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银霜铺满山头,照着地上的身形缓缓起来,看着开口的赵累片刻,“我知你想说什么,关某从军二十余年,虽也有过败仗,但从未舍弃麾下将士独自逃亡,明日突围就可抵达临沮,再上山麓一路朝西北就是上庸,再则糜芳、傅士仁二将也可为我们拖延片刻,一切还来得及。”
“…君侯啊……末将担心的就是二位将军来不及。”赵累望着这片山头篝火前疲惫聚拢在一起取暖的士兵,摇了下头,拱手道:“我等本就无名的小卒死了就死了,没什么人挂念……而君侯不同,身系荆州安危,又是主公的手足兄弟,断不能有失,明日我与众人保君侯突围!”
躺在不远的壮汉艰难的爬起来,黝黑的脸上也落下坚决:“末将周仓,保君侯突围!”
“父亲。”关平重重供起手来。
下方,一道道士卒的身影也在摇曳的火光里起身,朝着这边拱手:“我等愿保君侯杀出去!”有人在士兵里喊道:“君侯!他日得援兵回荆州,还请帮兄弟收敛尸骨,葬在襄阳城外——”
“胡闹——”
关羽将偃月刀呯的拄在岩石上,微微有些泪渍的目光扫过他们,陡然笑了起来:“战事还未到最后一个,尔等岂能轻易言死!明日再等糜芳、傅士仁一阵,不管最后他们来不来,我们突围临沮,一起随关某回蜀地。”
……
深夜,大地传来沉闷的响动。
清冷的月光照拂起伏延绵的山势,银霜的地面有一只只马蹄、脚步奔行过原野、山林,踩出轰轰行进声响,越过当阳朝更北的方向过去,一簇簇火把光下,有骑士发出催促的声音。
“快!快!”
“襄阳失守,君侯孤立无援,北地公孙止的兵马可不是那么好应付,尔等都打起精神来!”
马背上糜芳握着剑柄兜转马头不断朝面前一列列奔跑过去的士卒呐喊,随即话语停下,招来传令兵:“去侧面看看傅士仁的兵马到了哪里!若是还在后面,催促他加快脚程,若君侯有什么三长两短,主公绝不会轻饶我等。”
“是!”那传令骑兵拱手离开片刻,就折返回来,与他并行的还有一骑,正是刚刚口中提到的傅士仁,“你怎的过来了,兵马可有跟上?”
来将勒马停在对面,待糜芳话语落下,只是看着他,沉默片刻:“糜将军,某问你一个问题。”
“何事?”火把闪烁,照亮两人之间,糜芳眼皮抖了抖,见他神态有异,籍着昏暗伸手悄悄握住了剑柄,“只要本将知晓的,定当知无不言。”
傅士仁余光瞄了他一眼,将马头摆开拉出两步距离,话语开口:“晋王三路兵马南下,这中路军就有十万,更有温侯吕布亲率,一月之内拿下荆州半境,如此一来,荆州可还能保全?”
“不能!”
“关羽兵败被围,你我救援缓慢,你说往后主公可会问罪于我”
“……”糜芳沉默里,剑柄捏紧缓缓拔出,“…不会。”
博士仁摇摇头:“糜将军自然不会,你有亲妹在主公床榻之间,有兄在主公左右亲随,而我不过无名下将,若要担责,某必然首当其冲。”
锵的一声。
行径的一队队士卒停下脚步,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就见糜芳拔剑在手指着对面:“傅士仁,你这是要反了?!”
“某就是要反了!”傅士仁声音陡然拔高,拔刀厉声道:“这荆州都快没了!就连关羽都没路走了,你我可还有路走?不反过去,想死在这里?!”
下一秒,糜芳口中怒吼“啊——”的一声,纵马冲上去,刀剑呯的一声交击溅开火星,傅士仁策马拉开一段距离,他哈哈大笑起来:“糜芳,你完了!”
声音落下,四周黑色里陡然亮起一圈火把,将四下围了起来,数支千余人的骑兵交织成圆渐渐缩拢,已去往前面的糜芳麾下士卒被逼的层层退回,缩紧了阵型,阵中有人想要挽弓,刚抬起手臂,就有箭矢唰的飞射而来,将身体钉死。
阎柔将弓丢给亲卫,提枪促马来回徘徊几步,看着那边对峙的二人:“糜芳,傅将军早已投到晋王麾下,尔何不也降了,省得身首异处。”
“原来你早已投降,卖主求荣之辈!”
“糜芳!你想死,某可不陪你。”傅士仁警惕的看了看靠过来的江陵士卒,后退几步说道:“…你也有家有室,就真舍得死?那诸葛亮还有兄长投到江东,你也有兄长在刘备那里,而你降晋王,又有何不可?糜家世代行商,不就想有一天能像世家那般?现在就是好机会啊!”
糜芳捏着剑柄,盯着对方许久……然后,动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放下了武器。
…
天蒙蒙发亮。
关羽拄着青龙偃月站在山头,轻抚长髯,望着阳光一点点吐露出来,金色的阳光里头发变得花白,他用染血的布帛轻轻擦了擦甲胄上的泥痕,周围士兵、将领也都一一聚拢过来,他们望着下方,山林震动,敌人的身影走入了视线。
“随我杀敌。”他戴上铁盔,轻声道。
周围的声音齐喝:“是!”
…
东方渐渐泛起亮白,柔和的晨光在云隙绽放下来时,越过延绵的山峦,山脚下,密密麻麻的的士兵犹如蚁群般进入山林,朝某个山头合围过去,无数身影涌过去的方向,歇斯底里的厮杀呐喊声已震响了山麓,燃烧留下的黑烟飘上天空,不时有箭矢从上面零星的落下来,钉在松软的泥土上,或铁盾上响起呯呯的声响,一名名幽州、辽东步卒顶着盾牌掩护身后还击的弓手缓缓向上一点一点的推进。
也有点燃的箭矢夹在箭雨之中从四面八方抛向山头。
呯——
大刀斩断一支射来的火箭,关平大口大口的喘气,已有裂纹的甲胄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半个披膊,这片烽烟的晨光里,他眯起的视线之中,人潮不断呐喊着从下方涌上来,己方三千余名士卒分散周围组成阵线,然而依旧在对方推进的锋线上不断倒下,几乎人人带伤。
他身旁,一道身形越了过去,步履踩陷泥土的一瞬,沉重的青龙偃月刀呼啸劈斩而下,将一名辽东士卒连人带盾斩飞出去,身体朝缓坡落下时,在半空分裂成两段,花花绿绿的内脏洒了数名辽东汉子一脸。冲来的青色身影一把按住一名正后退的荆州士卒,陡然将他拉开,躲避正面刺来的两柄长矛,抬手又是一刀斩出,两柄铁矛断裂,刀锋轰的一声落下,溅起泥屑。
“战事还未就此结束,儿郎们,坚守这里,等待援军!”
青龙刀嗡鸣,长髯抚动,正是关羽。
“关君侯,你怕是等不到援军了。”
人潮蜂拥的深处,厮杀的呐喊声亦如决堤般的洪流汹涌澎湃,几名骑马的身影被拱卫着出现在下方,那说话的声音依然清晰的传到山头。数柄长矛刺来,关羽身边亲卫迎上去,他回身抬头,便是见到了下方的吕布,以及对方左右两边骑马的熟悉身影——傅士仁,以及羞愧垂首的糜芳,他眼眶几乎怒睁出血来,紧绷的大腿上枪伤也都迸裂开。
关平在侧旁也看的清楚,随后的闭上眼睛,绝望的怒吼:“啊啊啊啊——”
另一侧,赵累有些痛苦的摇了摇头,与周仓对视一眼,然后持着兵器拔腿朝前方狂奔起来,声音高亢、绝望。
“儿郎们,随我保君侯突围!”
歇斯底里的坚决充斥一切。
原本还在厮杀的锋线,一名名荆州士卒丢下对手,转身朝二将身后追了上去,歇斯底里的呐喊顷刻间爆发开来,关平奋力推搡父亲上马,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声音:“父亲走啊!”转身,提着大刀随着部下狂奔法人方向发起冲锋,几步,他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就让二弟、三弟替儿子尽孝吧……”
关羽骑在马背上,望着一拨拨士兵、周仓、赵累、他的儿子冲向下方延绵无尽的人海。凤眼微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眸子睁开!
战马轰然嘶鸣咆哮,旋起泥泞,朝着下方直扑而去,一名辽东步卒正抵御冲下来的荆州兵,盾牌挡下对方发狂劈下的刀锋时,马蹄轰鸣响起在附近,他抬头,龙首吞吐的刀锋在视线里放大,随即视野飞旋,高高抛了起来,看到一抹青色冲进了黑压压的人海中,斩开人浪——
“关羽冲下来了,杀了他!”
魏延的声音响起在阵中,作为中路军里,武艺也算拔尖的大将,他怒吼一声,拖着龙雀骑马穿行过周围涌动的人浪,照着迎面冲下山坡的关羽扑上。黄忠行走人群,也将箭头瞄准了那边;成廉、魏越、宋宪、甚至混迹人群中的马忠看到独骑冲来的身影挥起兵器一齐拦了过去。
偃月势沉,划过空气都带起了呼啸的嗡鸣血肉撕开、筋骨断裂的声响随着沉重的青龙刀不停在人的身上爆开、四溅飞洒,溅在脸上、长髯上,关羽紧抿双唇,一声未吭,硬生生的杀入了拥挤的阵线,无数的北地士兵还在涌来。战马上青龙刀呼啸斩下,龙雀乒的一声炸响,直接从魏延手中抛飞,他整个人都被打下马来,落入人堆。
关羽的后方,周仓浑身染血,一只手臂无力的垂了身侧,大刀艰难的挥舞,还是随着部下奋力朝前推进,看到冲入敌阵的身影,眼泪混着血迹流了下来,呐喊:“君侯!等等末将啊——”
名叫赵累的将领眼眶发红,高举长剑:“弟兄们,随君侯冲!”
关平被拉下马来,翻滚在地上,挥刀斩开刺来铁枪,起身狂奔,随后被推来的数面盾牌顶在中间,大腿被斜刺过来的长枪钉穿,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双目含泪望着前方,一片片人影奔涌之间那道身影,“父亲——”
“——快走啊!”他痛哭大喊。
晨风拂过山野,哗哗作响的叶子声伴随数千人的厮杀呐喊拔高到了极点,文丑、张合、邹丹所领的幽州步卒从后面三个方向冲上了山头,而守卫山头的三千荆州步卒还在前仆后继往前方冲撞延伸,不断的倒下,尸体朝前推进中延绵开来。人头攒动,快近吕布所在的位置已只有五十丈,惊人的刀势破开空气,在晨光里划出数道巨大的刀光,兵器碰撞的声响连成一片。
呯——
成廉抱着铁枪保持防御的姿态硬生生被一刀劈的后退,撞在士兵身上,双臂都颤抖,他瞪大眼睛前面,青袍长髯的关羽并不停留,纵马又一刀横挥,魏越、宋宪合力冲上,附近几名辽东士兵也跟着扑上去,刀锋落下将一名士卒劈死,魏越连忙叫了一声“小心!”伸手一拉宋宪,青龙刀从尸体里横切而出,从两人旁边擦过去,直接砍入另一名扑来的辽东士兵手臂。
一削,断臂飞上天空。
惊的二将踉跄跌倒时,名叫马忠的将校从侧后刺出一刀,刺入关羽小腿,后者‘呃啊——’的低沉发出痛呼,回头,刀柄摆动,厚重的刀背硬生生抽在那偷袭的将领身上,打飞出去。附近有破空声接连响起,枣红马悲鸣一声,踢着蹄子立了起来,涌来的士兵刺出长矛钉在马腹上,另一道箭矢钉在肩头,只听轰的一下,庞大的身躯坠倒在地,青袍金甲的身影躲开一柄柄刺下的铁枪、刀锋沿着地面翻滚几圈,挣扎起身,青龙刀横挥开来——
扫出一道半月,将围来的士兵迫开。
而后,刀柄柱在地上,关羽颤颤巍巍的立在那里,袍上沾满了泥土、落叶,头上的铁盔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花白的头发垂散下来,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正涌出来。
“君侯该降了!”前方,吕布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关羽双手柱着刀柄笑了起来,身上甲胄斑驳刀枪擦痕,青袍更是数处撕裂,散乱的头发、斑白的长髯也有猩红的鲜血滴下,颇为凄凉。他笑容渐渐收敛,慢慢阖上双眼兄长、翼德,我这一次就不走了也走不动了。
不久,他睁开眼看着对面的吕布,轻声说了一句:“关某岂会投降”随后,脚尖一踢,抓起偃月刀横在身侧,厉声大吼:“今日只有战死的关羽,没有投降的关云长——”
拖着刀锋,步履蹒跚的迈开的一瞬,迎面一支箭矢钉来,走动的身形颤了下,继续前行,然后又是一箭射来,钉在大腿上,高大的身躯陡然半跪下来,花白的头发仰起,呐喊:“吕布!你杀了我啊——”
箭矢再次飞来,声音戛然而止。,身躯轰然倒下。
“父亲——”
“君侯——”
远方有凄厉的声音传来。
吕玲绮微微张着嘴看着身边的父亲,吕布哼了一声,“看着为父做什么,只是人老了,心有些软罢了,见不得这种场面。”说罢,将弓丢给她,转身带着憋着笑的张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