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德六十三年,三月初八,丞相府内。
冬寒悄退,春暖缓来,忙碌的年节才过,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们又不消停,办起了赏花宴、游湖宴、斗诗宴、生辰宴等等……
总之,炫耀也罢,结交也罢,相看也罢,但凡是皇都中排得上名号的,家中主母都借了个由头,设宴宴请各方权贵。
这不,就连当今如日中天的丞相府也不能免俗。
一大早,周姨娘就像是清晨鸣叫的公鸡般精神抖擞的四处张罗,一会儿去厨房要求厨娘们用最好的食材,一会儿跑到园中让花匠换了时下只能在温棚里才能开放的鲜花,一会儿又呵斥婆子拿出的茗香茶不够高规格,一会儿又催促丫鬟去给大少爷和二小姐送去她精心准备的新衣。
要说为何堂堂丞相府任由这么一个姨娘到处蹦达、主母派头十足的模样也无人管理。那就要从过世的丞相夫人说起。已逝的丞相夫人秦氏乃是当朝秦大将军的独女,秦家唯一的大小姐。加之乃父秦大将军不仅是三朝元老,当年还有从龙之功,所以秦家大小姐的身份便摆在了哪儿,可谓是贵不可言。可惜嫁于丞相顾沧海不到三年,留下一女之后便香消玉殒。
顾家虽是丞相之家,但当朝重武轻文,丞相虽位高权重,却也高不过这位有着从龙之功又手握重兵的秦大将军。因而,为了巴结讨好秦家,也为了不断掉顾秦两家的姻亲关系,顾丞相从此之后再未续弦。
而这位周姨娘,因着从小同顾丞相青梅竹马,又是官家之后,还孕有一子,便成了丞相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虽名分上不是夫人,却也掌着家,私下里家中奴仆为了讨好她,也称她一声夫人。嫡出大小姐更是由她带大,大小姐还曾当着外客叫她母亲,给她长足了脸面。若不是因顾丞相想要讨好秦老将军的关系,她怕早已是丞相府的当家主母了。
“母亲。”
中谷幽兰般悦耳的声音响起,不似平日里的娇气。
周姨娘微蹙眉,放下手中事物,寻声望向桃树下一袭蓝衫长裙的女子。女子十一二岁,身着白色裹胸长裙,裙角绣着一角桃红色梅花,外罩浅蓝色纱衣,纱衣用金线绣边,映衬着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金莹剔透。容色本就上好的她,身着这套衣衫就婉如那画中仙一般,尤其是那双眼,那双平日里一般的眼,今日里却格外的明亮,双目犹似一泓清泉,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清雅高华?不应该是俗不可耐吗!
猛地,周姨娘回过神来,脸色笑意依旧,眼睛里却是冰凉一片,“我的大小姐,心肝儿,怎么就出来了,快回屋,前个儿落水受了凉怕还没好利索,怎么就出来了。要是病情加重,得心疼死你爹爹和我。”一边说,一边急步上前打量这位她快认不出来的大小姐。
女子正是这丞相府中的嫡出大小姐顾悠然,也是周姨娘从小带大深知其秉性的大小姐。可今她似变了个人一般,不仅装扮不似平日里的俗气,连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气质都和平日里很不一样。这让周姨娘心中一阵狐疑:她不是应该穿上自己为她准备好的那套华丽的不能再华丽的大红色裙衫吗?她不是应该等宾客尽到时才缓缓来迟吗?她不是应该一见面就上来亲昵的搂着她的胳膊撒娇吗?
周姨娘脑子里有太多的不明白,不过除了眼里的那一丝冰凉外,她的面色始终保持着慈和得体的笑。
“姨娘,张大夫昨个儿就已经给我断了药,病已好。姨娘就别操心了,今儿府里有客,姨娘快去忙吧。”顾悠然不着痕迹的挣脱周姨娘在她身上乱打量的手。
“好,姨娘今儿还真没空,有什么事儿尽管去找你二妹妹,可别委屈了自己。如果不舒服就尽快回屋休息,受凉刚好,也得多注意些。”周姨娘虽有千般万般的不解,可也因着今儿府中的事儿实在多,且今儿她办这个宴会的主要目的是为她那宝贝儿子相看姑娘,所以便也没同她多说。只在她同顾悠然说完话后又偷偷的让丫鬟留意她,便自去忙了。
顾悠然依然站在桃花树下,一双如皓月般的眸子一路跟随着周姨娘离开的方向。眼眸中的光彩慢慢变淡,最后变得晦暗不明。
三天前,在她被周姨娘安排的人推下荷花池后一直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中她似过了十年,这十年中,前四年她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欺骗,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尊贵程度甚至远超公主,结果导致她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无脑,娇纵,跋扈,恶毒的女子。
后六年中的第一年,她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夫君顺她,婆母宠她,可到头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们蓄意为她编制的一场美梦,一个陷阱。
后六年中的最后五年,她每天都在求死,可却求死不能。被做成人翁的她,只留了一只眼,这只眼的留下并不是害她的人心存一丝善念,留下她这一只眼,是想让她亲眼看着她的外公一家是如何被凌迟的,她刚出生的孩子是如何被人活活捂死的。
还有……最重要的,留下这一只眼,还为了让她亲眼看着她的仇人和那个负了她的人是如何幸福生活的。
这就像是噩梦一般,在她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她也曾一度认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可醒来后,随着她发现张大夫在她的用药里加了不该加的东西,随着她收到了梦中周姨娘送她的同款衣裙,随着三天后府里举行的宴会,一切的一切都同梦中吻合在了一起。她才知道一切都不是梦,她死了,却回到了十年前。
前世,她虽娇纵跋扈,可她从未真正的害过一个人,她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要这般对她,只在她的好妹妹顾华仙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当年她母亲的死是周姨娘害的,父亲默许的。而顾华仙更是从小就恨她,妒忌她。
然,外公为何会被全家凌迟,父亲为何会默认周姨娘对母亲的迫害,她的丈夫为何为了一个顾华仙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捂死,这些都是她不解的。
甚至在她生命最后的五年中,她每日每夜都在问为什么?她不懂,有太多的不懂,这些事情就像是一个局,而她这个局中人,却在她刚清楚阴谋的一丝端倪后便身不能动,口不能语,耳不能闻。
前世,有太多的痛,太多的恨,太多的不甘心。好在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要再做糊涂虫,要一一撕掉那群人伪善肮脏的皮。
她的仇,可以不报,可她母亲的仇,她外公一族的仇,为她死去的丫鬟的仇,还有她那可怜的孩儿的仇,她不能不报!
思绪到此,她握成拳的玉手已鲜血淋漓,一滴鲜艳的血从她拳头缝隙溢出又悄然滑落,藏入满地的桃花瓣中,她却浑然不觉。终于收回死死盯着周姨娘背影的视线,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她知道,想要报仇,想要弄清楚一切,此刻的她就必须要忍。
“是她……”她刚离开,随即一声低沉邪魅的声音却在她之前所站的地方响起。
之前顾悠然所站的桃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袭玄衣长袍的男子,男子墨发飞扬,深邃的眼眸紧盯着藏于花瓣丛中的那一瓣独特桃花,轻俯下身,拾了起来。
“临,看上人家姑娘了?”桃树微颤,树上又跃下一身着月白色长袍,手拿水墨画扇的偏偏佳公子。男子一只手肘撑在玄衣男子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风骚的扇着画扇,嘴角微微上扬,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玄衣男子并未理会白袍男子,他那双深邃冷冽如鹰般的眼直勾勾的盯着手掌中的桃花,瞧着花蕊中那一滴血红,空中似还有那一丝血腥味,那双冰凉的眸子里竟悄然荡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真看上人家了!”白袍男子作惊讶浮夸状,那脸上浮夸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玄衣男子似很了解身旁的白袍男子,对于他那浮夸的表情置之不理。一个漂亮的闪身,白袍男子撑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便顺势滑落,整个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顿时潇洒风流气质全无。
白袍男子咆哮,“临!”头可断,血可流,造型不可乱!
玄衣男子再次无视白袍男子,优雅的将手中的花瓣小心翼翼放入怀中锦囊后转身离开。
“啊!……”
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起,白袍男子早忘了上什么是造型,什么是风度,似震惊过度般的盯着玄衣男子离开的背影目瞪口呆的呆立在原地,任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此刻也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知道,他和临相知相识十余载,他学会和府中丫鬟打情骂俏的时候,临在练武。他学会和青楼花魁风花雪月的时候,临在读兵书。他让皇都万千小姐大妈芳心暗许的时候,临在战场上厮杀……这个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清一色小斯的家伙,这个一见女人贴上来就如避蛇蝎的家伙,这个他一度认为性——冷淡的家伙,现在居然把一个姑娘沾了血迹的桃花花瓣藏入怀中……
哎哟喂!他的临一定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对,他确信: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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