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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太妃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连凉丝丝的绿豆沙都不能让她冷静。从要去老君观前的紧张期待,到遇见叶皇后时的惊喜惆怅,最后全被豆芽真人给挥散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的前太妃急需找个人说道说道,缓缓心情,哪怕不说,有一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在眼眉前儿了,也能平复一下心情。

张老先生一瞧这小女学生来了,整个人就有点不好。今天贺瑶芳掩饰得虽好,他还是瞧出一丝端倪来。不知底细的人看她,就是小女孩儿看热闹入了神,张老先生却难免疑神疑鬼的,已经怀疑到了:她上辈子莫不是与中宫有些瓜葛?

见贺瑶芳来了,再看她虽说破了来历,依旧一丝不苟地行礼,愈发觉得小女学生上辈子很不简单。无奈贺瑶芳口风极紧,除了要他帮忙时自报来历,余者一字不吐,将个想看热闹的张老先生心里塞了二十五只老鼠。越接近真相就越是心痒难耐。

心情不好了,语气就有一点冲:“令祖母不是说今天出了趟远门儿,都乏了,今日功课免了么?明天我也不查功课,你来做什么哩?”

贺瑶芳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张老先生一直发瘆,才说:“哦,看看您。看着您的脸,就觉得平静了。”

张老先生:……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功效!好吧好吧,你拿我当冰盘儿使,总得给点儿好处吧?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地说:“贪心?”

贺瑶芳笑笑:“可不是贪心么?能做到、做成了事儿的,那就叫上进心,做不到、做不成却只空想的,还不是贪心?”

张老先生皱眉道:“只看结果,看不到别人努力,也不是好事儿。一件事儿,做之前,谁知道成与不成呢?唐太宗也不知道玄武门就能成啊。”

贺瑶芳道:“我敬陈涉。”

张老先生还要说什么,外面就响起贺敬文大笑的声音了,师生二人一顿,一齐竖起耳朵来听。贺敬文要是有什么优点的话,大概就是会装个相儿,想要做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深莫测”、“沉稳持重”的样子来,能让他开心成这事,必不是什么小事了。

两人都住了口,对望一眼,决定先听听消息。京城的这座宅子不大,真是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略走几步,就能听到贺敬文在老安人房里的声音了。不多会儿,两人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师生面面相觑,张老先生抹了一把脸:“什么都别说了,做人不要太贪心。”

被参了而已啊!你知道是因为什么被参的就这么高兴?还没判下来是革职还是降职还是调任又或是永不叙用还是怎么的,你怎么知道他再也爬不起来了?这么高兴你……还混个屁的官场啊?张老先生觉得心好累。

敏锐如他已觉出贺敬文的冷淡,却也并不在意——贺敬文做官儿,必需要个人紧跟着指点并应付一切杂事,这样的人在京城可不大好找。他只要能跟着贺家厮混下去就行,也不需要贺敬文多么地亲近他。真要亲近了,张老先生反而要受不了了。可面对这么一个难调理的货,张老先生完全没办法开心起来呢。

贺瑶芳亲爹这么“浅显易懂”,也没了嘲笑张老先生世界观的心情,难师难徒一个耷拉着脑袋回书斋,一个耷拉着脑袋回房。没走两步,又听到贺丽芳那儿丫头阿春的声音:“大姐儿热了要吃冰,怎么了?!你们这是仗了谁的胆?就敢这么公然克扣姐儿?”

【你娘!】前太妃很想揍死在这个时候添乱的人!提起裙子,她就奔厨房去了。现在的厨房,是韩燕娘在宋婆子的“襄助”下在管理啊!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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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燕娘是个有行动力的人。

多年生活养成的习惯,家里穷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赶紧地去划拉俩钱儿,下一顿就没得吃,想不雷厉风行起来都不行。由此及彼,她做起什么事儿都很果断。不出意外,她得在贺家过一辈子,丈夫要总是这么一副阿斗样儿,可怎么行?岂不是一辈子惹不完的气?必须得收拾!

打定了主意,韩燕娘便很快地琢磨好了计划。果断并不意味着不过脑子,作为一个父母双亡,自己又不是让丈夫一见钟情的填房穷姑娘,想要把丈夫收拾得服贴了,可不是光凭一双拳头把所有人揍服就行了的。

这年头,世道坏得很,老公打老婆,外人顶多摇摇头,说这丈夫性情暴烈,差一点的,就说这女人该打。要是反过来,这老婆怕要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戳到死。悍妇不是没有,却是连妻子带丈夫都成别人的谈资笑料。韩燕娘是要将日子过好的,不是来给人当笑话看的。

针对贺敬文本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的话,揍到他听话为止。要是他犯了犟,那也简单,将他周围的助力都拢了来,他这么个……的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就那个人,洗衣做饭得佣人动手,交际往来要靠亲娘提点,大事决断据说还要问一问张老先生。离了旁人,他还真是寸步难行。架空了他,他就什么也做不成了罢?

韩燕娘要应付的,也就是这么些人。

这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得到的,好在她还有大把的时间。举人补官,向来是很难的,哪怕贺敬文的卖相不错,那也得有缺儿给他填,别说举人了,这京里等着个好差使的进士、丁忧或是因为种种原因丢了官儿谋起复的……

既有时间,便不须激进。想要得人敬重,须得弯下腰来做些实事。实打实的做事儿,还是只出一张巧嘴儿,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对头前的孩子要尽心,对婆婆要尽力,对家下人等要尽责。

是以韩燕娘回来便往厨房里去,安排晚饭,又检查了解暑的冷饮,特别嘱咐:“太阳快下山了,再热也有限。老安人上了年纪了,哥儿年纪还小,冰不可多食。姐儿们那里,屋里摆了冰盆了,就不要上冰镇的酸梅汤了,拿井里的绿豆沙给她们。”

贺丽芳累得要命,天又热,很想喝冰饮,不想只有绿豆沙,还不带冰,十分不过瘾,就命阿春去厨房要冰镇酸梅汤喝。阿春原本还算个腼腆的姑娘,自跟了贺丽芳这么个直脾气的人,她的脾气也见长。常听人说后娘种种不好,也为丽芳担心,打定主意,要来个先声夺人。令老安人与老爷警醒,也是敲打一下新太太,在大家心里留这么个底子,好令新太太即使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好施展,纵施展了,旁人也知道是她不好。

岂料韩燕娘却是好心,以女人的身体,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不好治,最惨不过宫寒之症,打小儿就得留神。宫寒的起因很多,这食冷太过也是一条。贺家虽不大富大贵,孩子也是娇养,不比外头穷人家孩子胡摔乱打的耐磨。贺丽芳今年九岁了,得开始注意了。

吩咐完了,再跟宋婆子打听贺敬文的喜好,又接见洪姨娘,安抚她丧女之痛,顺便套取点情报。洪姨娘正在六神无主之时,见主母对她和颜悦色,心下大安,将知道的都说与韩燕娘。才说到一半,阿春在外面闹了起来。

洪姨娘忙说:“太太还是去看看吧,这家里哥儿姐儿都是极好的,这个阿春是大姐儿身边的丫头。大姐儿是长姊,操心的事儿多,脾气直些儿,人却是很好的,很是照顾弟妹们。”

韩燕娘笑道:“我知道哥儿姐儿们都是好的。”

洪姨娘放下心来,全然不知韩燕娘的意思全在没出来的下半句,“最恨有人在中间作乱”。

韩燕娘往厨房里去,见阿春正在叉腰与厨娘拌嘴,深悔自己没有先在老安人那里报备一下。若是先与老安人说了计划,此时哪用她再多费事来管这阿春?眼下倒也好办,韩燕娘也不与阿春答话,只盯着地上被踢翻了的水桶一眼,便对果儿道:“叫宋妈妈带人过来。捆了这丫头,交给大姐儿处置。”

阿春面上露出一丝得意,她是为大姐儿争口气的,回到了大姐儿那里,又能怎么样?这新太太怯了,以后姐儿们就不用受她辖制了,大家的日子也就松快了!

韩燕娘看在眼里,冷笑不已。她虽是个填房,好歹是这家主母,卖个把丫头跟玩儿似的——不过寻常人不会玩这个打发时间罢了。宋婆子远远听着声音不对,赶过来时就遇着这么个境况,二话没说,听了韩燕娘的吩咐就照着办了。一时间将人都带到了罗老安人处。

贺瑶芳赶到厨房,正遇着个尾巴——什么收拾善后的事儿也都来不及了。从来奴才就是代表主子的,奴才犯事儿,他死了,主子也要担个“指使”的嫌疑。哪怕你说是奴才擅作主张,主子也有一个管教不严之责。这才几天呐,就开始要闹不合了?

韩燕娘见她过来,伸手一捞,将她抱起:“天快黑了,你往这里跑做什么?天黑后不要往黑灯瞎火的地方儿钻,大家姑娘,自己小心着些儿。”

贺瑶芳摸摸她的脸,韩燕娘叹口气:“走吧,你也学着点儿。”

到了罗老安人房里,贺敬文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也没留意外面吵闹。直到老婆孩子都过来了,才问:“出了什么事儿?”

韩燕娘道:“家里的一些小事儿,不用爷们儿费力的。是大姐儿的丫头不好,交还给大姐儿处置就是了。她也大了,很该学着管一管丫头们的嘴了,没的给主人家惹麻烦。”

到了罗老安人跟前,阿春不敢说话了。还是贺丽芳大着胆子说:“天热,我不耐烦吃绿豆沙,叫她去叫点冰的来吃,她怎么了?”

韩燕娘却又不自己说,只让厨娘回话。厨娘委屈得要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干她什么事儿啊?现在好了,她不但要做饭,还要去收拾烂摊子,真想把这些人都扫出去!厨娘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如何太太吩咐,如何阿春来闹。

罗老安人听了韩燕娘的安排,倒不觉得不对,便对贺丽芳道:“阿春脾气很不好,可要管一管了。”

阿春傻了,不敢相信老安人是向着新太太的,再眼巴巴看着贺丽芳。贺丽芳也有气,她就是想吃冰了,成与不成的,也不在这一碗冰镇酸梅汤上,居然闹得这么大!气道:“她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管她了!”

罗老安人叹气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来教吧。这丫头,或打或卖,随你。”

韩燕娘又接回了皮球,对贺丽芳道:“既入了这个家门,便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避讳什么。跟家里人不说,再与谁个剖白心迹去?”因解释了不令女孩子食冰饮的缘故,引得抱着手在边儿看的贺敬文点头不已。又对贺丽芳道:“你的丫头,在外头说话做事,就是在替你说、替你做。她不给你长脸,就是打你的脸。好生管教。”

贺丽芳被阿春搞了一回没脸,气得要命,见阿春瑟瑟发抖,怒道:“你方才不是很威风么?!”阿春的胆气,全是因跟着贺丽芳而来,实不曾经过什么大事儿,此时话都不会说了,哭都不会哭了。贺丽芳更是生气,险些要将她发卖,却又说不出口这等绝情的话。只好低头请教韩燕娘。

韩燕娘却命将她罚去做粗使,叫她自己在家里挑个称手的丫头“好生调-教”。

罗老安人微一笑,对这新儿媳妇颇为满意。只知道哭那是没决断,不行,出手就整治了阿春,太狠,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也不行。这样正好。贺敬文于俗务并不精通,只知道这新娶的娘子对他儿女颇为爱护,这也便够了。

韩燕娘当晚又寻了贺丽芳,与她将话讲开:“我是你们继母,外头管这叫后娘,你们原就不是我生的,相处自然不一样。这要是亲娘这般吩咐,今天会闹得起来么?我也不要你们待我亲近到忘了亲娘,忘了亲娘的,那是畜牲都不如。不过既是一家人,谁也不想窝里斗,搞得外人看笑话儿不是?你要觉着别扭,就且当我是家里客人,咱们都客客气气的,没的怄气伤着了自己。我也与你开诚布公地说,今儿这事儿,是阿春没用,你却不好说出‘不管她了’,她好歹服侍你一回,你不管她了,岂不让人寒心?就算事儿是她闹出来的,你也只有咬牙顶上了,事后喊打喊杀,再随你。”

又开解了许多,贺丽芳心里虽存着事儿,也得说这后娘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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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起了个引子,事没闹事,反成全了韩燕娘。弄得张老先生唏嘘不已,再看小女学生,愈发觉得她点评“贪心”,颇有深意。细论起来,不过“自知之明”四字而已。

经此一事,家中仆妇人们还不觉如何,知老安人往下,却对韩燕娘愈发亲切发起来。便是贺丽芳,虽恼自己丢了一回脸,却也哼哼唧唧承认,韩燕娘确实是个细心妥贴的人。贺敬文听长女也夸了继妻,深觉有理,这日出门,别来便带了一整付的银丝鬏髻回来。

弄得韩燕娘心头尴尬:才要收拾他呢,他又一副体贴样儿了。

这整付的头面很快便派上了用场——八月里,容尚书好容易得了点闲,下贴子来请贺家人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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