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赞军校尉鲁肃。
鲁肃其人文武兼资,在武人之中,以思度弘远着称;而与文臣们相比,他又精擅击剑、骑射,勇烈过人。近年以来,孙权为他专设赞军校尉之职,一方面直接参赞军机,一方面又作为东吴战略层面的主要谋士。
片刻之前,孙权才使朱治去召见鲁肃,倒不曾想这么快就来了。响应得如此迅速,恐怕他一直就等在府外吧。
前几日里,鲁肃从巴丘陪着诸葛亮到柴桑,沿途加意关照,以至于文武群臣都有议论,说鲁肃过于亲近刘备。此番诸葛亮求见,鲁肃又在府外殷勤等候,看这种关怀备至的架势,群臣所言或然不虚。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需要鲁肃。
“子敬来了啊,起来吧。”
孙权睨视着鲁肃宽厚壮硕的身躯,露出勉强克制怒气的表情。不待鲁肃起身,他又瞪了一眼诸葛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座。
孙权背对诸葛亮的时候,轻轻地吐了口浊气。
确实没想到刘备的胃口这么大,以至于自己居然失态了。刚才的表现,似乎有点过火。
好在鲁肃及时赶到,否则万一收不了场,两军岂非又要厮杀?眼下曹军蠢蠢欲动,再与刘备为敌,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
孙权这么想着,三两步折返回座,脚步稳健,身姿也丝毫没有动摇。
他双手扶着案几,再度望向诸葛亮,用少许平缓的语气道:“玄德公是荆州牧,所以向我讨要荆州各郡。然则,我是徐州牧,难道还能向曹公索取淮泗之地吗?荆州云云,还请孔明先生再也不要提起。”
诸葛亮沉声道:“吴侯,那终究是不同的……”
鲁肃连忙打岔:“孔明,你稍安勿躁,且听我主说完。”
鲁肃是诸葛亮的兄长、讨虏将军长史诸葛瑾的好友。在赤壁战前,他又是代表吴侯,向玄德公致以关切之意的使者。此后两年间,孙刘两家的关系无论如何变化,鲁肃始终是其中坚持维系联盟之人。他如此诚恳劝说,诸葛亮也不好落他颜面。
“武陵。”孙权嗓音干涩地说出说道:“武陵太守黄盖,即日转任江东。武陵的临沅、汉寿、沅南、龙阳四城,都可以交给刘玄德。除此以外,我江东都有驻军,寸土不让,没有商量的余地。”
鲁肃期盼地看看诸葛亮。
站在鲁肃的角度,他明白,吴侯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东吴在武陵的辖区虽不广大,但将之交给玄德公,便等若承认了己方此番战事的失败。在此基础上,双方完全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出一个结果。
而诸葛亮只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他叹气道:“吴侯,眼下荆州局面如此,且不谈贵我两家是非如何。眼下以江东的力量,哪里还能维持得了荆州各地的驻军呢?就算竭力维持,又有什么意义?”
鲁肃不悦地道:“孔明,你未免小觑我江东。”
“子敬,你且听我剖析。自峡口至海,五千七百里的大江连绵,江岸两侧,夷陵、沔口、寻阳、柴桑、东关、皖城、京口……不下十余处要隘都需屯戍,是也不是?襄阳、合肥两面曹军,都动辄要以数万重兵镇之,是也不是?”
“江东带甲十余万,又以水师缘江调动,上岸击贼,洗足入船,无不如意,孔明,你多虑了。”
“子敬莫要忘了,吴侯还要面对我们。为了与荆南对峙,吴侯在益阳、巴丘、江陵、乃至麻、保二屯也都要留驻大军。以玄德公的兵精将勇,吴侯又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鲁肃连连摇头:“此番两家之间闹得这么厉害,其间或有误会。一旦说开了,我们还是盟友,盟友之间,何必这么防备,孔明,你还是多虑了!”
诸葛亮略微提高嗓音:“子敬,子敬!你又何必粉饰太平呢……孙刘两家之间,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诸葛亮沉痛的语气,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鲁肃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方才干燥下来的额头,重又起了汗水。
“回不到从前了?”他喃喃地重复道。
诸葛亮叹息道:“就算你我在此地极力主张两家和睦,吴侯能放心吗?而我主玄德公,能放心吗?那么多的将士们厮杀对峙至今,眼看着那么多的袍泽兄弟战死沙场,他们会放心吗?”
孙权冷笑一声,待要说什么。而诸葛亮的话还没完,他转回原来的话题,继续道:“在荆襄之间的狭小区域中,吴侯南、北两面都要防御,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壮志不减,有意经过南郡西进伐蜀。这需要多少兵力?三万,五万,还是更多?听说,贵方在鄱阳编练兵力,意图南下交州……这又需要多少兵力?一万够不够?”
诸葛亮不看鲁肃,只注视着孙权,喟然问道:“子敬说,江东带甲十余万?够么?”
当然是不够的。
孙权、鲁肃都深悉江左局势,也明于将略。不用计算,他们就明白,真要做到适才所说的这些,别说带甲十余万了,恐怕二十余万乃至三十万,都不能说足敷应用。
事实上,他们早就明白,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往这个方面去想。归根到底,自从赤壁战后,整个江东就都陷入了自信心过剩的狂热状态,他们制定了太多的战略方向,而实际上,用以实现的力量却很勉强。
当周郎还在的时候,每个人都信任周郎,总觉得周郎能解决一切问题。可现在呢?没有周郎坐镇南郡,简直就像凭空少了数万大军的威慑力,许多原来游刃有余的事,现在就应付艰难。而以此刻江东的实力,又能应付到什么程度呢……
诸葛亮的话还没有结束。
不等孙权和鲁肃回应,他又道:“江东六郡的富庶,我早有听闻。可我也知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吴侯善于抚御的名声,我也早有听闻。可我不禁想到,一旦军役迭兴,赋税沉重,那些豪强、大族、宗帅、蛮夷,都能始终俯首听命吗?”
鲁肃沉吟不语。
孙权连声冷笑。
“孔明为了江东考虑,真是很费心了。”
“我不是为江东考虑,而是为了玄德公。”诸葛亮诚恳地道:“曹公拥百万之众,领八州之地,有席卷天下之心;所以,我们实在希望吴侯能够善保江东,不要将重担压在玄德公一家的身上啊。”
这厮越说越损,已经在诅咒我们若不及时收缩,就要基业倾覆,败亡无日了。孙权听得明白,心中恼怒,却一时提不起精神反驳。
“孔明的意思呢?你以为,江东的方向应该在哪里?”鲁肃忍不住问道。
诸葛亮微微一笑:“子敬,吴侯是徐州牧啊。”
“这是我江东大政,孔明,你不必越俎代庖。”孙权断然道。
鲁肃和诸葛亮一齐谢道:“不敢。”
对眼前的场景,孙权忽然有些厌烦。
诸葛亮希望江东让出荆州,专心向江淮一线发展;以鲁肃为首的淮泗众将何尝不是如此?今日这场面,眼前两人莫不是早就说好了,特意在我面前一搭一档地演戏?周郎才逝世旬月,他推荐的继承者,就要改弦更张、全盘推翻周郎的宏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