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间,虞沨去了前庭,也不知召了灰渡等商议什么,一直到亥正时分方才回来。
前庭只有议事处,书房与画室分别在中庭正堂两侧次间,因有女眷,除了日间灰渡与晴空偶有要事禀报,一般不让外男涉足,而真正起居的正房,却在正堂后一重院落,两道廊门不开,必须通过正堂隔扇后的小茶厅,除了旖景的几个陪嫁丫鬟与大小两个李婶,便是起居的院落也不让其他奴婢随意涉足。
因虞沨晚归,这时正堂外的廊子里尚有西风与帘卷两个丫鬟候着,见男主人归来,又等了片刻,直到春暮出来嘱咐关门熄火,才回了居住的倒座房。
春、夏、秋四个丫鬟分别住在西厢房里,而铃铛与西风、帘卷也住在正院,至于冬雨,只能与各处丫鬟住在中庭的小跨院里,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虞沨刚进屋子,瞧见的是他家世子妃已经洗漱,穿着一身水粉红的立领衫裙,与几个丫鬟忙忙碌碌,挑选着炕上摆着的一堆锦缎。
丫鬟们一见世子,十分识趣地从炕沿、踏坐上起身,默默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么晚了,世子妃还在张罗什么?”眼见旖景青丝半挽半垂,一副慵妆的风韵,却是周身神清气爽,满面如沐春风,虞沨忍不住打趣道。
“院子里各处人事已经安排妥当,瞧了三日,尽都井井有条,我想也该是时候去妹妹那儿走走。”旖景丢了手里的锦缎,上前一个踮脚,趴在虞沨唇角闻了一闻。
世子满头雾水,眼角微斜,不知旖景有何用意。
却见娇妻忽地一抬明眸,两眼全是考量:“没有药息?今日阁部可曾依时服用药膳?”
原来如此……
虞沨哭笑不得,却忽起了促狭,手臂往主动贴上来的纤腰上一挽,鼻尖往下一抵:“还以为世子妃是在察审为夫身上有没沾染别的脂粉味呢。”
某人十分讶异,清透的眸子里狡黠一闪而过:“关于这点,我十分自信。”
染着些微凉的唇角却忽而接近,男子声音已经黯哑:“你那般自然感觉不到药息,要像这般……”
薄唇压下,一番缠吻。
气息逐渐急重,修长清瘦的指节已经落在领扣上,胸膛才压上了一只纤巧的手掌。
旖景满面红晕,娇羞地将额头抵在虞沨的肩上:“今日不行……我……身子不好。”
“怎么了?”嗓音更加黯哑,关切却还明显。
旖景跺了跺脚,转身避开,半响,才声如蚊吟:“就是每月都有的那几日……”
虞阁部醍醐灌顶,有些无奈,微叹。
旖景咬了咬唇:“杨嬷嬷说,要给你另外安排居处……已经将东厢房收拾妥当了。”
“那处太窄,我不喜。”虞阁部十分挑剔。
旖景:……
好吧,她大度,她不挑剔:“那我去睡。”
虞沨再度哭笑不得,连忙将人一把挽住:“世子妃怎么这回没听出借口的拙劣来?”
“可嬷嬷说,这不吉利……”
“我不介意,倒是介意独守空房。”虞沨将人牢牢襟祻膝头:“明日别去安瑾那儿,她与二叔会出门儿。”
心里微微有些羞涩的某人顿时惊异了,安瑾的动向世子竟这般清楚?
虞沨轻轻一笑:“新婚一月内你不便出门,等过了这月,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明白了。”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去看安然吧,祖母不喜她,父王因为江氏之故,对她也始终有些芥蒂,二婶待她更是不闻不问,从冀州归来,我也去看过她几回,见她拘束,倒不好常去,你与她原本在一处听讲,应是有几分熟识的,常去看看她,开解着她别那般拘闷也好。”
旖景心里一陷,手臂就环在了虞沨的腰上。
那一世她并没有留意虞沨对安然的态度,以为因为江氏,他对这个妹妹就算不会迁怒,终究还是有些介怀,不想竟有关注。
似乎明白旖景心里的想法,虞沨又是轻轻一笑,下颔放在她的鬓边:“江氏所为与安然无关,当年明里暗里害母妃丧命之人我一个不会放过,但也不想牵连无辜。”
于是次日,当旖景到荣禧堂晨省之后,告辞出来,便径直往安然居住的落英院走,却在院门前,遇见了虞洲与虞湘兄弟。
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旖景神色淡然。
虞洲似乎一怔,虞湘目光飘忽。
两人上前见礼,居然一个称“五妹妹”一个称“郡主”。
旖景轻笑,还了一礼:“二弟三弟。”
虞湘唇角一晒,看着自家兄长的目光似乎有些兴灾乐祸。
虞洲的笑意便尤其勉强了,似乎忍了几忍,依然没忍住:“五妹妹何必见外?”
这话说得……
夏柯微一蹙眉,秋月暗暗冷哼,大小两个李婶目光冷厉,扫了虞洲一眼。
旖景眉梢轻扬,唇角也是一晒:“见外?眼下咱们可成了一家人,我称你一声二弟才是应当,倒是二弟,仍以闺阁时称呼,可是不将我当作长嫂?”
虞洲:……
旖景移开目光:“二弟三弟是来向祖母问安的吧,快些进去,便不打扰。”
见一行转过夹道,那纤长的身影消失在碧植huā树的掩映下,虞洲尚且僵着身子张望。
虞湘冷冷一笑:“阿兄且死心吧,我说过她与虞沨早就暗通款曲,眼里根本没你……”
“不需你废话!”虞洲恼羞成怒,眼角厉厉地飞起,瞪了幼弟一眼:“管好你自己,你那院子里的丫鬟竟又有了身孕,母亲才为这事烦恼不已,这都第几个了?”
虞湘毫不羞怒:“有什么烦恼的,无非就是一碗药解决,倒是阿兄,三表姐可为你守了多年空闺,四表姐几个也因这事耽搁了婚嫁,舅舅那边你如何交待?”不待虞洲反应,自己反而拂袖而去,冷笑一路。
虞洲完全没了去请安的心情,转身大步往旖景一行追去,不料半途却被人挡了道。
正是冬雨。
“奴婢见过二郎。”欣喜的音量,眉间一颗胭脂痣,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妖娆。
虞洲飞速扫了四周一眼,就无人经过,才一把拉了冬雨,藏身于道旁的一排草木后。
“二郎……奴婢早些时候不能自由出入,亏得世子妃眼下令奴婢时时去各处走动,熟悉王府人事,这才……”冬雨心跳如鼓,正在唠唠叨叨。
她原本满怀不甘,因旖景非但不让她近身侍候,连主院都不让她涉足,便是安歇之处,也与关睢苑里的粗使丫鬟混居而远离“中枢”这让雄心壮志的冬雨姑娘很有些糟到疏远排斥的挫折,但只不过,旖景又及时地找她开解,嘱咐她往常有空,要多去各处走走,尽快与王府内宅各处仆妇熟识,并且也常要留意关睢苑里的仆妇们各种议论,分明是将她当作了“耳目”。
冬雨这才安心,又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能光明正大地走动,与二郎见面的机会更多。
登即满怀喜悦,再不为失了“贴身侍候”的资格戚戚不愉。
又说眼下,她话未说完,只听面前朝思暮想的某人一声咬牙:“什么世子妃!”
冬雨微微一怔,心里一股子委屈与酸涨弥漫,却温顺乖巧:“是,奴婢失言,奴婢说的是五娘。”
虞洲身后的拳头捏了又捏,好不容易才摁捺住醋劲,偏偏又想知道:“五妹妹与世子处得如何?”
十分和谐……
但冬雨踮量了一下,没有实说:“奴婢见世子依旧是一昧的冷淡,话也不多,自打回门之后,也不常陪着五娘来荣禧堂了,忙着议事,并且今日五娘让奴婢先送了几匹锦缎到落英院,应是要见二娘,奴婢这几日打听才知道,王妃当年就是被二娘生母……五娘此行,只怕会惹世子不豫。”
“早前说的那事,你可有下手的机会?”虞洲又问。
冬雨心下一紧:“二郎恕罪,奴婢眼下连正院正房都不能涉足,五娘身边都不能近身,更别说世子……”
虞洲很是不耐:“你怎么就不得五妹妹信任?”
冬雨很憋屈:“五娘身边原有几个打小侍候的……不过五娘却让奴婢为‘耳目’,只要奴婢做得好,赢得信任也是迟早。”
虞洲方才缓和了几分口气:“你可记住,只有那事成了,咱们俩个才有将来。”
“咱们”两字让冬雨心神激荡,小脸一片春潮。
虞洲又说:“我会与母亲言语一声儿,你若是得闲,要常往梨香院。”
冬雨更是喜不自禁。
又说旖景一行,穿过大半个王府内宅,才到了地处偏僻的一处庭苑,安然亲自到院门处迎候,可是身后,竟然连个侍女都没跟着。
一行进入闺房,屋子里也是冷冷清清,槅架上竟然蒙着一层灰,炕几倒是擦得发亮,只两张铺在炕上的茵席,边缘却已残破。
旖景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安然的闺房,瞧见这般情形,眉头蹙了又蹙。
“妹妹院里的丫鬟呢,怎么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旖景问道。
安然极显窘迫:“不知逛去了哪儿。”
旖景便扬声儿叫了小李婶入内:“有劳婶子,看看这院儿里的丫鬟都躲到哪儿去了。”
安然咬了咬唇,半响才憋出一句:“嫂子休恼,我这就去给嫂子斟茶。”
旖景阻拦不及,安然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半响,才无奈地说道:“招待不周,屋子里没有热水。”
这哪像一个王府千金、宗室贵女的日子。
旖景心里十分窝火。
便是江氏之故,老王妃与楚王难免介怀,却也没有这般苛待安然的本意,否则楚王当初就不会让安然上宗室牒谱,因是小谢氏存心如此,意在让安然不甘,对祖母与父兄心怀怨恨,只不想安然心性懦弱,一昧忍让,受的这些苦楚,在人前没有提说一句。
“世子原本也要与我一块儿来的,可他说每当来此,妹妹都甚是拘束。”旖景说道。
安然更显窘迫:“无颜面对长兄。”
旖景默然,晓得安然自己也明白江氏那桩子事,待要劝解,便见帘子一挑,翠眉杏眼的丫鬟满面冷意地进来,理也不理安然,只冲旖景福了福身:“不知世子妃来,奴婢怠慢了。”
夏柯与秋月一阵蹙眉。
“怠慢?可不敢当。”旖景轻挑眉梢,眼睛里尽是冷意。
那丫鬟稍稍一怔,见旖景没让起身,只好一直半蹲着,一番伶牙俐齿地开脱:“原是二娘也没告诉奴婢们一声儿,不知世子妃会来,今儿个一早,张嬷嬷就将奴婢们召集了去,训斥奴婢们规矩,故而屋子里才没个人,奴婢这就与世子妃上茶。”便想起身。
旖景却冷言冷语一句:“姑娘的茶我可不敢喝,两位婶子!”
那丫鬟一听这话,也只好继续蹲着。
帘子外头的大小李婶应声而入,且听旖景嘱咐:“想来张嬷嬷便是落英院的管事,去请了她来,我今日便想看看她当面训斥这些奴婢规矩。”
张嬷嬷一听世子妃驾到,却早已经立在了阶下,将屋子里的话听了满耳,心里一阵计较——世子妃这是要借着这事儿,在落英院里立威了,无非是要插手王府内宅事物的先兆,可笑她一个新妇,连其中厉害都不晓得,上至老王妃下至世子,有谁计较过二娘院里事?心里倒也不慌,扬声就是一句——
“世子妃,奴婢已经恭候多时。”
踩着轻松愉悦的步伐,还不无讽刺地扫了李婶两个一眼,一掀帘子进去,竟不顾主子神色,张口就发号施令:“桐华还愣着干嘛,快些上茶。”
旖景看了一眼张嬷嬷,瞧她与丫鬟桐华眉眼有几分相似,心里明白这两位十有八九是母女,冷声一笑:“敢问嬷嬷,依据王府规矩,怠慢主子该当何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