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檀村外荒村野道,狐妖桃娴溜出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那个马尾辫少女和狼妖少年,感觉就像在摸鱼捉兔,兴致勃发,在后头闻着味儿穷追不舍。
畜生啊。
狐妖桃娴暗骂一句。
狼妖鼻子那是真好使,狐妖自身的狐香味也真浓郁。
这两个状况叠在一起,怎么都逃不掉。
西牛贺洲狐妖之属十分寻常,尤其是女狐妖,打嘛又打不过狼虫虎豹,为混口饭吃往往自诩清高,不会做那千人压万人骑的破烂货色,所以很少出没在市井坊间,大多住在远村深林,日子自然称得上清贫,如果打算修行炼化个宝器什么的,缺钱花了,做些坑蒙拐骗之事也真可谓司空见惯。
加之狐妖通常心思缜密,桃娴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伐檀村摆好阵仗,经营捞偏门的买卖,正是盆满钵满,偏巧被芹宫弟子逮个正着。
所以当白给掏出兵甲宝器,就是那枚炼化之后,可以唤来巨兽孟极的铜钱时,桃娴便心知不妙。
可惜这会儿,跑也跑不掉,桃娴干脆放慢脚步,抖落掉衣襟上的灰尘,同时转身过来,眼神真诚得就像是腊月的冰棱,凉飕飕,又剔透。
桃娴冲着白给笑道:“都是妖族,何必咄咄逼妖。我这里当了一回坏人,与那裴氏的瓜葛,我认,算我倒霉,我且问你们,我若是双手高举,投降了你们,你们会如何处置我?芹宫,由长戚大人督办,其中弟子,想来说话算数。”
主动投诚,白给竟假装没听见。
小狼妖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又看向乌月。
只是乌月那玄雪耳环里头,那俩货絮絮叨叨没完,一个在陈诉狐妖的鬼机灵不可轻信,一个则以业海为话题,说起杀伐对业海波澜的影响,此事不能随心处置,否则功过说不清楚。
乌月被吵闹得不行,屏蔽心声,朝着桃娴回道:“我纵然不是芹宫弟子,也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你身为妖族,该知道长戚大人如今对妖族照顾有加,且一再主张,一切有灵众生皆受其庇佑。可你仍在此地祸害人族,你怎么想的?是了,你一定没想过后果,才使坏霸占人家家产,哎,算盘打得好,也不想自己想一想后果,问我做什么。”
乌月是耐心极好,才与桃娴啰嗦一通。
一方面是对妖族的尊重,一方面出于对业海的敬畏。
桃娴也只好解释道:“我知道长戚大人她人美善心,如今世道,妖人平等。可这世间万兽,生来便不平等!我们狐妖之属,不似人族那般聚落存活,多在深山老林修行,与万兽为伍,然而万兽妖族之中,向来恃强凌弱,我们狐妖有时候掏钱想喝口醇酒,都要被半道抢去了,直等大妖大醉酩酊,才能再去偷尝一口。狐妖想要变强,只能依赖兵甲法宝,可那玩意需要真金白银来换呀,可咱们又不是东丘矮人,手爪气力小,挖不来金银,面貌也生来叫人防备,好不容易凭借修为化作人身,可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穷日子呀,我自幼过惯了,换作是你,碰上暴富的机会,真不动心?”
乌月听了顿时一愣。
穷日子,她也自幼过惯了。
在格虎城的日子,跟跪地要饭也差不多。
乌月沉吟一下道:“世道艰辛,谁都有傍身立命的手段。你倒霉,水平不高,本事也小,被我们撞见了逃不脱而已。别的我都不多说了,既然你问,我也明讲,我们俩,不会怎么处置你,交给本地官署就得了。后面是关在锁妖窟,还是充作军中侍婢,我就不敢断定了。”
桃娴怒道:“才不要到军中浆衣做饭,侍奉臭毛怪们。”
乌月一挑眉毛,“哦,那你老实说说,钝神草的来源,怎么解救。兴许我可以替你说情,讲两句,让你不必二选一,直接住到锁妖窟里,那里头清净。”
桃娴顿时又乐了,“你们俩,兵甲傍身,品级不俗,我还当是老江湖,不曾想连钝神草也不知晓。也是,谁又能如我这般,善能辨别世间一切草木呢。”
乌月脸上神色是顿时似恼非恼,只是觉着狐妖说法颇能令人耳目一新,毕竟连芹宫里头的几位先生,以及军中常年跟草药打交道的妙研使,也都不敢拍胸脯,自称能辨别世间一切草木。
乌月不由脱口而出道:“吹牛。”
桃娴噗嗤一笑,“你定然是觉得,狐妖又在蛊惑人心了。那钝神草生于幽谷,三茎七叶,叶脉纹数自幼苗时起,至七年冬岁,分别为,五,十三,十九,二十三,味道嘛,有点甜,混在山井水中,一般人也喝不出来,喝了嘛,自然就神智迟钝。如何解呢?自然在钝神草生处,附近五步之内,有草名曰清华,四茎四叶,叶脉纹数自幼苗时起,至七年冬岁,分别为,四,四,四,……呀么十六,须待十六时候,摘取下来,煮汤灌下去,多灌两次,就解了钝神草药力。”
乌月想了想,悄摸摸问了玄松魂,又看了眼白给。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狐妖没在说谎。
乌月直截了当问道:“你既然自诩能辨别世间草木,怎么不做个妙研使,反倒要去捞偏门,害人,赚昧心钱?”
桃娴苦笑一声,“这倒问到点子上了,军中妙研使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会招个身世不清的狐妖进去?至于害人,我不也没杀生害命嘛,裴家老的小的,一个安排在养济院,一个托付在福田坊,都不是缺衣少食的所在。不过话说到这儿,我不妨斗胆替自己这苦命身世争求一句,若将我扭送官署,到了锁妖窟,那个去处,里头鱼龙混杂,狐妖嘛,能有什么好果子,还不是得乖乖侍奉里头的牢头狱霸,老娘不肯去,或是去了之后皱皱眉,指不定要受不了自尽,或是被他们打死。所以斗胆恳求你们二位,能否别逼我,留我一命,大不了,我效力书院。”
白给憋不住问道:“效力书院?指望你在书院做什么?喂我们喝钝神草汤啊。”
桃娴努嘴道:“都说了,我有辨别世间草木的本事。”
芹宫有门课业便是辨识世间草木,白给提不起劲,学得不精,所以忙不迭道:“哎哟吽,你这本事是天生的,还是自己花俩钱,买了传世秘籍古书,钻研学来的。”
“都不是。”桃娴镇定自若的撩了下头发,“是我求来的。这世间的学问,并非只能靠经验积累,或是读书求来,若你们肯放我一马,我……我便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所在。”
乌月与白给对视一眼,一步跨出,踱了几步后,愈发笃定这只狐妖是在拖延时间,或者蛊惑人心,把少女和小狼妖当作稚童看待,编造谎言谋求脱身之法。
然而白给粗略的挠了三回下巴,凑近乌月道:“我就喜欢听野生狐狸讲故事。要不,咱先听听?”
芹宫弟子不会食言,听听,就得放狐妖一马,乌月对于桃娴的处境并不真正上心,唯独好奇她所说,世间竟有不须苦练,而是求来的本事。
不过乌月也不会掉以轻心,指着附近荒野中几株野草,手指所向,桃娴敛着眼神,脱口而出那是何种草木,随即话锋一转,讲此处东面三十里,有处山谷水涧,藏着个玄弥洞,里头有块神石,剔透可照人影,对着神石虔心乞求,则能实现一个心愿,当然,这事听起来玄乎,十里八乡有不少妖类人族赶赴神石,求财求官而不得,骂骂咧咧退出玄 弥洞,也是真的。
桃娴说话间视线上移,继续讲道:“你们一定听起来,觉得此事模棱两可,所谓神石许愿,也时灵时不灵,对不对啦?总之我不论怎么说,都讲不清,反正我是许愿灵了咧,为了不耽误大事,你们亲自去往那山谷水涧个玄弥洞中,三十里,不远的,试一试不就知晓?”
白给默默听着,随即插腔道:“既然她都这般讲了,不去瞧瞧稀罕,实为憾事!”
乌月也随口反问:“你是有什么心愿?想去求一求?”
白给一笑,背负双手,乐悠悠分享心得道:“我,富家子,无所求。”
乌月迟疑一阵,再轻轻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转头朝桃娴叮嘱,“芹宫弟子说话算话!能否留你在书院,我说了不算,你坑害裴家公子,公孙先生也定然不会答应,所以芹宫,并非你的好去处。至于放你一马,我也说了不算,本地官署也不听我的。但是兴许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将功赎罪。等到了那个许愿石,你所说不假,我定会帮你的!”
桃娴见事情有了转机,急忙说道:“我再说一次,那块石头,并不是对每个人都灵验哦。”
※
伐檀村郊野外往东,三十里的路途,有一处 彩雀馆,一处露水园。
彩雀馆是专门招待羽族精怪的下榻居所,听名字就猜得出,应该是控云城商客开办,毕竟西岭羽族大多出自控云城,羽族翱翔天际,必须乘风借力,因而也是最为崇敬风皇的部族,所以自从戚灵降临风皇山,彩雀馆为恭贺喜庆,将门头又油漆粉刷一新。
露水园则是类似南瞻部洲的种植园,专门培育有一种西岭异草,阔叶如荷叶,名为沌盘,专门在清晨时分承接露水,也会有专人守候,拿净瓶搜集露水,最后将整瓶露水卖给饮食考究的勋贵世家。
不过乌月、白给并未在两地逗留许久,一人一妖监视着桃娴,随后一同来到一片山谷,里头也有不少游人闲妖,而在谷内溯溪走出十里,生灵才渐渐稀少。
最后来到一处石洞前,桃娴停下脚步,抬袖指着里头说道:“喏,我说的不假吧。”
白给挠了挠下巴,乐呵呵道:“不知死活的小狐狸,口气真不小。”
不过桃娴脸上神色,也不敢过于得意,按她的说法,简而言之,就是这玄弥洞中的祈愿神石,终归讲究一个“心诚则灵”,至于什么是诚,为何有人灵,大部分人则不灵,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番重复啰嗦过后,桃娴便领着乌月和白给走入洞中。
除了两排油灯照彻洞内,其余还有香花鼎炉陈列其中,都是称心如意之后,那些还愿之人布施的。
没等走到石洞尽头,乌月便猛然瞧见,一块琉璃晶伫立在中央石台,与长垣镇食神庙食神像胎藏的琉璃块如出一辙。
看来西牛贺洲地界,类似的琉璃晶块仍有遗存,至于其来源,大致脉络如何,起初乌月并不知晓,直到玄雪耳环中,雪琴魄与玄松魂争相嘀咕一阵,讲到九玄宫,以及琵琶幽怜的琉璃弦,乌月才对琉璃晶有更多了解。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玄弥洞中此晶石,就是上古神石。
能透视之以洞察业海波澜,能以秘法锻造为兵器,那么能凭此祈愿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桃娴显得有些兴奋,细手搓了搓,指引乌月站得近些,而后双膝跪地,以额头触及晶石,闭目去想一想,心底最深处的愿望。
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得神石庇佑。
若是一无所获,那么也休嗔怪旁人,兴许是用心不够虔诚的缘故呢?
桃娴话里话外,无不透露一个意思,地方就是这里了,反正答应领你们俩来的事我也做到了,芹宫弟子若是许愿不灵,总不该出尔反尔吧。
乌月由着那狐妖诉说,似有所动,没等桃娴收住话头,便扑通一声跪在琉璃晶石前。
可能白给被祖师奶奶这一举动吓到的缘故,也跟着凑近了些,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又赶忙一笑置之。
自己是富家子,无所求。
旁人呢?总归有个执着于心底的念想。
随着乌月感受着额头的冰凉,少女禁闭双目,竖起耳朵。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玄雪耳环也噤声沉默。
乌月仅能够听见体内心跳声怦然作响,以及心湖间自己的心声:“姐姐,姐姐,我想见到你,仅此而已。姐姐!我要见到你。”
“哪怕就是见上一面!姐姐!我太想你了。”
少女脸颊流出两行清泪。
当下镇定自若袖手站立的白给忽而率先察觉异样,洞内的烛火光倍加明亮。
与此同时,狐妖桃娴发觉,洞口处的阳光却逐渐黯淡。
刹那间的权衡算计,令桃娴朝洞口撒腿奔跑,可她身子撞上洞口阳光,顿时又被弹了回来!
阳光,洞口的阳光化为一片光柱。
冰寒彻骨,好似一整块被冻结的黄玉。
“怎么回事,你……你许了个什么愿?”跌坐在洞口的桃娴有些咬牙切齿,可再略一回头,就瞥见更为惊悚的一幕。
一个高大女子的身形浮现在乌月身旁,肤色近乎灰泥,体内青筋仿佛枯槁的残荷,被寒暑侵蚀掉躯干,唯独剩下叶脉,暴露在视线中。
女子嘴角始终挂着笑靥,寒冷恐怖的气息扑面而来。
乌月听见动静,睁开眼后,先是止住哭泣,随即紧紧薅拽住自己的发梢,痛得浑身颤抖,知道不是梦境,赶忙问道:“姐姐?”
一块琉璃晶,真就实现了夙愿。
望着复活的宿霜,乌月脸色发紫,“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高大女人忍住悲伤,仍旧笑着,有些辛苦。
女人最后偏移视线,落在琉璃晶石中,轻声回道:“月儿,姐姐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声若寒泉幽咽。
高大女人依旧是宿霜的容颜,声音却虚幻不已,“以为是山水不相逢,却以夜精灵奴仆的身份,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妹妹眼前。哎,月儿,别哭,我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只是当女人说到“别哭”二字时,洞内烛火止住摇曳,瞬间蒙上灰雾,被冻结在一处。
女人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冰咒术法,冻结了阳光,封闭了洞口,桃娴和白给也隐匿在灰雾当中,连那块琉璃晶石都黯淡失色,被冻成了一块正儿八经的冰晶。
乌月抬起头,擦了擦泪痕,泣不成声道:“姐姐,我在这……许了个愿。”
暗洞中,宿霜听见这个答案后惊恐不已,在乌月的啜泣声中,她朝琉璃晶挥挥衣袂,整块冰晶登时碎裂成数块。
此刻宿霜虽然身形枯槁,眼神却透有熠熠光彩,仿佛看穿了周遭的情形,赶忙问:“妹妹,我不知道为什么咱们还能相见,总之,月儿不能这样见我,或者说,见到夜精灵的奴仆。我担心,气息会干扰,祸及到月儿,可不能再在这里许愿了!”
乌月茫然无措的垂手而立,想要触摸拥抱宿霜,却被后者断然拒绝。
此刻的姐妹二人,除了声音交流,其余皆为禁忌。
宿霜身上肉眼可见的寒凌气息在乌月身侧游荡,她像是感受到什么,急忙问道:“妹妹,为什么如今身上有南瞻部洲真气遗存?”
这个问题,就连乌月自身也不清楚,唯一能告诉姐姐的,就是如今西牛贺洲的形势,以及戚灵对待自己的无尽善意。
宿霜点点头,似是赞许道:““是长戚大人,一直以来照顾你?若真如此,我心里,当真十分感激她,月儿,你得尽快找到戚灵,就是长戚,告诉她,警惕身边突然拥有不俗真气的人。具体缘由,我也是在夜邙山得知。总之,不是好事!月儿,你也务必记住姐姐的话,压制体内真气!不许乱用一丝一毫……”
兴许是宿霜打碎琉璃晶的缘故,只见洞外的阳光又逐渐耀眼起来。
阳光在融化如初。
宿霜身影也随之变得黯淡。
白给站在一处角落,一手捏住护身兵甲,一手捂住脸颊的姿势也逐渐显露,竟是有金色躯壳流淌在四周,抵御住了莫名的冰结。
随着洞内寒气消退,狐妖桃娴眨了眨眼,也能够站起身来。
她转头望向痴痴的乌月,和满地的碎晶石,故作恍然问道,“……你……你的愿望,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