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庆七年二月,让整个景阳京议论纷芸的有三件大事——
圣上诏令恢复又经革新完善的科举制总算在万众期待下进行了首回尝试,大隆朝第一届童试顺利举行,据说各地报名参与的学子共有二十余万人。
四皇子侧妃邓氏诞下女儿,当今圣上在继位八年后总算盼来了孙辈降生,龙颜大喜,破例恩封为隆庆公主,赐湘州、宝庆为其封邑,普通民众们引为幸事,贵族们却悄有议论,有自负嗅觉敏锐者诸如秦相及其党羽认为是圣上对四皇子“寄以重望”的征兆,相比旁人更是喜形于色,言行却越发谨慎。
第三件才是让京都民众聚讼纷芸、尤其关心,无论贵族抑或布衣,盛宴聚会还是街市偶遇,都会毫无顾忌地品头论足、嬉笑怒骂一番的奇闻大事——谢氏兄弟弑母,阖家阴谋串通欲嫁祸宗室以图讹诈钱财一案。
各大茶楼酒肆聚集的闲人大多以“听说了没……”做为话题开头,或者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最后招致的无非轰堂一笑。
无论什么悚人听闻的版本,真相只有一个,谢氏兄弟弑母是不庸置疑,扑朔迷离的是当中缘由与凶案详细。
“据说年氏性恶暴戾,并非我空口胡说,她遇害当日就先去了楚王府闹了一大场,楚王府是什么门第?王爷与世子都是天子信臣,可是既有兵权又涉朝政,那年氏竟敢在楚王府门前破口大骂,我可是亲眼目睹!若非年氏闹出那一场风波,谢家父子也不会异想天开嫁祸世子妃气死了长辈。”
“你们还不知年氏为何闹事?还不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嫡长孙,谢三太爷虽早被剥夺了官职是个白身,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的子弟,那个谢琦……嘿,竟学着市井无赖用仙人跳的骗局讹财,可惜了镇国公谢晋的赫赫威名,竟被这么几个不肖子孙败坏沦为笑柄。年氏是为了救谢琦出牢狱,还妄图保全孙子的监生之质,不说好好求情,被拒后恼羞成怒还欲逞凶打人,楚王府到底念着亲戚一场没有追究,好生把人‘请’了出来,那老太太还不收敛,堵在门前叫骂。”
——高谈阔论这位穿着一身朱氅绸衣,头上带着带着镂金冠,一看就是贵族阶层,说得话也是有理有据引起颇多人的信服。
听他继续说道:“这年氏凶悍在外,平日对庶子又甚是苛刻,动手杀人的就是行二的庶子,据说砸穿了年氏的太阳穴,冷眼看着她流血身亡,可见心里恨意。”
有人质疑:“年氏不是有两个嫡子?怎么不追究那庶子的滔天恶罪,弑母可是十恶不赦!”
议论顿时炸起,淹没了那人的言之凿凿:“一家子老少皆想掩饰罪行,绝非庶子弑母这般简单,我听说是嫡子动的手,谢老太爷一为护子纵恶又因欲壑难填,才企图嫁祸讹诈。”
“还不似这么简单,我怎么听说其实杀人的是谢老太爷,估计是受年氏压制了大半辈子,再难忍这河东狮吼,子孙们是替他遮掩。”
“这话靠谱,谢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依然是怡红街的常客,听说自家院子里蓄养了上百美婢,最是风流成性,年氏人老huā黄早让老爷子厌恶不已。”
“那也不对呀,年氏若真有那般凶悍,还容得谢老太爷左拥右抱huā天酒地?”
“嘿,年氏已近七旬,哪还能满足谢老太爷,再说这妇人一老,注重的就不是男人的裤腰,而是手里的财权。”
话题渐渐歪楼。
还有更悚人听闻的猜测——
“说是四个儿子不满年氏独断专行,联手做下的恶行。”
“我听说其实是年氏不能生育,儿女本身都是庶出,为掩人耳目才将一些记在名下当嫡出的教养,这些人的生母都被年氏毒害,他们岂能不恨?”
“这话不靠谱,年氏若真对子孙凶狠,怎么又为谢琦奔走?我听说的才是实情……”有人故作神秘压低声量,顿时引来一堆脑子凑得密集:“这年氏呀,其实不守妇道,趁着谢老太爷在外huā天酒地,她独守空闺怎么受得住寂寥,那两个嫡子都不是谢老太爷的种,不知怎么得知真相,深以为耻,才害了年氏灭口保住自己的血统纯正。”
总之传言大多不堪,有斥谢氏兄弟恶逆不孝,也有质疑年氏本身不慈。
谢三太爷一家都是白身,那日被顺天府直接上了枷锁扣押刑狱,只因案子关系到勋贵之后,到底还留着几分颜面并没公审,不过官衙越是“神秘”外头流言就越是纷扰,年氏的尸身上有明显致命伤,当然不会是被气死,三太爷与几个儿子无法自圆其说,起初竟强辩年氏是被王府的人殴打重伤,无奈当日年氏撒泼一番扬场而去目睹旁证众多,三太爷一家显然是空口污篾。
顺天府尹一用刑,就有人招供出来,更有年氏身边亲信管事嬷嬷的证辞,罪证确凿,案子极快审结,不过一时还没有将涉案诸人论罪处刑。
要知事实真相,还是得听世子夫妇当日回到关睢苑前庭的高亭上,品茶赏梅时的一番言谈。
这年二月虽有阴雨绵绵,雨势却并非急猛,关睢苑里一片梅林未至凋残时候,虬枝上仍有新苞待势将绽,居高往下俯瞰,正是风雨吹不尽,旧红抱新白。
虞沨的心情全没受一场闹剧影响,摆开架势露了一手“分茶”的绝技,乌金汤面上峰刃峭壁跃然而出,白烟蕴绕升腾,更让这刃壁鲜活如实景。
茶盏轻移间,汤面轻漾,却并未破坏汤huā勾勒的水中丹青。
旖景欣赏着那汤中玉huā颜色渐淡,浮沫消沉,才举盏细品,眼角微微咪起,赞叹般地颔首:“已经许久没见你有这样的闲情了。”
“今日是该慰劳世子妃安排得宜,猜到外城谢府有我的耳目不难,巧妙的是及时通知了谢夫人过去,还有年家人……又能准确剖析人心,看穿三太爷一家贪焚恶毒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利用二叔二婶并不愿息事宁人的心态,任由他们绊在王府耍赖,才让我那头行事便宜大获全胜。”世子也是唇角噙笑。
“不算什么,我总有办法绊住他们赶不回去救火,万不得已时顶多用强,倒是世子,安排的耳目十分顶用,才是奠定胜局之关键,否则总不好莫名验看三老太太的尸身。”旖景又恭维回去。
“就算我没能及时赶到,谢夫人也看出了其中蹊跷。”虞沨摇了摇头:“她与国公府的几位表婶到了谢府门前,吃了好长一阵闭门羹,也没见着外头张幡挂白,都猜疑着难道传言有误,三老太太并未故逝。”
事实上下人上前叩了好久的门,一直没有回应,随同前往的二老太爷摁捺不住,亲自上前拍门,还威胁着再无人应就要破门而入,才有个小厮颤颤兢兢地开门迎候,二太爷眼尖,瞧见廊子一角有人探头探脑,正是三太爷行二的孙子。
祖母亡故,族中来人,做为晚辈与主人的不开门恭迎,反而缩头缩脑地窥视,岂不大有可疑?
谢夫人还在车里坐着,听见二太爷中气十足地斥责,心里已经忍不住孤疑。
待去了内宅,竟只见几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年氏居住的正院静寂无声,白幡倒是挂了上去,却没见着人影。
依据礼俗,大殓入棺得死后三日,因此这时年氏虽经小殓,尚且还在她往日起居的卧房停床,未移于厅堂。
年氏是长辈,谢夫人等自然要行哭奠之礼,那几个年氏的亲孙女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帏帐内年氏身上盖着锦衾,谢夫人竟瞧见她头上带着huā冠,额上却围着青墨貂鼠昭君套。
虽说贵妇过世时都要盛殓,有品阶者甚至凤冠霞帔,年氏因三太爷被剥了虚封的品阶,身上没有诰命,以huā冠为戴符合礼俗,不过再围着昭君套岂不可疑?
世人皆知昭君套得露出发髻,哪有人顶佩huā冠额围帽套?
谢夫人孤疑更胜一分,又一眼瞄见年氏的面容十分狰狞,背上窜上一股凉意,只顾着哭奠不敢再细看。
请出厅堂落坐,才有仆妇奉上茶水,谢夫人一眼看去只觉眼生,除了年氏陪房詹妈妈是个熟脸。
说起事发经过,詹妈妈满面悲痛,还是那番“心口疼”“昨晚就吃不下饭”“半夜时看人还没有大礙只说睡不安稳”的套话。
谢夫人找不到什么蹊跷,却总觉得不太踏实,又问了其他仆妇。
那几个却面面相觑。
詹妈妈看在眼里着急,只好承认这些都不是年氏房里贴身侍候的,今日从别处调来。
也就是说,往常贴身照顾的人只有詹妈妈留在此处。
谢夫人越发觉得诡异。
不过多久,又有个婆子慌里慌张进来,禀报着年家来了人,门房不敢放他们进来。
詹妈妈脸都白了,不断偷觊谢夫人的脸色,却与谢夫人质问的目光遇了个正着。
“年家是三婶的娘家,怎能拒之门外。”谢夫人肃色责问。
詹妈妈两只膝盖竟打起颤来,好容易才给出个解释:“太爷与几位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临走前嘱咐了没准备齐全,不好迎人吊唁……在家的只有几个小郎君与小娘子,怕做不得主……”
谢夫人蹙眉,不好责备三太爷不顾举丧反而领着一家去王府闹事的荒谬行为,却做起了主,指点着把灵堂丧棚都布置起来,让詹妈妈集合府里的仆妇,将琐碎事务安排给管事们,让仆妇们各司其职,才符合礼矩。
这么一来,沉寂的谢府才忙碌起来,有了几分操办丧事的样子。
年家来的是三老太太的侄子一家,男子自然在前院,女眷们进来哭奠。
谢夫人却使终没看见年氏从前贴身侍候的那几个熟人。
这些话自然是世子到场后,谢夫人借着布置灵堂的便利,堂而皇之去了前院,私下知会的世子。
“你安排的耳目不是詹妈妈吧?”旖景这时问道。
“詹氏是三老太太的陪房,最是忠心,难以收买,我当然不会打她主意,可是她嫁的人却是镇国公府的家奴,有个嫂子,最爱贪图小利,极易笼络。”虞沨浅笑:“三太爷分家后,杨氏得了嘱咐,求着詹氏跟去了侍候,当了内库管事妈妈也算得重,谋着肥缺,她有心与詹氏保持亲近,詹氏有什么话也不瞒她。”
世子侃侃而谈。
原来这位杨氏一大早上听说年氏“生生气死”也唬了一跳,正欲递出消息,就听说三太爷下令闭门落栓,阖府戒严,不让仆妇出门,连年氏居住的福寿堂都不让人出入,杨氏想找詹氏打听一二都找不到门路。
还好谢夫人的来到,打了一帮没头苍蝇般乱转的孙女们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大伯母发号施令,扰乱了祖父的安排,却不敢阻止。
除了那个十分彪悍的嫡长孙女瞪着眼睛反驳了句:“大伯母这是狗拿耗子,怎么能做我家的主?”却被谢夫人端起架子斥责回去,谢大表妹孤掌难鸣,虽焦灼不已也无可奈何。
杨氏这才有了机会接近詹氏,却见她面无人色颤颤兢兢,追问之下,手足无措的詹氏这才对嫂子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