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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书屋 >  长戚 >   第144章 转乾坤

从太牢关走向言浮城的坦途道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戚灵的返乡路。

时至今日,戚灵依然能回忆起小时候,玉堂城乡亲们对言浮城的看法。

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农桑富庶,气候宜人。

最令戚灵印象深刻的是,言浮城百姓居然会拣选西牛贺洲的奇闻异事挂在嘴边,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诸如你是妖精堆里捡来的,晚上不老实睡觉就可能被喂妖精,在这种氛围熏陶下,言浮人对妖的忧心,在南瞻部洲名列第一。

也正因畏惧妖物,清微山在言浮城的香火最为鼎盛,言浮百姓修祠建庙,一点不怕多花冤枉钱,似乎就认定,道门天生能压胜妖族,并震慑西牛贺洲的生灵。

起初戚灵还挺担忧这种情况,倘若言浮百姓对妖族十分抵触,两处生灵势同水火,那接下来该如何解决南瞻部洲的麻烦?总不能独自飞临天风大军跟前,凭借风灵咒术,摧枯拉朽横扫对方吧。

毕竟格虎城就有大巫师月相的前车之鉴,若是彼时没有白酉助阵,想摆脱幻象之境,还真是格外棘手。

“以我灵力,试斩灵君。”

这是月相大巫师信誓旦旦之语。

谁又能保证天风境内,没有奇人异士克制风灵呢?

戚灵并非畏惧,而是目睹当格虎城百姓因她的出现而喜出望外,因与西岭妖族消弭隔阂而奔走相告,因商路通达而乐不可支后,戚灵就顿时明白,其实所谓平息业海,仅凭一人之力,是根本不可靠的,白真人之所以认定海波难平,其实早就参详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若世间亿兆生灵齐心协力,于同一刹那,止住心念纷扰,那业海必在此刻停歇,然而哪怕其中只有一人,在旁边说句风凉话,这一句,便足以在无尽生灵心中激荡起万种思绪,业海也又会在瞬间卷土重来。

“阴阳可以此消彼长,然而欲破阴阳两仪之道,复归于无极,岂不难哉!”

所以即便是远古神只化身,又能如何?世人碰上灾殃叫苦不迭,尚且可以乞求神灵。

戚灵思绪飘远,我又能去求何人?

此心珍重而已。

在赫默部进驻太牢关后,婉扬部调动一万步军,沿大路奔赴言浮主城。

这只队伍,也根本无须戚灵约法三章,每位妖族战士都清楚此行目的是什么,因此既无杀戮,也不抢掠,沿途经过十二处城镇,都是选择隔着五里绕行,碰上言浮城人族,也仅在对方惊异的眼神中,选择默然无视,整队迈着整齐步伐前行。

所以言浮主城西侧,广袤大地上迅速传开一个话题:一支规模极其庞大的妖族队伍迁徙路过这里,他们不吃也不喝,还全都是哑巴。

当然,这个误会全在于妖族大军有专门的粮草供给,由固山十卫一万妖族专门负责,从格虎城到斩鲸关,再到太牢关,源源不断运送军需用度。

而沿途诸多城镇的人族驻军,也都不敢擅自出面阻拦。

毕竟因东线战事吃紧,言浮西境每个城镇的驻军都少的可怜。

不过各处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言浮主城。

妖族大军就这么在人族眼皮底下,一往无前,用姜灵运目睹此情此景有感而发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伤害,就没有伤害。”

这种情形持续数日,便有了胆大的人族试图接近婉扬部众,开口询问妖族们的迁徙事宜,尤其是好奇目的地在哪里。

当妖族开口的一刹那,这些人也瞬间明白,西洲生灵绝非不通言语,只是听到妖族说要到言浮城做一笔生意,人们立即换了嘴脸,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婉扬的一万妖兵开道,之后便有来自西洲的人族商队,顺顺当当经过沿途城镇。

商队,成了最好的攻城冲车,直击人心,一击即破。

不过商队自始至终都都没进入城镇,顶多跟结伴到来的人族做些买卖而已。

大到宝华城法器兵甲,矮人族采集的蕴灵宝矿,小到西岭的奇花异草,乃至格虎城糕点饮食,甚至妖兽身上的毛发,都有人询问能否剪下一撮用来收藏,最后真应了那句老话,黄金动道心,何况是人心。

所以周围百里,人族市井坊间传出新的的议论,竟然觉得西牛贺洲妖族只所以能够千里跋涉过来,只因清微圣教秩序崩塌,那份大道压胜随之土崩瓦解的缘故,言浮子民从开始的观望怀疑,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接受现实:

那就是连清微都亡了,妖族横行又算稀啥子稀罕事!

与此同时,言浮主城内。

守备府,盾御营,三江口战船营,及百十余位擅长清微符箓阵法的野路子修士,纷纷被言浮官署召集,搞得如临大敌,气氛紧张不已。

另外还从附近几处镇子,抽调来了五千弓手巩固城防,言浮城池守备军人心惶惶,猜测无疑是天风大军攻破了石峁城,虽说石峁城离着言浮城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可终究击溃了所谓的“双石防线”,或许死亡的气息不日便笼罩这座千年古城上方。

言浮守备将军陈忠倒是没有太多恐慌,因为他接到的军令是,将主力布防在言浮西门,而天风军却来自东面,岳牧大人不会如此不着调,想必是还有其他原因,好奇心驱使下,陈忠派出缇骑斥候,打算往西跑上二百里侦查一番,可反倒是西境各城镇的告急文书率先抵达,妖族出现在南瞻部洲的状况,令陈忠吃惊不小,尤其是得知来的有一万精锐步军后,陈忠彻底懵了。

言浮城,这是要腹背受敌的节奏。

根据告急文书断断续续的介绍,加上不断有骑兵跑回言浮主城,给陈忠描述妖族是如何在西境行军的,陈忠并未责怪他们竟对妖族毫无抵抗,仅仅觉得人生如梦,背脊发凉,天风城狼子野心,言浮城算是又羊入虎口了。

陈忠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灌了两口酒,也不能缓解揪心。

等到次日正午,一哨快马从东面旋风似的飘入言浮城。

陈忠的老嫂子,岳牧夫人甄氏得知信后,嫣然一笑,满心欢喜夫君范希文回来,可岳牧大人竟过家门而不入,一溜烟跑去城西田地里,发动民夫筑起八十亩栅栏。

陈忠和廉守岁又各自领了差事,赶一千百头公牛过来。

廉守岁突然记起一事,询问陈忠道:“岳牧大人莫不是打算用那古兵法中的火牛阵?”

陈忠愣了愣,明显是有些不安,说道:“待会儿我就集结重甲骑兵,他娘的,火牛冲阵,骑兵在后,好像从没攻不下的营地,不过对面可是妖族,真怕此举是给他们送牛肉,指不定火牛被吓得掉头,反冲咱们,那到时候咱们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廉守岁啐了一口,“老陈,我瞧你精神气快撑不住了,累垮了?虽说那些妖族,我见了都发慌,可你身为守备主将,这时候可不能一根筋。真到动用火牛阵的时候,就得骑射手在前开路!冲到百步,将箭囊射空了,左右分成两翼,再让紧随其后的火牛继续冲阵,这样牛犊子们眼里就只有马屁股,等它们贴近了妖族,就谈不上畏惧了。”

见陈忠有些发呆,廉守岁道:“对了,将饲料改为喂药草,淫羊藿,三枝九叶草。”

陈忠哦了一声,“老廉,你见过妖族了。那么多年交情,你给透个底,我若带兵冲阵,活着回来的把握,有几成?”

廉守岁面容冷漠,不容置疑道:“去你娘的,你守城,我冲阵!”

随着婉扬万余步军逼近言浮城,跟在后头的姜灵运,断断续续将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说给了戚灵。

首先是言浮南部许多田地荒芜,无数难民北逃进了言浮城,然后天风城李轻尘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东线言浮战士因棺材不够,骸骨露在荒野上,东边也来了不少逃难百姓到了言浮主城,所以,这里作为南瞻部洲最后一处净土,不能再遭罪了。

事实上,戚灵也将计划告诉了姜灵运,从出斩鲸关,到太牢关,到言浮城,一条脉络环环相扣。

妖族不会让言浮陷落,也不会让南瞻部洲沉沦太久。

这会儿婉扬部前锋营,距离言浮城不过三十里路,估摸着赫默那七千精锐,以及黎青鸾、百里亥手里的三万军卒,也依次通过了斩鲸关。

戚灵宽慰了姜灵运几句,又吩咐一名金翅族战士说道:“眼下,各路异人鱼龙混杂的言浮城,一定也因妖族到来,而生出不同心思。我担心那位言浮岳牧将注意力都放在咱们这里,忽略城内情况,哗变,动乱,都极有可能,我不希望见到那样子。所以你现在传令给婉扬,左右绕开言浮城,之后,到五十里外驻扎军帐。再让商队直接赶赴言浮西门,也请姜灵运道长随行。”

姜灵运点点头。

随着妖族大军锋芒突然偏转,言浮城西门外,范希文、廉守岁和陈忠都显得有些踟躇不定。

莫非妖族打算四面合围言浮?

此刻廉守岁率领了两千骑射手,挡在栅栏牛阵前,陈忠则带五千重甲骑兵,阵列于言浮城高墙之下。

偏就在这个时候,满载货物的西洲商队,突兀出现在他们视野范围内。

廉守岁一扬马鞭,旋即又缓缓落下。

远远的,他就望见姜灵运脚踏长剑,手擎商队金丝鱼尾旗,冲在最前头,冲他遥遥招手。

整这么一出,廉守岁不得不一人一骑,策马奔去,两人见了面,廉守岁直截了当问道:“搞什么?”

姜灵运指了指身后那帮西洲人族面孔的商贩,“这些人,做买卖做了一路,我跟着瞧了一路!我那位朋友,戚灵的意思是,妖族就不靠近言浮城了,以免闹得人心惶惶,只放西牛贺洲人族过来,要与南瞻百姓做买卖。”

廉守岁警惕问道:“妖族大军去哪?”

姜灵运呵呵一笑,“这得看岳牧大人后续怎么安排了。”

随着前锋主将廉将军孤身接近商队,身后千余名马弓手也开始泛起嘀咕。

消息迅速传到后阵陈忠耳中。

站在言浮城头观战的范希文手扶头盔,又捻了捻须髯,筹划接下来的打算。

不止妖族,还有西牛贺洲人族?大军开道,只为通商,这倒别有深意蕴含其中了,见惯大风大浪的范希文不得在短时间内,谨慎作出抉择,于是下令严密监视妖族大军去向,同时请姜灵运从中斡旋,让西洲商队留在原地。

言浮城前,兵马旗帆招摇,却寂寥了好一阵子。

而姜灵运也再次登上言浮城头,跟岳牧范希文碰面,言简意赅,谈了三件事。

一是妖庭女主戚灵,会亲自来相见。

二是戚灵已和自己谈了,虽说不算约定,但却在按部就班进行,大军不会进言浮城。

三是妖族愿与言浮人族缔盟。

当范希文确认妖族绕开言浮城,直奔东部而去,微微松口气,最后作出决定,答应下来,“其实姜道长彗心独具,要比我早早能勘破个中缘由。我会让陈忠率先过去,照看一番异洲商队,而后放商队进城也可以,我也想看一下,言浮百姓会不会慌乱。”

姜灵运点头道,“大人,如此最好!我觉得那位妖庭女主每一个举动,都跟大人想到一处去了,都是首先考虑照顾言浮百姓的想法。”

范希文语重心长道:“当初被天风军焚毁家园,驱赶来到言浮的第一波难民,老老实实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将心思放在城内百姓身上,期望寻个庇护。城内百姓被大势所趋,弄得人心不安,又将心思放在了我身上,期望求个平安。而如今我若将心思放在妖族身上,那又能有何所求呢?”

姜灵运神色黯然,“岳牧大人肩头担子太重。”

不曾想范希文面带微笑,慢悠悠道:“世事复杂,一个纰漏,都可能葬送整个言浮。不过,我相信以后有你们这些后辈主持大事,我和言浮百姓,都只会越来越轻松。”

言外之意,我相信你。

天大的责任,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了,我若不在,你便要替我,撑起这片山河。

范希文脚步沉重,转身走下城楼。

西洲商队的到来,令言浮城百姓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亲眼所见无可怀疑,一传十,十传百,大街小巷都在热议这件事,反而逐渐忽略了那些骇人的妖族军士,收起了与城池共存亡之类的各种念头。

尤其是当廉守岁一千骑兵,下马围拢到西洲人族的马车前,面对面感受到后者的和善与热情,一股莫名的踏实感,在军中悄无声息传播。

当陈忠带人检验了商队所有货物后,也就没有含糊,在夜幕时分开启了言浮西门,西门内第一条大街名为长庚街,街头灯烛高照,言浮城从官署到商会,甚至出动了足足三千多人,与这些近千年不曾往来的异洲百姓深入交流。

这是一个属于言浮城的不眠之夜。

大概是觉察到这份跨洲相会来之不易,戚灵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入城打扰,风中能够听到丝丝缕缕的交谈声,蕴藏在辉煌灯火下,许多来自南瞻部洲各地的苦难黎民,也都躲在角落,远远瞧着长庚街上,这幅本该属于太平盛世的安然气象。

范希文策马来到东门外,点唤了两千重甲骑兵。

这位言浮岳牧环顾四周,见到了不断东去的妖族队伍,心中了然,于是也没跟姜灵运再打招呼,带兵真奔石峁城方向而去。

范希文并非刻意不见妖庭女主。

实在是身不由己,道理也很简单,妖族军马凶悍,言浮军难以抵挡,若戚灵别有用心,那么干脆就拱手让城,避免生灵涂炭,但若是真心来缔盟相助,那么也根本无需什么歃血祭天之举,我相信姜灵运,也会选择信任妖庭女主,所以此时此刻最需要我的地方,不再是言浮,而是东线“双石防线”。

石家河镇。

子夜时分,小镇守备统帅张刚玉饮了碗煎好的汤药,躺下半睡半醒,五日前的一次激战,被天风箭矢射中,箭头淬毒,经过几日疗伤,却依然偶尔感到昏昏沉沉。

顶天立地的汉子,终归也是父精母血肉体凡胎,不知是身体尚未痊愈,还是心里焦急,张刚玉辗转反侧,始终睡不安稳,便回忆起最近与天风军作战的细枝末节。

石家河镇作为绞肉漩涡,已经阵亡了言浮各级将士四千余人,天风那边则死了五千余。

算是略占上风。

可自始至终,天风军都只是一根筋,仅派了囚徒和步军盾刀手进攻石家河。

凭目前的情报来看,天风大军的雷法箭队,怯薛卫队等精锐压根没出现在战场,对方底牌没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张刚玉只能暗自苦恼,因为自己手中能打的牌,已经真的不多了。

子时漏尽,到了丑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石家河镇外,西边一处埋尸坑,值哨的一营言浮官兵突然听见尚未填埋的坑里,不断传出异响。

仿佛浩浩渺渺的旷野上,风声在呜咽。

半夜里在阵亡弟兄的尸体跟前,听见这种动静,声音还越来响,该是什么心情?几名守夜人举起火把,凑到了巨坑边缘。

可不知为何,火把凑近深坑,火光却越来越暗,猛然间坑内探出一只森然露出白骨的手,使劲戳进了一名守夜人小腿,也就在这个时候,其余几名守夜人能清晰看到坑内密密麻麻堆叠的尸体,全部在蠕动,有些逐渐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向四周挪步,巨大的埋尸坑,仿佛一朵枯萎的食人花,不断向外开枝散叶。

几名守夜人头一次感到极度恐惧,慌忙掉头逃窜,周围驻扎的一营哨兵被惊醒,习惯性第一时间抓起刀斧,可当上百人聚拢一处,面对尸坑内那些残尸甚至是骷髅,也不约而通浑身冰凉。

石家河镇子里,巡夜哨兵突然瞥见北方火光冲天,急忙冲到张刚玉军帐中。

本就睡不安稳的张刚玉被瞬间惊醒,“怎么了!”

哨兵答道:“天风军又进攻石峁城了!北边天空一片红,看不清这回有多少人马。”

张刚玉愕然了一阵,清醒几分后,连忙道:“去,去骑兵营,让王敦和齐无恙他们整备人马,随时准备杀过去。”

双石防线,石峁城与石家河镇互为犄角。

一处受围攻,另一处会果断伸以援手,若敌方本来就筹划围点打援,那么岳牧大人则会亲自带人袭取包抄敌方后路,以往都是这么部署,也成功守住了整条东线。

毕竟言浮骑兵的坐骑,皆是西北良驹,身披精铸铁甲,装备同样精良,陷阵破敌全然不输天风最悍勇的怯薛卫队。

可就在张刚玉作出部署后,突然听见镇子西边传来奇异鼓声,鼓面绝非牛皮,声音空洞,好似喉咙鸣音嘶吼,由慢及快,一次次响彻天际。

张刚玉心口一颤,天风军不该莫名其妙出现在西边。

随着怪异鼓声作响,张刚玉旧疾未愈便有些呼吸困难,心跳随着擂鼓声咚咚加速,胸腔中有股说不出的烦闷感来。

一旁的卫兵见将军额头大汗淋漓,急忙搀扶住张刚玉,“大人你没事吧?”

张刚玉左掌紧腰间握刀柄,右手捂住胸口,脸上神情狰狞,牙齿间极力挤出七个字,“让王敦……先去西边。”

石家河镇内,顿时兵马调动不止,驻扎镇子南面的几个军营,也都闻声而动,随时准备出击。

“大人,西面有……有近千名咱们的人,都……都是死掉的弟兄,却复活了!他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朝自己人扑过来,厮打啃咬。”

传令官将西面的状况,迅速回禀给了张刚玉,张刚玉脸色奇差无比,右手猛拔腰刀,“术士作恶,……啊,呼……”

张刚玉大口喘着气,“立即让……南面大军出动,要快,不管多少恶鬼……杀……杀……”

传令兵果断听命,心情沉重的来到镇子南面。

这里是石家河镇守军的七成家当,驻扎有五千人马,既扼守着水源沧河,又随时策应镇子各处的巨石迷阵。

当这五千人稍作整齐队列,冲出营地奔赴镇子西边,竟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沧河水中发生了些异样。

黑暗中,一匹浑身银甲的战马突然出现。

马匹胸前张贴了黄纸符箓,马蹄踏在深达数丈的沧河水面,却并未下沉,在溅起一团水花后,迅速抽蹄朝前迈去。

这匹战马后头,紧紧跟有上千匹战马。

马背上的骑兵,清一色银盔银甲,逆流狂奔衣裳却皆不下沉,沧河上,瞬间挤满了重甲御水骑兵,奋蹄扬威迸射起无尽水花。

由于是马蹄踏在水面,不像踏在大地上时,会产生巨大震动,远远就能令对手察觉。

所以这支重甲御水骑兵的冲锋,几乎算是悄无声息。

加之湍急的沧河水声,与马蹄踏水声交织一处,十分难以分辨,所以五千名言浮战士在赶赴小镇西侧的同时,也将后背悉数暴露向黑暗的沧河。

马蹄登岸,赫然有声。

再回过头来的言浮战士,不禁有些发呆。

不知是谁喊了声,“回防,回营!”

可重甲骑兵却顺间撞击在言浮军队伍尾端。

如一股潮头激浪,横向排开猛扑过来。

这支重甲骑兵前部,一名武官手擎长戟,高声喊道:“石家河有一万人死于非命,就会有一千阴兵诞生!所有人今夜只管冲杀,咱们的运气远远比他们好,前头是五千颗言浮人头,谁今晚落了空,手上人头少于五颗,便算浪费了将军的御水符箓!你就得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你们在天风的妻儿老小,都要死!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这也是将军的意思。”

言浮众将士脸色黯然,这支天风骑兵实则也惶恐不安。

一场沧河岸边的屠杀迅速开展。

石峁城下,四壁断崖下,漆黑一片。

守城将军邓怀义命部下高举火把,照亮一片夜空,隐隐约约能望见远处,天风军撒出的敢死囚徒们,如潮水般涌来。

守城副将临崖而立,大骂道:“天风自古是南瞻牢狱,囚徒众多,如今都派上了战场,李轻尘那狗东西,也毫不担心这帮亡命徒阵前倒戈,真他娘的是心大啊。”

邓怀义根本没把这些犯人当回事,只是问道:“石家河那边,打死了多少囚犯。”

副将望向南方,“得有三千?”

邓怀义嗯了一声,“天风境内囚徒虽然多,也不是多到没完没了,那边死了三千,这底下,估计最多也只有三千了。”

来自天风的囚犯们,一个个身影瘦弱,既没有兵刃在手,也不曾穿戴盔甲,顶多捡些木棒石块,运气好从死人手心夺把刀斧,可通常拿不到半刻钟,这柄刀斧又会落在下一名囚徒手中。

邓怀义看向这帮囚犯的时候,眼神冷漠,也没说过多讥讽之辞,“我只是担忧,底下这些是虚晃一枪,今夜石家河那边要承受压力了。”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一枚巨石就从头顶掠过,轰然砸在石峁城中。

显而易见,这帮囚徒推来了巨型投石机等攻城器械,就隐藏在远处的夜幕中。

这个时候,出城迎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副将手握拳头,“岳牧大人刚好离开了。咱们若不出去,西边几处军帐,也会按计划增援石家河。”

邓怀义格外冷静道:“是这样,让咱们的投石机也别闲着了,依照石块飞来的方向,把这些礼物,挨个还回去!弓箭手,给我瞄准底下的人渣。”

石峁城上方,顷刻间你来我往,巨石横飞。

为求安全起见,身为主将的邓怀义依旧躲进了挖好的地穴中,可他刚走进去没多久,两名部下便急匆匆找了过来。

“将军,南边果然开始了。”一名部下气喘吁吁,“好像打的挺激烈,出动不少人,可是位置在西边!很蹊跷。”

邓怀义听后紧皱眉头。

天风城想要绕到西边偷袭,除非穿过石峁城与石家河镇的中间地带。

可那一大片平原上毫无遮挡,每日也都安排了巡逻营防。

若说从更北部绕个大圈,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北部辖境全是山地,各处险要隘口全都有重兵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风军一旦接近,山脉顶部烽燧台会立即示警,即使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石峁城也能望见七处烽燧,这会儿倒是一处也不曾燃放。

听见了坏消息,邓怀义心情并未过于糟糕,因为这段日子的坏消息实在太多了。

所幸石峁城只有一条仅供两马同行的小道,其余各处固若金汤毫无纰漏,这也是岳牧范希文能在此城安然晒个太阳的重要原因。

然而在这时,传令官又过来告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大人, 水井!水井突然干涸了。”

邓怀义瞬间烦躁起来。

他几乎是每日都要亲自观察城内数口水井,严防死守城内水源,不怕贼人围城,就怕百姓缺水,邓怀义毫不犹豫冲出地穴,撒开双腿一路狂奔到最近的水井,扒拉井沿往下探头察看,借着火把光亮,能瞧见这口水井水位下降到了最低处,几乎见底。

副将和几位部将早就觉察到将军的异样情绪,也立马分头去了各处水井察看,眼眸中满是绝望。

邓怀义在井口站直身子,将火把交给手下,拍了拍掌,嘴唇颤抖,语气却颇为镇定,“叫几位道长过来。水井干涸的状况,在我意料之中,必定是对方用了清微水法,改动地下水脉所致!他们能改,咱们也可以,记住军心不能乱,这都是敌人的鬼蜮伎俩而已,严防城门!”

“严防城门!”

随着传令官飞奔而去,邓怀义也起身准备到另一处水井看看。

忽而听到身后部下咦了一声,邓怀义甩脸观瞧,那部下将头探入水井,双手撑住井沿,兴奋喊道:“水位涨回来了!在上涨!”

只是一瞬,这名部下便呲溜滑入井中。

邓怀义急忙冲上前,低头凝望下去,井内晦暗不已,不过确实水位暴涨,此刻涟漪阵阵,显然因那部卒过于兴奋不慎跌落,这会儿仍扑腾起水花,甚至有肢体撞击着井壁,邓怀义立刻冲四周喊道:“来,取绳索来救人!”

此时,井水水位越来越高,邓怀义眼角余光中,一条黑色丝线从水花中飞出,他本能急推井沿,整个身子倒仰。

黑色丝线也落了个空。

紧接着水花中,又冒出一颗头颅。

一颗鱼头。

下一刻,井水已好似沸腾,哗啦一声喷涌出井沿。

几只湿滑的鱼人翻滚而出,手中还拿着黑色绳索及银色挠钩,邓怀义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迅速拔剑,院中十余名部将骇然瞪大眼睛,也都马上进入战斗状态。

然后井水如沸腾,只见白茫茫一片中,不断有鱼人躯体钻涌跃出,离开井沿后,朝四周活人猛扑过来。

小小别院,瞬间乱作一团。

石峁城上空黑云笼罩,遮蔽了月光和星光,各处水井也都几乎同时出现了鱼人奴兵。

一十、三十、五十、一百……

鱼人奴兵冲出院落,冲入街巷,钻入百姓房门。

凄厉的叫喊混杂着哭声,顿时响彻石峁。

一只灰皮鱼人手举钢叉,撬开了一户人家的窗户,它翻身滚了进去,并未瞧见活人,却发现一只养在水缸里的泥鳅,鱼人激动的放下钢叉,双掌捧起泥鳅,凑在眼前。

紧接着一口将其吞入腹中。

那一刻,鱼人眼神中流露出无尽满足。

下一刻,一柄利剑猛然穿透鱼人腹部。

随着鱼人倒地,邓怀义拔剑转身,折回街道,四处搜寻眼神发亮的家伙,同时手提长剑冲上近前毫不留情。

而且其实邓怀义身手很好。

早在十年前,江湖就盛传南瞻部洲有十二高手,玉堂剑卫统领褚星纪,言浮指挥使邓怀义,皆在其中。

可石峁城狭窄街道上,数千名言浮军士,跟不计其数的鱼人开始近身搏杀。

邓怀义为了统筹整个战局,也只能边打边撤,来到城门附近。

此刻,他望向城门底下,已临大敌。

一面朱磦色旗帜在登城小径中间出现,邓怀义清楚,那属于天风城的怯薛卫队。

黎明时分,言浮东部旷野上,言浮岳牧范希文率领两千精锐骑兵在飞奔。

黑夜中的冲天火光,已经向他诉说了一切。

等到日光照耀在铠甲上时,范希望抵达石峁城西侧,自己主力屯军的大营,大营里头已寂静无声。

这是言浮在东线的所有家底了。

大营共计五千兵马。

昨夜分别支援石峁和石家河的话,每处能够增添两千余生力军。

若单单就近增援石峁城的话……

五千精锐,也足够他们支撑的天亮了吧!

范希文焦心的抬头,望见最近的石峁城上方烽火依旧,他急忙勒紧马镳,率众斜切赶赴战场。

石峁城门早已被攻破,五千赶来增援的生力军却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与天风军纠缠。

朝阳初升,范希文看清了对方的旗帜,天风李轻尘的近卫营怯薛卫队,大概一千余众,包围着自己那五千人马,圈外还有天风步军约莫有八千人,经过了一夜厮杀,言浮五千儿郎,也只剩下了不足两千,包围圈正加速缩小。

而石峁城内的情况依然不明!

范希文咬着牙打量许久。

若自己带来这两千人冲进去,一旦再被合围,那整场战局可真就回天乏术了。

可又岂能眼睁睁望着部下全军覆没?

邓怀义呢!石峁城里,不是还有数千人吗?!范希文嘴唇絮絮叨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身旁骑兵营千夫长试图读懂岳牧大人的唇语,可翻来覆去只是品啧出一句话,“撑住,撑住,撑住。”

兴许是作为言浮城岳牧,身后那杆大纛旗过于惹眼,也十分招惹仇恨,就在这两千骑兵出现在原野尽头时,天风军也同样发现了范希文。

石峁城下,天风军包围圈主动破开了个口子,那支怯薛卫队迅速撤出,又面朝范希文摆开一字阵列。

朝阳继续东升,对于范希文的两千骑兵而言,日光略微有些刺目。

日晕光影下,南面大地上,又有一大队骑兵卷地而来,人数大概在三千左右,清一色银盔银甲,这一刻,范希文心如止水。

唯一的波澜,是后悔没有多带些骑兵过来。

两千对四千。

确切而言,是言浮最精锐的两千骑兵,面对天风最能打的一千怯薛骑兵,还有三千重甲骑兵。

看来石家河镇,已经彻底沦陷,范希文突然有些不理解,八千驻军,又占着巨石阵的地理优势,一夜间就打完了??

这会儿,也只能在那帮天风银甲骑兵身上找答案。

范希文拔出佩剑,高高举过头顶,让千夫长依次传令:“言浮城子弟!跟随我的旗帜。”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军令,却传遍这两千精骑。

似乎天风方面并未认定范希文会悍然出手,那一千怯薛骑兵就原地停留,试图在范希文的动作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而这两千言浮精骑,突然就冲向南侧。

范希文老将一马当先,挥剑直指天风三千重甲骑兵。

不过就当两军相隔约五千步时,言浮骑兵迅速掉头,一个甩尾,又将锋芒指向了一千怯薛骑兵。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怯薛骑兵也逐渐加速。

两支队伍迎面相撞,没有惊天动地荡气回肠,只有惨烈的撞击,人仰马翻,飞尘四起。

那杆言浮岳牧大旗大纛旗在怯薛骑兵中央撕开了个口子,随之冲破对方阵型,又一头扎进了石峁城下八千天风步军的包围圈。

骑兵冲阵,天风步军迅速崩溃。

可范希文身后的人马也越来越少,从最初的两千人,经历一次冲锋后已然折损一半。

背后的怯薛骑兵与天风重甲骑兵夜已经合拢,意味着言浮岳牧彻底失去了退路。

南瞻部洲已经失去了退路,山河破碎,人世凋零,范希文垂垂老矣的眼帘下,流出出一抹濒死的无畏。

最终,这一千精锐骑兵,再次撕开了了天风步军包围圈,与被围困的两千本部人马汇成一处。

这就是范希文最一开始的打算,无异于自讨苦吃,陷入更尴尬的局面,可他却只能选择这一步,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就彻底覆灭,没有摇摆不定的道路可以选。

此刻的天风军似有所悟,不再急于追击,只是缓缓合拢着包围圈。

这下子,成了一万两千人,包围三千言浮子弟,几乎所有在场的天风军将令,他们的眼神和心境,都较之前更为惬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画卷,画中描绘,是唾手可得的南瞻山河。

大地忽而震颤。

数以万计的天风大军,一致认为这场包围不会有丝毫意外。

可西部的旷野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支队伍。

一支疾速行军的队伍。

言浮城援军?

作为在场一万余名天风军的最高统帅,一个黑脸大汉站在东部丘陵顶端,凝望着眼前一幕。

他确信范希文不会倾尽言浮城仅存的数千守城军,赶赴这此地参与会战,毕竟昨夜算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突袭。

首先,天风军压根并非攻不下“双石防线”,只是打算用最少的牺牲,最巧妙的手段攻下这里。

先是双方在石家河镇不断厮杀。

将那座所谓的巨石阵,当作一处广袤祭台,当巨石阵中死的人足够多,多达上万人时,再连日休战麻痹对手,同时暗中请来军中术士,在石家河镇引动某种特殊阵法。

阴气会在尸骨堆积的石家河镇附近迅速凝结,在昨日的夜晚子时,应运而生出一队“死人大军”。

昨夜突然围困石峁城,吸引石家河镇的注意力,当“死人大军”又牵引改变石家河镇的布防,暗藏已久的底牌,重甲御水骑兵迅速登场。

一旦骑兵得手,石家河镇失去了南面连营的倚仗,镇子几乎算是丢了大半。

同时,依赖盟友鱼人大军,借助水井攻入石峁城,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吸引来范希文留在东线的最后底牌,再将其合围群歼,那便大局已定!

然而此刻,事出反常必有妖,必有妖。

黑脸大汉和一众天风高阶将领,盯着天际那支队伍,头脑一片空白。

并非是言浮城仅存的守备军来了。

来的是身披黑甲,胯下坐骑闪映出淡金色的骑兵。

这支骑兵速度之快,令黑脸大汉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此刻西风渐起,战场垓心,天风怯薛骑兵和重甲骑兵的马匹突然间开始躁动不安,仍专注于围杀范希文的天风步军也并未意识到圈外有什么异状。

很快,那支来自西部的言浮援军,已然抵达百步之外,怯薛骑兵们本打算迎敌冲锋,都明显愣了愣。

妖?妖族骑兵?

所有的人族战马开始互相排斥,争抢着要挤出阵型,此刻轮到了天风军无法摇摆不定,怯薛骑兵团硬着头皮率先冲了上去,紧接着三千名重甲骑兵也在后头呼应。

来自西牛贺洲控云城主赫默部的三千妖族精锐虎豹骑,在南瞻部洲言浮城腹地,广袤而平坦的原野上,仿佛一朵黑云,一瞬间遮盖住了怯薛骑兵。

作为天风城主李轻尘精挑细选的宿卫勇士,此前从未有过被击败的先例。

再被虎豹骑的第一波冲锋淹没后,怯薛卫士们纷纷挥舞着利刃站起,可紧随其后,无数獠牙利爪落在这帮北境天骄身上。

三千虎豹骑,转瞬间扑到了重甲骑兵跟前。

也得亏这帮天风人族,给马匹也套上了山字纹鳞甲,虎豹骑与重甲骑兵亲密接触后,并未迅速击杀对手,加之双方人数势均力敌,妖族也只在势大力沉上占了优势。

虽无法斩杀,却成功冲破了天风阵型。

人族骑兵后头,是八千步兵。

这些步卒面对着呼啸而至的黑毛巨兽,两只脚就仿佛在地面生根,死死站在原地,压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避。

三千虎豹骑,在人族包围圈里头兜兜转转,左进右出,一个掉头再右进左出。

大地上,原本一个环形包围圈,就这样裂为四瓣。

圈子正中,范希文认真盯着战场,突然间对所有人下令:“立刻撤入石峁城!我们跟天风军衣着相似,很容易被妖族误伤!立刻撤入石峁城!”

言浮军立刻做出防御姿势,冲出包围,仍不敢有一丝一毫掉以轻心,旋即背对石峁城,后队变前队,缓缓登高。

此刻的石峁城下,天风军落魄不已,遭到数轮冲杀后,八千步卒已折损了足足三成,而那帮骑兵也早就毫无斗志,东面丘陵之上,黑脸大汉微微喘着粗气,语气极度严酷,却也透露出一丝无奈,他缓缓转身说道:“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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