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沫在蕴秀宫外头晃了两圈,将“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八字真言于嘴上念了两遍后,抬腿往里一迈。
“蒄瑶,你在吗?”她大声道。
小卉急急赶出来,见是她,那脸上的笑容明显就僵了僵,勉强尴尬,还带了一些不甘和鄙夷。
她只是个没地位的丫头,自不能和这些主子们相比。但丫头也是有喜好的,她心里为自己主子叫屈,总觉得蒄瑶和璟华好的时候,这丫头恐怕还不知在西海的哪条沟里蹦跶呢,凭什么一来就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扶摇直上还成了天后!
她屈膝行礼,神情却并不情愿,没好气道:“小卉见过天后娘娘,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
“别假客气!”阿沫直接打断她,露了一脸凶相吓唬这个仗势欺人的丫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就凭你,甚至你家娘娘,都还没资格喜欢我!蒄瑶呢?我有事找她!”
“娘娘恕罪,小卉不敢!我家娘娘在寝殿赏花,让奴婢替娘娘引……”小卉欺软怕硬,被阿沫一吼便老实多了,低下头惴惴道。
“不用引路,我来了这么多次,自己不认识吗?”阿沫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若去了这些虚情假意的套路,看着还能可爱些!”
她扯着嗓子边走边喊:“蒄瑶!蒄瑶!”
蒄瑶确实在赏花。
又到一年春季,神州大地繁花似锦。花灵们今天又送来大批的鲜花,国色天香,争奇斗丽。可是在蒄瑶的眼里,却只如一堆粪土。
阿沫进来的时候,她正面无表情地摆弄着那堆粪土,插出来一盆“金玉良粪”,一盆“锦绣山粪”和一盆“合家粪”。
“啊,蒄瑶,你插的花真好看!”阿沫夸张地赞道。
蒄瑶蹙蹙眉,讽刺道:“怎么想起来我这儿?我不是没资格喜欢你么?”
“哈哈,我说过么?蒄瑶,你耳朵这么好!”阿沫跟玹华学的,遇到尴尬便开始打哈哈。
蒄瑶斜睨她一眼,讥讽道:“我耳朵好,你记性却不好,刚才在外头说的,一会儿都不记得了。”
“是啊,我是好像说过。本来嘛,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唱戏?”
阿沫坦荡荡道:“但不喜欢,也可以相处的嘛,除了朋友,这世上还有很多种相处方式。比如我给你送饭,你劝我戒酒。大家都把那层假的虚的给去掉,我觉得反倒轻松愉快!”
蒄瑶也是一笑,“你这丫头真是特别,我都不知道该说璟华是特别有眼光呢?还是特别……”
阿沫接口:“自然是特别有眼光,有品位!我这种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敢喜欢的!”
“倒也没错。”蒄瑶从那堆娇艳欲滴的粪土中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手,悠悠道:“璟华这种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敢和他在一起的,太累太辛苦,我自问做不到。”
“你做不到,那是你的损失。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意思了,”阿沫挥挥手,直白道:“蒄瑶,我今天来有事请教你。”
“请教不敢,有事请说。”
“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走进一个男人的心里?”
蒄瑶噗嗤一笑,“傻丫头,你还想走进谁的心里去?”
阿沫羞恼道:“还有谁?就他!”
“他?”蒄瑶又笑:“你不是老早就在他心里了吗?”
“唉,所以说气人呢!我明明都已经占了位子的!”阿沫委屈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又突然拧了起来,把自己关起来,又把我赶出来!”
阿沫说的这个“关起来”和“赶出来”都是货真价实的,但蒄瑶自然想不到。阿沫虽然单纯,但口风很紧,璟华在菩提镇休养的事情,她谁都没有透露。如今之情的,不过也就玹华夫妇、青澜还有她自己。
“他会将你赶出来?”蒄瑶乐不可支,“这么说陛下夜宿泗水阁的传闻是真的咯?但这貌似是你将他赶了出来吧,毕竟人家才是宸安宫的正主呢!”
阿沫自然不愿多加解释,嗔怒道:“你就别笑了,也别管到底是谁把谁赶出来,总之我们就是吵架了。蒄瑶,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她见蒄瑶仍旧轻笑不语,火有些大起来,却仍耐着性子道:“我看这九重天上,似乎就你对这事还有些手段,这才来问你。你若不肯帮忙,光笑话我,那我现在便走。反正你不算我朋友,不帮也正常得很。”
蒄瑶轻捧了一杯茉莉茶,往软塌上一靠,一边吹着杯中漂浮旋转的花叶,一边轻飘飘道:“你也说了,我不算你朋友,那替你出了主意,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现在想不着,你先欠着吧。往后我要是想要了,便来你这里兑现。”
“好。主意呢?”
“阿沫你别急啊,咱们先分析分析。”蒄瑶喝了口茶,轻笑道:“璟华这人看着不爱张扬,但对你,那是宠到了天边边去,明眼人哪个瞧不出来?”
她叹了一声,眸中意味深长,“你真是不晓得自己有多好命。”
阿沫默了默,低低道:“我自然晓得。”
蒄瑶轻蔑一笑,继续道:“所以你要明白,如果璟华要将你赶走,必然是遇到了非常之状况,他不得已,因为这桩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
“我晓得,他确实是……不得已。”阿沫沉声道。
蒄瑶瞥了阿沫一眼,将阿沫脸上的落寞尽收眼底,刚想漾开幸灾乐祸的笑容,心却蓦地被刺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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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对,连蒄瑶这种自认思路清楚的,都不晓得自己该抱有一种怎样的情绪,似乎原本清晰的处事原则,到了他们身上就都变了形状,成为暧昧而扭捏。
对阿沫,她既嫉恨,又敬佩,嫉恨她有万万之一的幸运,敬佩她有百折不回的勇气。
就像阿沫之前所说,她们俩注定成不了朋友。但她落难时,阿沫会替她送膳;阿沫消沉时,她会劝她戒酒。
这也是某种相处的方式吧。
而对璟华,就更是一言难尽。她爱了他许多年,后来又恨了他许多年,爱在不可得,恨在不甘心。
公审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尽管后来璟华变了模样,以琛华的面目示人,但她仍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受了九轰天雷,喋血诛仙台。
蒄瑶不知道,当自己最后看到他,看到他双眸紧闭,气息全无的被青澜拖走的时候,自己的那滴泪,究竟是为谁流。
是琛华的壳子?亦或是璟华的心?
自公审结束后,她始终安分守己地躲在蕴秀宫养胎,同时默默寻找琛华的下落。至于璟华现在到底如何?他与阿沫又发生了什么,她连问都没问。
即使自己修为平平,但也能肯定,哪怕璟华修为逆天,在那样的天雷轰下,也断不可能一个月不到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主持政局。那么,日日在凌霄殿上早朝的人是谁?为什么又要夜宿泗水阁?她晓得有问题,但同样选择沉默。
她是个目的极明确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该做什么。
璟华,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梦。而琛华才是她的终身。
所以,当今天阿沫来找她,她只是问阿沫要了一个交换的条件,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而对他们的情感纠葛同样不予打听。
这个男人已经与她无关,他是死是活,与别人是恩是怨就像别人家里头今天的晚膳,香味飘过来闻着,馋着,却吃不着。
那索性就关起窗子,连闻都不闻。
所以,她只是摆了一颗平常心,就事论事,事不关己的态度,淡淡道:“我和璟华认识了也有两千多年,他这个人呢最是固执,你若想三言两语就劝得他回头?呵呵,阿沫,那你就不能心疼他。”
“怎么个不心疼法?”
蒄瑶意味深长地望了阿沫一眼,悠然道:“你这句话要讲得狠!要讲下去,就令得他痛,他怕!痛得他不敢再撒野,怕得他立马乖乖回家!”
阿沫仍不明所以,将信将疑道:“有什么话这么厉害,蒄瑶,我……我到底该说什么?”
蒄瑶惬意地往后一靠,将手搭在已经显怀的小腹上,浅笑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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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在房里坐了很久。一动不动,从午后直到黄昏。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倾城之姿,绝代风华。
相比平时的憔悴,他今天确是刻意收拾了下,拿出了最好的状态,也竭尽全力坐到最直。
好像是这样没错。摆一个威风的样子,坐得笔直,确实是他如今最大的能力。
一滴冷汗,顺着清冷的面颊,滚落到骄傲而又刻意昂起的脖颈里。
沫沫要来了。
大哥说去接她,将她带来与他一见。大哥不晓得自己要与她说什么的,只当是两人要和好,所以一路欢喜着出门去。
可他是打算退婚的。
他拢在袍袖中的手紧了紧,那里攥着封他写了一月的书信。
不用见面,不过是隔着帘子将信递给她便好,璟华对自己道。他的心突突跳,冷汗更涔涔落下,领襟上一滩水渍。
连话都不用说,不过是伸出手,将那封信给她。他望着窗外的天色,时间越是往后推移,他越是紧张难安,神经绷紧像是要发病的预兆。
小径那头,远远传来了玹华说话的声音,“阿沅,我回来了。”
璟华觉得,那颗不安分的心就要跳出胸口的腔子来,他已经没有办法再装成那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得拼命紧按住胸口,想阻止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疯狂悸动。
脚步声已经进了院子。
璟华的脸色白若透明!一手撑在座椅上,剧烈喘息!
给我撑住,轩辕璟华!别没出息到在这种时候晕过去!他狠狠对自己吼,钢牙几乎咬碎!
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她进屋!然后——把信——给她!
一只手掀起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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