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起数千杆荫凉大伞的风皇山集市,渐渐没了。
风皇山本土乡民们,对此倒是风轻云淡,看得开也想得通,毕竟在长戚大人庇佑下,能够到大洲东部游历一番,到热闹非凡的格虎城逛一逛,成了家家户户指日可待的事,若是活得够久,将来走到南瞻部洲,站到古老的东海之滨,也成为寻常小日子中的大盼头。
唯一觉得闹心的,是那些得知风皇现世后,一窝蜂在山中添置田产外来商客。
他们囤积土地,圈禁起来,最近只好暗自叫苦。
起初戚灵对此是略有担忧,担忧这些世人从亢奋到惶恐的情绪,蔓延开来会对业海产生不小影响,同样也会被业海反噬心弦,引至灵心崩塌。
昔日与张乘崖抵达松荫镇红月祠堂时,就已见识过百姓对神只那份狂热,那一幕搁在今日,决计不能在风皇山重现。
不过风皇山毕竟是戚灵心心念念之地。
所以晓事的商客们主动摆正心态,甚至不少人并不打算东迁格虎,而选择留在山中定居,希冀着在风君证灵之地,能够沾一沾灵气,潜灵养性,砥砺自身。
至于遥在千里外的大洲东部,格虎城这边,固山十卫及东丘妖盟在官署钱粮衙门的胥吏们,已经心绪不宁好些日子。
尤其粮库十余名主官,每日握紧钥匙,皱紧眉头在粮仓前头踱步,寻思要不要开仓,取些粮食送到东西两市,平抑一下日渐飙涨的粮价。
不止粮草黍米,格虎城内各行各业,物价同时飙升。
明明大战已休,举洲太平,谁都瞧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物价猛涨,城内商客就能收获滚滚财源?
唯今主掌格虎城内大权的高阶勋贵,仍留在西岭议事未归,底下有能耐的胥吏们,到坊间打听摸底,也找不出得利之人,自然也不敢擅作主张。
唯一能获得的小道消息,竟传言宝华城出现大量金砂,扰乱了市场,才导致了格虎城这边物价飞涨。
这是打算把锅甩在长戚大人头上?
曾经在花神殿求见过戚灵的宝泉司主官名叫荀直万,对此是毫不认同。
传言长戚大人在宝华城洒下金砂,然后诺大格虎城物价,就连带着水涨船高?不至于,绝对不可能。
所以他就跟凑近了身边的同僚,与之一路闲聊,怀疑背后有人操纵。
不过在格虎城本土妖族官僚看来,荀直万是个打南边来的的人族土财主,论血统八成还是宝华人氏,擅长做生意,浑身纽扣都是算盘珠子,摸爬滚打混成宝泉司首席,主掌铸币事宜,称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摆了桌酒菜,于席间开玩笑挖苦他多虑了,如今人心思定,即便是大公子白音卷土重来,也没本事操纵于整座大洲举足轻重的格虎行市。
酒席间声声笑谈,荀直万却举杯独饮,“诸公都这般看法,那我也不须多言。西岭受降不降禄,我东丘如旧繁荣,盼诸公的青云路,也顺遂一如从前。”
不曾想数日后,承载着西岭与东丘名宿名将的巨舟,御风渡船抵达格虎东门时,荀直万便突然一病不起。
本来这位宝泉铸币司主官,因戚灵并不打算铸造新币,成了个闲官,病倒后没什么人在意。
可格虎城固山十卫代管佐领将军百里亥与之私交不错,从西岭返回格虎城,得知城内物价飞升,第一时间想起商贾出身的荀直万。
大妖百里亥打算先向这位老友请教一二,学些货殖上的策略,再向长戚大人禀报,到时候长戚大人问起,也好装作胸有锦绣,不至于支支吾吾难插上嘴。
奈何百里亥赶到荀直万病榻前,这位宝泉司主官已经颊骨凹陷,脱了皮相。
大妖百里亥惊惧道:“天妒英才!数日不见,老兄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荀直万气若游丝,口不能言。
身边几个小仆更是脸色苍白跪倒一地。
百里亥有些气恼瞪了他们一眼,旋即自己也单膝跪地,牢牢握住荀直万那只冰冷手掌,懊恼道:“老兄别担心,西岭高人辈出,我去求求几位咒师,不行就恳求长戚大人,定有法子让老兄康复如初!”
荀直万双目失神,却拼尽最后气力,从怀袖中取出一封拆开的信笺,交在百里亥掌心。
大妖愣了一下,捏住不起眼的小纸团,目光却始终落在荀直万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轻轻唤了一声,“老兄。”
榻上之人再无回应。
百里亥这才缓缓瞥了眼掌中纸团,上头只记载柴米用度之类的小事,似是一封家书。
落款则是,学生崔博陵,顿首。
※
西岭风皇山道,一个身姿婀娜的背剑女人,冲着空中一艘御风渡船遥遥挥手作别。
彼端船头,是傻乐呵发笑的马尾辫少女乌月。
按长戚大人叮嘱,暂时不愿回格虎城的乌月,将乘舟前往芹宫,就是新任祭典圣人长老迂露主持的西岭学宫,到那里呆上一阵子,既要按学宫规矩每日扫洒庭院,修习课业,帮忙誊录书卷,又得独自抽时间,去体悟灵咒根基。
因为戚灵答应乌月,一旦修行风咒有成,就将带着她重返一趟那个叫无尽忧思湖的秘境。
至于能否救回姐姐宿霜,或许答案就在秘境湖畔。
至于乌月乘坐的这艘木质渡船,最终目的地仍是格虎城,只不过会在第一站芹宫稍作停留。
这艘渡船并非由西岭妖族军方打造,原本也并非设想御风而行,乃是正儿八经的水路楼船,在宝华商道附近的几条大江中来往。
所以此船原本隶属于宝华商会所有,后来谢凝云与婉扬大军抵达宝华时,才将渡船征用。
如今这艘渡船,既负责接引来往的三教九流,又装载天南海北的货物。
渡船管事名叫王濬,仍来自宝华商会,并配有为数众多的商会扈从,保障货物安全。
除此之外常驻的,还包括操纵行舟浮空的十余名风咒咒师,及三十余名军中护卫。
就在渡船驶离风皇山没多久,谢凝云身影彻底消失,乌月才转身抿起嘴,悻悻呼了口气。
少女独自赶赴芹宫,终归还有些紧张。
不过她摸了摸背上少颜剑剑穗,很快定住心神。
剑穗是集市上买来的,乌月挑了个最喜欢的莓红色。
旁人问为何喜欢这个颜色呢,答案则是说不上来,就是喜欢而已。
乌月挪步来到渡船大厅,发现里头已经没了空位子。
少女拿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大厅,厅内几乎座无虚席,十分吵闹,都是要从风皇山赶赴格虎城的各色人等。
人群中,一个身穿葱绿色长裙的女子,发现傻愣愣杵着的乌月,笑吟吟挤了过来。
女子年岁不大,明眸皓齿,看上去只是比乌月高出不少,她俯身在乌月跟前,拍了拍手掌问道:“嘿呀!还是个背着兵刃的小姑娘?”
乌月微微仰着脸,“嗯?你是?”
女子眼眸清澈,既有些腼腆,也透着热络道:“我是这渡船的茶水娘子,我叫绿袖!你是要到格虎城还是哪里?”
乌月答道:“我到芹宫学馆!”
绿袖挠了挠头道:“哎,是了,簿子上确实记载,有个小姑娘要在芹宫下船,我刚才可在人堆里好找,也没瞅见姑娘,原来一直在外头栏杆那,怪我不仔细!只是这会儿,大厅位子满了,客舱也早满了,没了位子!好在姑娘旅途短,不过也不能让姑娘干巴巴站着,若不嫌弃,到我住的那间小客舱稍稍坐一阵,姑娘可愿意?”
瞧着眼前烟雾缭绕喧嚣不已的的大厅,乌月连忙点头,朝女子欠身施礼道:“我肯定不嫌弃!先谢过姐姐。”
绿袖微笑,领着乌月来到那间客舱,里头窗明几净,整齐的被褥旁,焚着半炉香料,舱门一关,乌月顿时感到清净不少。
乌月笑道:“姐姐这里好干净!”
绿袖捂嘴笑了笑,点点头,“你先坐会儿,待会儿我打些茶水给你送来,想吃些果子点心不?”
乌月拍了拍腰间水囊道:“一点也不饿!也不渴。外头人多,姐姐若是繁忙,先别管我,我就在姐姐这安心坐着,大概一个时辰后,到了芹宫,我就要下去了。”
绿袖指了指船舱窗户,道:“好咧,若是呆久了觉得闷,就打开窗户透透气,当心别跌下去了!不过放心,咱船上那些个风咒咒师,也留神照顾客人周全。我去忙了哦。”
乌月对于遇见这位体贴的茶水娘子,心里头由衷高兴。
等舱门被关上,乌月稍稍开窗,任凭天风吹拂,拨弄起发梢青丝,琢磨着那缕翻书风,会不会隐匿在这浩浩长风中,转眼瞥见桌案上放了一只沙漏。
沙子正淅淅滑落,估摸着是那位茶水娘子计时所用。
忽而又听到门外倍加吵嚷。
起初乌月认为大厅内生灵混杂,妖族嗓门大,人族爱折腾,闹出些动静不足为奇,然而随着门外嘈嘈切切,脚步声响匆匆,乌月就忍不住走到舱门后,偷偷拽开条缝隙,见一大拨妖族军士正往船尾赶去,看他们脸上的狰狞表情,八成也不是赶亲戚的。
紧接着狭窄走廊那头,不断飘来咒骂之语,不多时便有两拨人大动干戈。
来自宝华商会的渡船扈从,与西岭军中妖族护卫之间,从秋毫无犯,到相争毫厘,先是拳脚相向,不弱于人,后来打得眼红,商会扈从便有人掏出兵刃,大有沙场厮杀的架势。
尤其是当渡船管事出现,试图平息争执,一番话更听得妖族军士面面相觑。
“诸位将士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我这帮手下人,他们将货物堆放在诸位舱内,实属无奈之举,小船今日又是载客,又是拉货,实在腾不出地方了,诸位将士,风餐露宿惯了,一两日不睡客舱,没关系吧?等我在宝华城把货物卸掉一部分,诸位就能睡个安生觉了,放心。”
三十名妖族军士,为首一名伍长迟愣些许,这渡船路线压根不经过宝华,按计划是直往东去,为何要拐弯绕远?而且凭什么将商会私货,堆放在军士睡得客舱里头?风餐露宿惯了,说得轻描淡写,真就活该俺们当兵的睡不踏实?
伍长瞥了眼渡船管事,刚要计较,可宝华商会的扈从们反倒提醒他慎言,这小小渡船之上,说破天,闹到几位将军那去,终归要管事先生说了算。
妖族伍长心情沉重,鼻孔哼着粗气,此刻那名叫绿袖的茶水娘子也小跑过来,手里头端着一盘点心菓子,柔声朝伍长安慰道:“将军切勿发怒,当心伤着身子!”
然而伍长始终不曾瞧她一眼,对渡船管事讲道:“既定路线,不得更改!我等奉命监护此船,东往格虎城!可并没有得到命令,要前往宝华城!”
伍长说得激动,心神摇曳,又见渡船管事爱答不理,加之耳畔绿袖温声软语不停宽劝,便随手推了把绿袖,“休要啰嗦,路线无论如何不能改!此乃军令。”
不曾想“此乃军令”话音未落,绿袖手中果盘先落地,碎裂声清脆刺耳,吓得探出身子观望的乌月一缩肩膀。
随之那帮久经厮杀的妖族军士齐声闹了起来,“军令不得擅自更改!”
渡船管事脸色惨白,似乎因约束不了这帮兵卒恼羞成怒。
商会扈从们也不觉着自家理亏,见茶水娘子被欺负,顿时朝军士破口大骂,又齐刷刷亮出兵刃锋芒。
乌月抿了抿嘴角,不好,两伙人来真的!
她刚跨出房门,不料一道寒光飞来,不知是谁气血上头,将刀斧给甩了出来。
乌月吓得猛然躲开,耳畔玄雪耳环嗡嗡作响。
玄松魂道:“这帮混蛋都是属狗的,是要拆家啊。”
雪琴魄道:“谁叫一山容了二虎呢。渡船管事跟妖军兵士们不对头,穿小鞋不给他们睡觉的地方也就罢了,怎么渡船管事还敢违背长戚大人的军令了?”
玄松魂道:“你又知道了?长戚大人有功夫给这艘小小渡船下军令?胡扯八道的,什么穿小鞋,依我看,这个管事大人倒有胆子,敢跟西岭军叫板,首先我是佩服的。”
一魂一魄隔空叽歪,听得乌月心烦意乱,突然间整个渡船晃了三晃,更是摔得乌月贴紧了舱门。
原来是几名掌舵的御风咒师得知骚乱,急匆匆抽身赶了过来。
不过这会儿走廊尽头已打得不可开交,虽说双方手底下都留了分寸,不敢痛下杀手伤及性命,可拿刀把锤脸,木棍撩裆的手段时有发生,几名咒师虽说属于随军巫师,却也不敢朝渡船管事下手,一时间打算拉架,可刚挥袍袖,就被商会扈从痛斥在拉偏架。
咒师们气的脸色惨白,渡船随之摇晃不止,终于熬不过舱内混战,船尾一斜,依稀要倾覆坠落。
约莫是咒师们使劲不齐,风咒相冲,半盏茶后,所有人都碰上了个坏局面。
渡船轰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