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玄德公在公安附近秋游,显然带着镇之以静的刻意;今日却冒着严寒,领子女家眷出城玩闹,看来玄德公的心情真的很好。
于是刘封和雷远也格外愉快,两人信马由缰,缓缓地绕过江陵城一直向西北方向。走了没多久,就到纪南城。在堪称巍峨的巨大废墟中,有北风呼啸而过,又有好些孩童的笑声随风飞旋,带着毫无掩饰的快乐。
再走近些,果然就看到了几十个孩子分成好几处玩闹着,有时候格格的笑,有时候蓦然尖叫几声,倒也并不难听。
“这些都是城中文武大员的孩子?这么多?”雷远吃了一惊。
“有些是,还有些是随同父亲征战的老卒之子女。平日里养在左将军府和几位将军的府里,陪着自家孩子作为近侍的。”刘封解释道。
这年头,孩童的夭折概率很高,所以每个孩子都穿着极厚的衣服,看上去臃肿的像个球体。因为衣物束缚了腿脚,所以有的孩子跑着跑着就会跌倒,在地上滚一圈,站起来继续。
纪南城这样的大废墟,在普通人看来便只是废墟。在流民看来,是勉强遮风避雨的安生之所。在军人看来,可以充作大军据守的要塞。而在孩子们的眼里,大概这里就是乐园了。
重重叠叠的夯土墙体和台基之间,可以骑着竹马彼此追逐,可以高下攀爬,可以捕捉越冬的小兽,还可以攀折枯枝搭建些小房子……可玩的太多了。
在成群的孩子中,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很是醒目。
她披着一件鲜红的斗篷,手里高举着木剑,催动胯下一名脸色涨红的男孩奋勇奔跑突进。在她身后,近十个类似年纪的孩子也都持着木刀木剑,大声叫喊着跟随不放,最终猛地撞进了对面的另一批孩童队列中。
撞击的力量把女孩子掀翻在地,但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跳起,挥着木剑大砍大杀……雷远看得出,她虽然身形尚小,动作却一板一眼,完全是来真的。与之为敌的另一批孩童劈头盖脸挨了好几下,转眼溃散。他们在两名男童的带领下疯狂逃窜,很快就绕到一处台基后面去了。
雷远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脚步。
“这是关家的虎女,被她骑着的,是张将军的长子张苞。被殴打的几个,为首的是关将军的长子关兴和麋中郎的儿子麋威。”刘封大概是见得多了,面不改色地向雷远介绍。
做长姊的公然殴打幼弟,又干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可太厉害了。关键是,还能带着一群孩子协同作战,真不愧是关将军家的虎女?
远处有个侍从模样的人向刘封招手示意,刘封连忙道:“续之,我们往这边来。”
两人前进的方向,正与那批战败者的撤退路线重合。于是雷远又看见了失败的孩子们。他们正围拢在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武人身前,七嘴八舌地抱怨。麋威还指着自己脸上的乌青,气急败坏地连声控诉。
这年轻武人虽然全副武装,作武士的装扮,其实身形挺瘦,全靠甲胄撑起的雄壮气势。他的额头光亮,后脑的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又透出几分疲沓。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极其灵活,脸上总是带着笑,如果不着甲胄,真的像个能说会道的商贩。
他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抱怨,忽然就从身后拿出几根两三尺长的细木杆棒,将之一一分发到孩子们的手里。
这新家伙,好使!孩子们年纪虽小,却都见识过戎马作战,哪里不知道以长胜短的道理。顿时个个喜笑颜开。
关兴和麋威立即准备原路杀回去,被这武人连声喝止。只见他指手画脚地说了好半响,大概是传授了什么避实击虚、攻其不备的道理。于是孩子们便不走原路,转而蹑手蹑脚地攀上武人身后的夯土台基,慢慢地潜行过去。
没过多久,原先的战场上再度传来厮杀之响。听他们叫嚷的话语,似乎关家虎女局势不利。这武人也侧耳听着,时不时地拍着大腿,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麋子方。”关平呵呵地道:“这些年来,许多孩子都是他陪着照顾大的,大家都喜欢他。”
此人便是麋芳?雷远下意识地提起了警惕,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是麋芳又如何?此时此刻,他只是追随玄德公多年不离不弃的忠诚部下,是大家都喜欢的孩子王。以后的局势变化何以到了那样的程度,谁又知道呢。
麋芳这时看到了刘封和雷远,他抬手示意,想要说什么。
刘封忽然指着他的身后大喊:“小心!小心!”
麋芳完全不明所以,刚回头去看,来不及了。
刘封和雷远二人便看着关家虎女气急败坏地“咿呀!”大叫一声,从夯土台基上方跳下来,整个人砸在麋芳的身上,将他撞倒在地。
撞倒了还不罢休,女孩子一把揪住麋芳的发髻,挥拳就打。
可惜这小胳膊小腿,能有多大力气?麋芳吃了几拳,装腔作势地嗷嗷叫唤。刘封在一旁看着,笑得前仰后合。
却听麋芳嚷道:“别打啦!别打!你住手,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关家女娃立即停手。而麋芳嗖地一声,从角落里拿出一杆足有四尺长、制作精良的木槊。
“呼……哈!”关家女娃持槊在手,摆了两个架势,满意地向麋芳点点头:“这个好使!”
她转身便杀回战场去了。
刘封捋着自己颌下短髯,神色深沉地点头:“我看出来了,分明是麋子方在玩这帮孩子嘛……续之你信不信,再过一会儿,这厮连弓箭、盾牌、甲胄什么的都要拿出来……看不下去了,我们走,我们走。”
雷远向麋芳拱手为礼,两人继续向前。
又过几步,在某个避风的土墙后头,雷远便看到了熟悉的人。
赵统和赵广两个小孩子,四处搜罗枯枝,点起了一堆篝火。而赵氏女双手各持树枝,用树枝夹着一枚烤饼,正在小心翼翼地加热。
大约是玄德公邀请臣子们阖家出动,所以赵云的三个孩子不得不来,但赵氏女年纪大些,与那些小娃娃走不到一起,索性就躲在避风处,给自己和弟弟们做些吃食……没想到落在了雷远眼里。
赵氏女惊得双手一抖,烤饼落进火堆里,激起好些火星四溅。
雷远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总不见得伸手到火堆里抢救烤饼?他有些尴尬地止步。
赵氏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雷远。明明知道雷远并没有在战争中受到任何损伤,反而还立下功勋,得玄德公重用甚于往日,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便有些湿润。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从两家约定婚姻到这时候,两人之间的交流也没有超过十句话。两人虽然必定会成为夫妻,彼此却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年代的婚姻本来如此。各个家族依靠婚姻彼此加深联系、加强信任、进而体现诚意、捆绑整体利益。婚姻中的人本身感受如何,反倒不那么受重视。
但雷远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变成没有温度的工具,他会尽量让身边的人体会到温暖。
所以他拍了拍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剑,微笑道:“这真是一把好剑。多谢!”
赵氏女重重点头,大概想到了自己偷偷取出这柄利剑却没有知会父亲,不禁也笑了。
篝火燃得渐旺,映照着她的面庞,为她的双颊染上了鲜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