影开始一涌逼近。

徐健撑地起身弯着腰,两步踉跄扶向主将,右掌心刚触及他小臂,顿觉刺骨灼烧感烙印在神髓心底,整个人被惊骇的掀翻在地,浑身肌肉犹如抽筋拔骨,剧痛无比几尽昏死。

恍然之际,主将举刀朝天,那双幽绿双目如淌火流萤凝视苍穹。

徐健心底的麻木一扫而空,只听见,主将以支离破碎的声音唤道:“……唯将天下摧,散我不平气!”

透过徐健的双眸,透过徐健的神思心湖,来自北俱芦洲自称北精灵一族的白袍女人,眺望见一群远古余孽。

是那些枉死冰原,被拘押在冰川中破碎支离的魂魄,遭受阴业海之力撕扯,又在漫长岁月中杂糅一处,心智不全的冰原精魄。

非人,非妖,非鬼魅之属,被南瞻人族称为祟凶。

原本就只是一团散曳的精魄,存在时间越久,凶性越强。

通常而言,北精灵族不会理睬这些冰川精魄,就像看待路旁带毒刺的野花野草,这些精魄唯一擅长的,仅是蛊惑生灵心神而已。

冒着风险采集来如此众多的寒霜幽魂精魄,组建一个小型军队,围拢一拨南瞻部洲铁围军,将其困在幻术蜃境,一次次屠戮殆尽,又使之屡屡复生,这种举动,在白袍女人看来,就像是个顽皮孩童在玩过家家。

不过当铁围军主将张冲霄被以此炼化成一具行尸走肉,一具带刀傀儡,白袍女人依旧皱了皱眉,过家家,成了动真格的。

此时的张冲霄,人如其名,怨气冲天。

而其余铁围军士,也都中了泰阶六符。

作为仅有北精灵掌握的六种古老术法,白袍女人此刻确信,应该是某位同族血脉的精灵,参与了这场南瞻部洲人族与俱芦洲北狩城之间的针锋相对。

将目标对准铁围军主将张冲霄,更像是一场斩首行动。

此役之后,南瞻部洲最北部的防线就形同虚设。

昔年精灵族原在生活在北俱芦洲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川中。

离开万年冰窟,直接导致方圆千里妖族逐渐灭绝,妖族被迫南下,与其余生灵争夺生存之地。

无休无止的杀戮,一点点向南部蚕食。

俱芦洲的动荡过往,那些破事,白袍女人不愿多想。

不过这名为徐健的南瞻人身中符法,应该与柔利亡魂与北俱芦洲亡魂无尽攻战类似。

如同营造出某种法阵,夺天地真灵,增加阴业海之力。

白袍女人继续摩挲着徐健的心湖涟漪,在其神识过往游走探索。

西牛贺洲,冷清至极的一处琮形大厦,由四部分交汇筑成,交汇处是一道拱顶,顶部勒铭石碑。

不过碑文风化无法辨识,足以证明其年岁久远,徐健倚着石碑,闲坐东看。

还有一个南瞻部洲男人在附近盘膝而坐。

大地长夜,荒凉雄奇,星河灿烂。

远处空中,茫茫云海下,一团弥天黑影凭虚御风。

起初白袍女人并未看清这是何种状况,直到一位女子单手持咒,擎举托着数十座山岳,山岳阴影笼罩于徐健头顶时,这位铁围军士心中震颤不已,白袍女人也格外诧异。

风灵君,补天阙。

白袍女人知道,她是徐健心中的“小巫师”。

可白袍女人万万想不到,一位西牛贺洲的小巫师,能够做出封堵避尘天阙的大手笔!

远古神只,风灵化身,四象之一,西岭之主。

当这些名号通过徐健的记忆,一一被白袍女人摄入自身心扉,女人浑身血脉情不自禁的加速流淌,神识深处,颤鸣不止。

“?????? ????? ???!”

女人在徐健心神间大叫一声,猛然抽出神识,浑身冷汗直淌,在高地木箱中气喘吁吁。

被绑缚在地的廉勇,痴痴听着这一幕,“你们俩在里头干什么!我说,老徐,你倒是回话啊。”

木箱中,就只听女人作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廉勇絮叨,“我……我得放弃南下,将长戚的出现,告诉族长。你这个铁围军兄弟徐健,中了泰阶六符,唯有阿斯塔纳语能解,我也帮他解开消除了祸患。你们俩,不要再往北了,往南,回到你们的南瞻部洲,一切都会好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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