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拂晓时分,乌月一行人抵达了林苑镇,准备直接寻找那位妙研使后人。
镇上官署主事名为黄征,让驻军守备的一名六等武官,亲自替芹宫助教先生公孙竺先生领路,先是赶赴乡野,渡过一条积香河,又走出十多里阡陌小路,来到一处名为伐檀村的村落。
到达伐檀村,公孙竺对道路地理就有了些印象,便向那名武官表达了谢意,武官告辞离去,范篌率先自告奋勇,要在村子里寻找到那位妙研使祖宅。
妙研使是西岭军中医官的雅称,自然在民间也备受尊崇,一般家宅门庭,皆悬挂有“白衣丹心”“妙手无双”之类的榜书匾额,特意使人容易辨认出来,便于乡邻求医登门。
可范篌在村里兜兜转转,最后板着脸一无所获回来,叶清晓和蔺桔两人假装不在意,却处处留心,也没瞧见村子里有医家宅院。
不过路过一间阔绰门庭时,乌月犹豫了一下,那座宅子从外头看富丽堂皇,颇似商贾世家,就说道:“就数这家最漂亮呐。”
然后白给也停下脚步,玩笑道:“自家点缀成什么样子,自家开心就好,谁说医者就不能装点门庭,露一露富贵相呢。至于这家是不是咱要找的,首先我得说,乌月姑娘你眼光好极,我也觉着门户漂亮,不如我上去打声招呼吧,大不了问一问打听一二。”
公孙竺站在后头面露稳重微笑,说道:“正是合该你去敲门,白给,你嘴甜,去吧,是这家。”
“真是这家?”白给嘿嘿一乐,摇头晃脑来到门前,站在雕梁画栋底下,提了提松垮腰带,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稳稳叩门三声。
吱呀一声,门内探出一位高挑女子,尖耳似妖,皮肤白皙,她见到外头的六人后,一时发愣,“几位是做什么的?”
白给笑吟吟道:“姐姐好,我等打从西边百里外的芹宫来,是学宫弟子,特来拜访妙研使裴俢后人。”
虽说白给态度玩世不恭,可总归礼节不失,还算不错,可高挑女子顿时将门缝掩掉大半,不冷不热说道:“你找错地方了。”
这句话让本已琢磨好甜言蜜语的白给顿时愣住,茫然扭头望向公孙先生。
公孙竺脸色微变,退后几步,左右打量村中景致,视野中,仍旧是十年前的村路,应该不会记错门庭。
公孙竺突然间心弦紧绷,上前扶门问道:“这位妖族姑娘,这里,难道不是妙研使裴俢祖宅吗?”
高挑女子见公孙竺是个温文尔雅的老者,也就再次将门扉拉开大半,“嗯,从前算是他们家祖宅,如今哦,搬家了,他们不住这里了哎。”
白给连忙替先生问道:“搬去哪里了?”
高挑女子看了白给,似乎不喜与少年狼妖打交道,摇头说道:“也曾有不速之客,来询问宅院旧主去向,有些人是讨债的,有些是借钱的,如今的世道,谁都图个清净。我不是不愿告知你们,实则我也不清楚。”
范篌伸出右手指背,拍在肉乎乎的左掌掌心,气馁不已,这倒好!白跑了百十里路,没找到正主不说,还问不出个去向。
公孙竺也无奈摇摇头,然后回身来到街上,望向别处,“茫茫人海,找个人很难,但这巴掌大的小村子,打听十年前的旧事,应该不难。老夫与妙研使裴修虽说不过江湖情分,可此番前来心意已定,不妨找上一找,若真打听不到那后人裴烟踪迹,哎,便是他与芹宫这一桩机缘,无缘了。”
白给转头笑道:“在小村子里头打听人嘛,无非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不必先生劳心安排,我等自会掺和,先生走得腿脚累了,坐在这里,等着好消息。”
白给起哄带头,范篌,叶清晓和蔺桔三人自然不敢懈怠,连同乌月在内,五名芹宫弟子分头行动,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敲门打听。
片刻后,蔺桔率先回来,诉说裴修祖宅不过是月前才换了主人,至于原先那个孩子裴烟,以及老仆,不知去往何处。
范篌第二个回来,打听的结果与蔺桔差不。
叶清晓第三个回来,一脸的唯唯诺诺,范篌不禁嘲笑道:“在学宫里头就脸皮薄张不开嘴,让她敲门去打听事情,白搭。”
等了一炷香功夫,乌月满头大汗出现,坐在树荫底下的公孙竺连忙起身,“怎么喘成这样?”
乌月缓了口气,“我去了趟村南那边,打听到这妙研使裴修旧宅里头住了一名老仆,现下住在此去南方五里外,有处官署设立的养济院,专门收容村中孤寡老者,可是……”
公孙竺预感不妙,“可是怎样?”
乌月叹气道:“刚搬过去没几天,就不幸过世了。”
范篌“哎哟”一声,“树挪活,人挪死,老话说的一点不假。这上了岁数的老人,不能随便搬家!”
公孙竺再问后人裴烟下落,乌月也无奈摇了摇头。
这便蹊跷了,好端端怎么踪迹皆无,村里村外打听不见?
五人迟迟等不到白给归来,公孙竺更为焦心,日薄西山时分,才见到小狼妖甩着大袖,飘然奔来。
乌月沉声问道:“去了哪里?”
白给气定神闲,“哎哟,村北有处福田坊,我一路打听到了那里,结果门都没让进,更别提赏口水喝,真真渴死我也。”
福田坊这处地方,乌月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偏偏想不起来。
一旁的蔺桔说道:“那不是咱们西岭收容可怜孤儿的地方吗?”
公孙竺愣了一下,妙研使后人如何成了孤儿,对此事更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裴烟那孩子进了福田坊?”
白给略微惨然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在里头。”
西岭福田坊由官署设立,镇上出钱,专门收容自幼孤苦伶仃的病弱孩子,通常妖族幼童不须照顾,自能栖身山野,唯有贫寒人族孤儿才被送去福田坊的,毕竟里头日子倒也安稳。
只是裴烟乃妙研使后人,压根不算孤儿,而且家境殷实,尚有一老仆照顾,纵然老仆亡故,可也完全不符合送去福田坊的条件,这会儿公孙竺满脸笑意早已不见,带上众人,跟随白给,一路寻了过去。
不曾想福田坊门口站着四名看守,将几人拦下下来。
尽管公孙竺主动自报身份,看守们却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公孙老先生,不好意思,如今福田坊里头孩子多,秋凉乍寒,孩子病的也多,不宜见客。”
公孙竺略微欠身施礼道:“我跟那孩子父亲是过命朋友,奈何孩子父亲在军中亡故,以身殉道,可怜孩子无依无靠,我便打算前来赠些衣食,还望几位到里头禀报一声,允许能见上一面,那孩子,他叫裴烟。”
一名胖看守面无表情道:“福田坊内不缺衣食,实在抱歉。另外先生或许有所不知,这送来福田坊的孩子,大多本就体弱,多少带些病根在身,着实不宜见客,若无伐檀村郎中笔札书信介绍,你们是见不着伐檀村孩子的。”
这倒是一桩怪事,照理说福田坊向来允许亲眷探访,这里头怎么关隘重重,既然看守提起伐檀村郎中,公孙竺便打算再奔波回去一遭,乌月于心不忍,说道:“先生在此等候歇歇脚,不如让我替先生去找那郎中。”
白给急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先生年纪大了,走了许久山路,又来回折腾,必定累的不轻,奈何心中上火,提着一口心气在强撑,不过先生大可不必这样,万事有弟子们顶着,小胖子你也走得脚酸了,就留下来照顾先生,我们替先生走一遭。”
范篌笑道:“还是大哥体贴,会照顾人。”
白给说话时候,瞥了眼蔺桔与叶清晓,叶清晓平时是个闷葫芦,此刻倒是主动说道:“就让先生在此歇息,弟子替先生分忧。”
公孙竺点头同意,乌月、白给、蔺桔与叶清晓四人便扭身离去,只是刚拐过街角,白给宛如做贼似的,忽然拽住乌月衣角,将她拉向一条小巷,同时叮嘱蔺桔与叶清晓道:“这事,外人雾里看花,我却瞧得清楚,咱们兵分两路,这样,乌月姑娘随我直接翻墙进去,这福田坊小小围墙,还能拦得住咱们?蔺桔跟叶清晓,你们俩去找那狗屁郎中,如此,不管成与不成,不至于再次白费功夫。“
乌月笑道:“你……你真是翻窗翻墙当惯了贼子。”
白给听得十分舒坦,嘿嘿窃笑,“瞧乌月姑娘开心的,想必也早有此意,只是碍于那啥的缘故,自然不便直接开口,没关系,但凡出了事,先生责备起来,我来黑背锅就好。”
蔺桔与叶清晓相视一望,白给又冲着二人补充道:“你们俩,若连郎中面也见不着,笨到那种程度,往后休要怪我说起话来,不再平易近人了!替先生办事,得上心!”
好像义正言辞,却似在威胁咄咄逼人,蔺桔与叶清晓两人真就吃这一套,如同两只小鸡连连点头。
二人唯唯诺诺离开,白给寻了处僻静墙角,揉了揉鼻子,“乌月姑娘先请,还是我来?”
乌月瞄了眼丈二高墙,左右见四下无人,“当仁不让。”
只是这小小福田坊,里头屋舍众多,弯弯绕绕,真有点类似格虎城万妖寺。
乌月和白给翻墙而入,起初躲在各处角落,蹲了好一会儿,不曾瞧见活人,就壮胆子溜到更深处,发现后面游廊尽头是一处花苑,五六名身着锦袍的执事监护,守着二十来个孩童,孩童们在绿油油草地间躺着,一个个默默无言,静静晒着太阳。
乌月悄悄指了指他们,以极低声音道:“在本该嬉笑打闹的年纪,却都跟老大爷似的,不吭声晒太阳。”
白给却大声回道:“是不正常。”
乌月被吓了一跳,白给迅速掏出一枚铜铃,乌月顿时记得,此物名为五丈纳音铃,应是个纳音吸声的法宝,当初在秋水山庄时就着了道,被小狼妖潜入室内,隔绝出一片小天地,遮蔽了外界。
白给继而道:“祖师奶奶!莫忘了,咱家法宝众多,若是想让咱俩隐身不见,也轻而易举。”
乌月装作漫不经心点头道:“好好好,那你还装模作样跟着我,一路狗狗祟祟。”
白给无奈一笑,“这不是得给祖师奶奶大显身手的机会嘛。”
乌月瞪了他一眼,“狼妖牙尖嘴利,别浪费时间,真有本事就想法子找找,哪个是裴烟?”
白给旋即又摸出一枚压胜铜钱,朝那几名监护丢了过去,只是草地松软,金钱掷地无声,监护并无一个察觉到动静。
富家子的手段,就是简单粗暴,撒钱而已!可乌月等了一会儿,呆呆问道:“你做了什么?”
白给表情略微尴尬,又翻检兜囊,掏出一枚铜钱,仔细瞧了眼,嘀咕一声丢错了,再次确认铜钱暗刻“宋鹊”二字,旋即抛掷过去。
这回金钱落地,怦然有声,荡起烟尘不小。
一条花舌黑毛犬从烟雾中钻出,冲着人群狂吠两声后,开始在草地中间撒丫子狂奔。
几名监护顿时颇为吃惊,唯恐猛犬伤人,连忙高声吆喝,同时展开双臂舞动驱赶。
黑毛犬在二十几个孩童里头窜来窜去,最后抖擞毛发直奔后院,几名监护也急匆匆追赶过去。
白给扭头笑道:“调虎离山大功告成,咱赶紧……”
白给突然发现乌月没了人影。
草地间二十多个孩童里头,乌月正混在其中,装聋作哑盘膝坐到两个少年身侧,本来乌月年纪也不大,混在这些他们中间还真难以分辨。
白给学着黑毛犬的姿势爬了过去,兴冲冲问:“祖师奶奶好眼力,我一早也盯上了这俩小子,在这帮小孩当中,就数他俩瞧着面相老成。”
乌月伸手摇了摇其中一个少年,“谁是裴烟?喂喂喂,你看一看我好吗?裴烟?”
少年被晃了两下,眼神痴傻望向乌月,紧接着朝同伴咧嘴一笑,“裴烟,她找你。”
乌月和白给便不约而同盯住另一名少年,见他也似痴似傻。
乌月大惑不解,“难不成福田坊是收容疯小孩的地方?”
白给赶紧摇头道:“难说,找到人就成,先带出去!这里邪乎的很。”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起裴烟,顺着石子路往回走,然而裴烟忽的闹腾起来,手脚并用连踢带抓,嘴里嚷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乌月和白给面面相觑,实在是裴烟动静太大,白给勉强才按住他,喝道:“小子!不知道咱们偷摸摸溜进来找你是吧,能不能消停会儿!”
裴烟神色气恼道:“待我出去定生吞活剥你俩!”
白给龇牙咧嘴,似笑非笑道:“可别冲动啊,有话好说,不行咱再商量商量,你小子是不是认错仇家了?”
裴烟越说越恼火道:“棍子呢,找棍子,看我敲烂你脑袋,放我出去……”
尽管白给满嘴拜年话,这名为裴烟的少年却失心疯一样,直到乌月指着高墙道:“裴烟!这就放你出去!你只要能爬出那道墙,外头天大地大,就不再管束你了!”
裴烟猛然挣脱白给,连滚带爬攀上墙头,继而咕咚一声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