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接着说故事,丝毫不觉得疲倦。
………………
赵指柔叹道:“他现在伤得这么重,我的医术并不如何高明,要怎么给他治伤?”
她伸出手抚过季长醉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直抚得满手是血,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接着那人就喊道:“赵姑娘,方才有个刺客被我们重伤了,你可曾瞧见没有?”
赵指柔听出那是何方毅的声音,心知他所说的“刺客”指的便是季长醉,故意高声道:“不曾瞧见,你可以走了。”
何方毅在门外道:“是,沈大官人让我给赵姑娘带句话,他说现在阁楼里进了刺客,还请赵姑娘多多当心。”
赵指柔道:“知道了,劳你告诉沈秋山,就说他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不过我赵指柔并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这样的事情还用不着他来提醒我。”
“是,是,我一定将赵姑娘的原话带到,告退了。”
赵指柔听着何方毅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知道他已经走远了,舒了口气,对季韵道:“看来他是伤在了沈秋山的手里,这里只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季韵道:“可他现在伤得这样重,我们两个人如何能带着他离开这里?”
赵指柔看着仍然是昏迷不醒的季长醉,道:“先将他的伤口处理一下再说,不然别说带他走了,只怕是连他的性命都保不住。”
“小韵,去弄些酒,再点一只蜡烛来,我要先帮他把箭给拔出来。”
赵指柔平抱着季长醉,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腿上。
季韵取来了一小坛酒和一座燃烧着的烛台,将酒和烛台都放在了赵指柔的手边。
赵指柔拿出一把贴身的小刀,放在烛火上炙烤,待烤得刀刃发红时,用了些酒淋在上面,刀刃随即冒出一股白气。
赵指柔小心地按住季长醉的肩头,先折断了箭杆,然后发现没入他肩胛的剪头还装有倒刺,眉头便随之皱了起来。
“小韵,你帮我按着他的肩膀,别让他待会儿挣扎。”
季韵依言而行,用力按住了季长醉的左肩,赵指柔用小刀剜出了箭头,将酒倒在了他的伤口上,这时季长醉全身都剧烈地颤抖了一阵,但仍是没有醒来。
赵指柔拿开那枚带血的箭头,将季长醉的箭伤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喃喃道:“谁让你这么喜欢逞强,现在知道痛了吧?”
她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早已经是痛得像是被生生地剜去一块肉了一般。
接下来赵指柔又如法炮制,剜出了季长醉小腿上的箭头,包扎了箭伤。
之后赵指柔又将季长醉其余的几处剑伤都包扎了,看着季长醉身上的伤口总算是不再往外渗血了,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办?”
季韵已经将她和赵指柔的随身行李给准备好了,向赵指柔询问他们下一步要怎么走。
赵指柔想了一阵,道:“这座阁楼都是沈秋山的,他如果成心要杀季长醉,我们是万难走出这座阁楼去的。现在只有我去向沈秋山请辞,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说了。”
她看了季长醉一眼,又道:“如果沈秋山不肯让我们离开,你就找机会带着他走,我来为你们拖住沈秋山他们。”
季韵道:“要走也是指柔姐你带着他走,我留下拖住沈秋山,要是他醒来之后发现你不见了,一定还会找回来的。”
赵指柔道:“不用再说了,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因为你和我之间,只有我兴许能拖的住沈秋山。”
“小韵,你在这照护他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
赵指柔推门出去,来到阁楼的第三层,见到了正在捧着一卷书读的沈秋山。
“沈老板好雅兴啊,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有钱人,早已经不看书了。”
赵指柔走到沈秋山面前,见他手里拿着的书并不是什么名气大的书,书的作者她也没有听说过。
“指柔,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沈秋山收起那一卷书,抬头看向赵指柔,脸上带着笑,显示出一种儒雅的风度来。
赵指柔道:“我自然是无事不会来登门拜访的,从应天到这里,一路上劳你破费了。现在我已经不想待在这里,想到别处去看看了,所以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沈秋山微笑道:“怎么,是这里有什么东西惹得你不开心了吗?”
赵指柔道:“没有,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但我都不喜欢,我现在只想换个地方走走。”
沈秋山尽力保持住自己的风度,又道:“那你想去哪里走走,我陪你一起好了。”
赵指柔道:“不必了,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毕竟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了。”
沈秋山站起来走动了几步,背对着赵指柔,笑道:“你没有欠我什么人情,我帮你从应天出来,虽说费了一点小钱,但那一点钱对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或者说只要是用钱能摆平的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不必害怕会欠我多少人情,因为我从来都不曾在乎过这些。”
赵指柔道:“我知道你富可敌国,钱财多得数之不尽,但我不想也不愿再麻烦你了,请你让我走吧。”
沈秋山转过身来,又笑道:“指柔,我从来都不曾束缚过你的自由,你只要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走,我绝不会拦着你。其实你能在临走之前,和我来告别,我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赵指柔正要走,沈秋山忽然又问道:“指柔,你……你是不是已经见到他了?”
赵指柔止住步子,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秋山道:“你不会不明白的,我这些天来时常在想,我与他比起来,究竟差在哪里?为什么你对我永远是冷若寒冰,对他却能……”
“沈老板,”赵指柔打断了他,“我的事情,他的事情,都用不着你来操心。你也知道,无论怎么说,我和他都曾经拜过天地,就算是天地翻覆过来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对第二个男人动心!”
………………
气氛有些凝重,沈秋山为了将这凝重打破,对赵指柔道:“你说的我都已经明白了,不过你既然你已经见到他了,归海帮海正清的丝绸,还要不要不准销往东海和中陆去?”
赵指柔道:“我本来也没说要让海正清的丝绸滞销,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罢了,所以要不要海正清过了这关,你实在不必问我。”
沈秋山道:“我明白了,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他走了,我沈秋山以信誉担保,绝不会加以阻拦。”
商人以信誉为本,沈秋山能以信誉做担保,说明他说的话一定不会有假了。
“多谢了。”
赵指柔走出第三层,又回到了房门前。
“指柔姐,怎么样,沈秋山答应你了吗?”
季韵为赵指柔打开了门,她手里拿着一块冰巾,鼻尖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指柔进了房间,掩上了门,道:“他已经答应了我,也已经知道季长醉就在我们这里,他说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他决不会加以阻拦。”
季韵道:“他说的话可信吗?万一我们刚出了这阁楼,他就派人来追杀我们怎么办?”
赵指柔道:“应该不会的,沈秋山是个讲信用的人,他答应别人的事,不会轻易反悔的。”
她走到屋内的一张软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季长醉,又道:“他怎么样了,醒过来没有?”
季韵将手上的冰巾替换了盖在季长醉额头上的冰巾,道:“还没有醒过来,他浑身发热,额上烫得可怕,我已经为他换了三回冰巾了。”
赵指柔拿起冰巾,摸了摸季长醉的额头,只觉好似是摸到了一块炭火,扭过头对季韵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先离开这里再说。”
季韵点了点头,提起已经收拾好了的行李,和赵指柔一起将季长醉抬出了门。
“指柔姐,我们要不要去和沈秋山要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来?”
季韵怕她和赵指柔带着季长醉行动迟缓,无法走远,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赵指柔将季长醉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背起季长醉,道:“不用了,现在什么事都不能靠沈秋山,免得发生意外。你拿着行李,我来背着他就好了。”
季韵道:“指柔姐,还是我来吧,我怕你的身子吃不消。”
赵指柔笑道:“我怎么说也是练过武的人,背个人还是吃得消的。而且男女授受不亲,我来背他才合适。”
“走吧,这里我们不能久留了。”
赵指柔背着季长醉,快步走下了扶梯,季韵跟在她身后,知道她是故意走得这么快的,因为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很沉重的,沉重的步子怎么走的快?
沈秋山果然说话算数,赵指柔背着季长醉和季韵出了阁楼,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阁楼外,那伤到季长醉的十三名杀手数百位弓箭手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沈秋山和何方毅站立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琼花中,他们的身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名老车夫。
“指柔,我知你今夜就会走,又知你要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一起走,便为你准备了这辆马车,还请你不要拒绝我。”
沈秋山指着那辆马车,对赵指柔笑着说道。
他的笑看起来很真诚,但赵指柔却觉得很虚假,她说不出原因,只是单纯的因为直觉而已。
“沈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并不想坐马车,劳你费心了。”
赵指柔背着季长醉,已经走过了沈秋山的身前。
“不想坐马车,马匹、轿子、船只我都备好了,你要坐哪一个?”
沈秋山喊住了赵指柔,显然是不想要她走,但却不能不让她走,所以他只能为她准备好她可能会需要的一切。
然而他不知道赵指柔此时什么都不需要,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季长醉受伤昏迷的地方。
赵指柔停了下来,但只停了一下,在这短暂的停滞里,她对沈秋山说了一句让他久久不能忘怀的话。
“我哪一个都不要坐,谢谢你为我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然而我一个都不需要,告辞了。”
赵指柔背着季长醉继续往前走,前方是一片黑得吓人的黑夜,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因为有季韵跟在她的身后,更因为她还背着一个也曾让她心喜,也曾让她心碎的人。
赵指柔走后,沈秋山看着脚下的琼花,又望了望那座阁楼,叹了口气,对何方毅道:“把这片琼花都给我烧了,一朵也不能留,还有那座阁楼,也给我毁了,一片瓦都不能留着!”
“是,小的这就去办。”何方毅道,“不过小的有一事不明,想问一问沈老板,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沈秋山道:“有话就说,别在我面前拐弯抹角!”
何方毅的头垂得更低了,道:“小的不明白,沈老板有着永远也用不完的钱财,又有着足以判人生死的权力,为什么会看上一个……一个已经失去了贞操的女人。”
“你懂个什么!”沈秋山握紧拳头,“每一个人都可以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但唯独我沈秋山不可以有。我原以为天下之大,没有我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但她是一个例外,这些年来无论我在她身上付出多少,她都是无动于衷,她都对我没有半点情意!”
“因为她的心,她的心都被季长醉给占据掉了!季长醉不过是一个江湖剑客,他凭什么胜过我,他凭什么能得到我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
沈秋山低吼着,面容都变得扭曲了起来,何方毅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失礼过,他本以为纵然是有一日苍天塌了下来,沈秋山也不会失掉他的风度的。
“沈老板消消气,那季长醉只不过是运气好,恰巧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罢了。那女人没有领沈老板的一片心意,是她自己识人不清,实在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何方毅劝解着沈秋山,他现在已经后悔自己多事,问了他那个问题了。
沈秋山并没有把何方毅的劝解听进去,低声道:“我不要她以后才后悔,我要她从现在开始,就后悔遇到季长醉,从现在开始!”
沈秋山说着,同时因为拳头握得太过用力,已经流出了血来。
何方毅看着鲜血从沈秋山的手上一滴一滴地落在琼花上,吓得后背都已经发凉了。
………………
屋檐漏水,招牌破烂,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涂满了打油诗和黄色笑话,床铺凌乱,被褥散发着刺鼻的霉味,随处可见的跳蚤,这绝对是赵指柔投宿过的最差劲的一间客栈了。
进了这间客栈住下之后,赵指柔发誓她这一辈子绝不会第二次踏进这间客栈的破烂大门。
她因为在黑夜中背着季长醉行走,不能远行,只能就近找到了这间既小且破的客栈,所以她会住进这间客栈,实在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指柔姐,床铺我都收拾好了,你可以和季大侠一起去休息了。”
季韵把床上的床单、薄薄的棉被和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枕头都给拿下了床,让床上只剩下了一张光光的床板,然后把行李里的几件衣服都铺在了上面。
“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不要叫他什么大侠,他配不上,连自己的妻小都保护不了的人,怎么会是大侠?还有,什么叫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休息了,要不是他现在昏了过去,我才不会管他的死活。”
赵指柔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季长醉抱到了床上,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看着季长醉的脸,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感觉他的烧已经退去了一大半了。
“小韵,去打一盆凉水来,他的烧快要退了,再给他敷敷湿毛巾。”
季韵端着一盆凉水,拿着一条白毛巾走了过来,将毛巾递给了赵指柔,笑道:“指柔姐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前一刻还说不会管他的死活,现在就要为他退烧了。”
“闭嘴,”赵指柔接过毛巾,将毛巾浸泡在了盆中的凉水里,“你这个小丫头,总是向着他那一边,竟然都取笑起我来了。”
季韵道:“指柔姐,我可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的心里,一直都很十分地惦记着他,对不对?那日在紫竹林的偏阁里,你气走了他,其实也是为他好,对不对?”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总之是一切都回不去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
赵指柔将毛巾拧干,敷在了季长醉的额头上,眼神中既透露出脉脉的爱意,也透露出些许怜惜,还夹杂着一丝丝的恨、一点点的怨。
“指柔姐,我说这话你别生我的气啊。要我说,这过去了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的,与其想着已经过去了的不好的事情,还不如和他一起安安心心地过着将来的日子,到将来的日子里去寻求快乐。”
季韵坐在赵指柔面前,抓住她的手,很认真的说道。
赵指柔叹了口气,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得我心中的苦楚。以前的事情虽然在你看来已经是过去了,但在我的心里,又有哪一天真正过去过?每一个落着雨的夜里,以前的事都会像从地下涌现出来的泉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里,让我怎么样也睡不着。”
她把手从季韵的手里抽出来,抚着季长醉的脸颊,看着他的紧闭着的眼睛,又道:“你说要我和他一起安安心心地过着将来的日子,我和他却早已经都没有将来了,从在驷马山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将来了。”
季韵看着满脸愁绪的赵指柔,看着在她眼眶中滚动着的饱含着悲伤的泪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于她来说,自从白门被灭门之后,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人,她最重要的人,就只有季长醉和赵指柔了,但他们两个偏偏又自白门被灭之后,就遭受到了一连串的不幸,这让她不禁想问问老天爷,问问天上的诸位神仙,我季韵是不是命犯了什么煞星,与我有关的,我所在乎着的人,是不是一定都没有好的命运?如果是的话,我用我的性命来换取他们余生的幸福快乐,可不可以?
无论季韵是不是命犯了什么煞星,也无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总之她现在是改变不了什么了的,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四年多以前,在驷马山上就成了定局了,她就算有着通天的神力,也无法再改变任何东西了。
赵指柔抚摸着季长醉的脸,觉得他消瘦了好多,她记得他以前虽然不胖,但是也并不算瘦,一身上下都长着恰到好处的代表着健康的肉,但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肉了,因为她摸上去感觉摸到的都是硌手的骨头。
她正摸着季长醉的脸,这时季长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苏醒了过来,悄悄地把一只手握住了赵指柔的手,还装作烧昏了头的样子,闭着眼睛道:“指柔,指柔,你离开应天,为什么连一声招呼都舍不得和我打?我现在又见到你了,一定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了。”
赵指柔一眼就看出季长醉是装出来的,她和季长醉相处了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其实比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些,季长醉在想些什么,她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装,你就继续装吧,我救了你的命,算是我在和自己找不痛快。”
赵指柔拨开季长醉的手,立即背过身去了。
她不想面对着清醒的季长醉,因为那样会让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才好,还会让她心痛。
季长醉睁开眼睛,看到了赵指柔的背影,他其实在赵指为他敷上湿毛巾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但那时他还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谁,等到赵指柔开口和季韵说话,他立时就知道救了自己的人就是赵指柔。
因为赵指柔的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就算赵指柔刻意变声,他也能一下就听出来,更何况赵指柔和季韵说话时,并没有改变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