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不要接话!”
听到下方传来的话语,法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转过头来提醒刘备的同时,城墙下公孙止策过马头,望着面『色』怔在那里的身影,扬起马鞭指着对方,声音雄浑。
“黄巾『乱』了大汉,流民万千,可惜孤那时还在匈奴人马棚里挨饿,而左将军与天下诸侯已经带兵开始平叛了,那时候的刘备该是一腔热血,为天下苍生做计较,后来孤成为马贼,四处流浪时,也常听闻你如何英雄了得,布仁德于民,施恩义于豪杰之士,可这么多年来……”公孙止目光直直的望着他,摇了摇手中鞭子,“.…..孤觉得你走偏了。”
刘备紧抿双唇,手放在墙垛上曲了起来,并未开口,而是安静的听着,对于旁边法正、诸葛亮的话语都未理会。
“曹『操』出身名声不好,但家底也算殷实,袁绍出身名门,走出洛阳就有四州之地,南阳袁术再混账也有偌大的家业,而左将军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打着仁德名号,换做孤也会这般做,能利用的,都要利用起来,只要名声有了,将来不愁没有基业。但人不能一辈子把自己装在这仁德里面,这是打天下啊,有了基业还靠仁德,只会让你身败名裂——”
公孙止声音陡然一厉,指着后方黑压压一片流民,“『乱』世不讲仁德,只讲江山,待天下太平后,那才是仁政,今日我攻城,左将军敢接吗?敢让这蜀地士兵『射』杀这数万蜀地百姓吗?只要今日你『射』出这一箭,哪怕孤退兵离开,这成都你都坐不稳!”
“够了!”墙垛后面,刘备脸『色』终于了表情,拳头呯的砸在上面。
“左将军是心里后怕了?”公孙止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起来:“孤问你,左将军出自幽州涿郡涿县娄桑村,这二十余年,中途可有回去过一次?孤南下时,反而过去了,将军父母坟茔荒草丛生,已无人打理。”
刘备再次陷入沉默。
“……说起来,左将军与我父还是兄弟相称,孤身为晚辈,替将军父母扫扫墓也该的,只是孤有事不明白,为何当年冀州袁绍与父开战,却不见将军身影?反而有困难时,方才想起北面右北平有那么一个兄长?若是当年易京有你在,情况又是不一样了…….”
刘备没有说话。
“左将军为什么不答话?对了,将军当初领豫州牧,却是做着荆州的事,如今更是顶着军职跑到益州,『逼』迫刘璋投降,孤且问你,他是降你,还是降汉?”
风吹过城头,有人叹口了一口气:“晋王……”“你闭嘴——”鞭子啪的一声在半空抽响,公孙止厉声朝开口的诸葛亮吼了过去,他抬手指去后方军阵那跟旗杆上挂着的尸体,以及长案旁边呆呆站立的小人儿,“先收义子刘封,后取亲子姓名刘禅,这是封禅!皇帝还坐在朝堂上呢,你想干什么?!”
“不守职责,各州行『乱』,是为不忠——”
“家中父母无人赡养,坟茔破旧,是为不孝——”
“你公孙兄弟有难,却遁走他处,是为不义——”
“刘备!仁德二字可是这般做出来的?!你若一开始有这般野心壮志,孤还高看你一眼,但是你带着手下一批人东躲西藏,到处招兵买马,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你让多少将士战死他乡,他们的尸骨你又曾带回去过,埋进故乡土里?你没有——”
“西征七年以来,孤与西征军死战西方,可尔等在后面做了些什么!在背后捅刀子,你以为割的曹『操』身上的肉?你这是在割孤麾下士兵的肉,放我们的血,那四年里,补给断了,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活生生饿死的,又有多少人饿的精疲力竭,被萨珊波斯人给杀了。”
“所以我们才吃人!没有水的时候,连自己的『尿』都要喝,这样的条件,尔等坐在荆州指点江山,火烧赤壁的时候,可曾经历过——”
风声随着人声嘶吼起来,公孙止张开双臂,大氅随风抚动卷起来,“——所以!孤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尔等,既然你们喜欢打,那孤就来陪你们打个够,让尔等看看,鲜血、火焰锻造出来的刀锋有什么砍不断的,要么降,要么死,不会给你们第三条路走,别指望孤会仁慈。”
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本阵飞奔,声音响彻天空:“准备开战——”
……
城墙上,一片寂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远方延绵的号角声响起时,这边才有人反应过来,诸葛亮连忙发下守城命令的时候,就听刘备的声音陡然朝还站在城下的张飞嘶喊:“——张翼德!”
张飞猛的抬起脸来,有些错愕。
“.……你不顾兄弟情义,勾结公孙止……”刘备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嘶哑,眼角隐隐泛起水渍,“备与你兄弟二十余年,兄弟之情算是走到尽头了…….”他身形仿佛在说出这话的瞬间垮了下来,眼角纹上的水渍愈发显眼。
“大兄——”张飞跳下马来。
城头,法正示意雷铜、陈到等人过去阻止:“二位将军,快别让主公说出这番话…..”然而那边的刘备转头朝靠近的雷、陈二人喝斥:“走开!”他眼眶发红,目光严厉到了极点,吓得二将停下脚步的一瞬,身形陡然回转,宽袖哗的拂开,拔出腰间雄剑,映着这片初冬的阳光,划出一道剑影。
嘶啦一声,宽袖割开,刘备的声音也响彻这段城墙。
“今日起,张翼德,我与你恩断义绝,再不是兄弟,断袖为凭——”
周围,无数的人看着那片碎布缓缓飘飞下了城墙。
张飞脑袋嗡嗡『乱』响,看着那片碎布飘下,膝盖嘭的一下跪了下来,虎目含泪,朝上面嘶吼:“大兄!弟求求你不要再打了,降了,我们一起回北方啊!”
“回不去了……”刘备最后看了跪在地上黑汉一眼,提着剑,身形有些摇晃的在走附近石阶前坐了下来,见到诸葛亮、法正二人过来,他『露』出一丝笑容,“刚刚听到公孙止提到娄桑村,想一想这些二十多年来,我都快忘记那里是什么模样了。”
“.…..孔明、孝直大概不知,备当年坐的房子很破,到了下雨天啊,屋里都会漏雨,反而村里的那颗大桑树一滴雨都漏下,年幼时,我常睡在那颗树下,对村里其他同宗孩子说,将来有一天,我出行都要有这桑树大的伞盖遮挡……可惜,终究差了一点。”他脸上还保留笑容,握着剑柄,看着天云如梭,“现在再回想起来,备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那颗大桑树了,还有能记得的,也就是在屋檐下,看着母亲坐在那里,满一双一双的草鞋在手里编着,那手上都老茧……”
说到这里,刘备眼角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可如今,我连母亲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主公。”诸葛亮蹲下来,说道:“主公且末心灰意冷,那公孙止不过言语激将,无非扰『乱』主公守城的坚决,如今城中粮秣、将士都不短缺,只要诸位将军同心勠力,定能守住,待拖到下雪,一切问题都迎刃…….”这番话还未说完,刘备通红的双眼看了看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周围许许多多将士走过来,都没有理会,拖着雄剑哗哗的刮过地砖,站到了墙垛后面。
远方延绵的号角吹响,轰轰的脚步朝这边推近。
“备这一生从穷苦起来,辗转南北,经历许许多多的事,都未让我退缩。”他望着悲戚哭喊的流民队伍被驱赶着朝这边靠近时,脸上『露』出笑容,转过身望着身后围拢一圈的将士、谋士,“可诸位,你看我这鬓发、须髯已染白迹了啊…..那公孙小辈,却是正当壮年。”
风抚动斑驳的须发,初冬的阳光在这一刻变得璀璨,脸上渐渐有了微笑,下方张飞的声音还在哭喊,远处原本离开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城墙,那位曾经起于微末的身影,在这二十余年里,战过黄巾、战过袁绍、战过吕布、也战过曹『操』…….可终究还是走到这里停下了。
“.…..还是算了吧。”
刘备轻声说道。
没有温度的阳光里,他抬起长剑架在了脖子上,拉出了一条血痕。
不久,城墙上传出无数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