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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

佛山铁塘,水力锻锤在往复支柱的推动下,轰隆轰隆上下来往,工匠们夹着炽红的铁管,娴熟地送到水锤下,叮当的巨响带着片片火星飞溅。

可这个呼声却四下响应,很快压过了叮铛声,作坊外还聚起了大片人头,正在兴奋地议论着,“韶州”、“英德”、“四五万”等等字眼钻着锻打声的空隙,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老米,却吆喝一下,这批枪管不加紧赶工,根本就来不及,哪来那么多工夫闲磕牙。”

田大由朝正给监理指点成品检验的米德正喊道。

“有咱们造的枪炮在,朝廷那帮软脚兵来多少都是白搭!”

关凤生摇着头,为那些大惊小怪的工匠们哀叹,真是没见识。

“不过……还真是赢了咧!晚上陪我好好喝一盅!”

田大由拍了拍关凤生,后者也咧开大嘴,畅快地笑了起来。

“赢了吗?都不给我留点看广州那帮官老爷笑话的时间……”

广州青浦,范晋无奈地摇头,身前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瞪眼,脸上的震撼怎么也掩不住。

“早跟你说了,咱们打仗,那就是当面决出胜负的事。不是韶州那地方摆不开,我想李天王……总司,解决那几万清兵,也就是一天的事。”

范晋身边的郑永对那黝黑汉子淡淡说着,现在是南营副指挥,带着九龙翼和大鹏翼守青浦。而黝黑汉子正是南海大盗白燕子,和他化干戈为玉帛,还邀他携手干大事。原本白燕子不服李肆这么个小年轻,只想先来青浦瞧瞧李肆的局面,却不料刚来就收到李肆在韶州和英德大破清兵的战报。

总数四万的清兵,就这么烟消云散,头一批俘虏都已经随船到了青浦,白燕子自然被震住了,他是以比势力大小的心态,要来跟李肆结盟的,现在看来,李肆虽然海上力量还没显出来,却能正面啃下清廷大军,不管是心气还是力量,自己都没得比。

“莫非自己真有回到故里,驰骋疆场的可能?”

白燕子的心火烧得呼呼作响,他家祖辈也是前明水师出身,甚至还跟郑家有一番恩怨,虽然流离南洋,却总怀着一颗回归故里的心思。

“看来得好好衡量下李肆的力量,若是真有这般力量,即便跟这郑永一样,居于他屋檐之下,也未尝不是一条正路。”

白燕子这么想着。

“赢了!”

广州西关外,新修起来的天圣殿外,正侯着礼拜的人群再没了往曰那肃穆凝重的气氛,一个个眉开眼笑,低低议论不定。

穿着一身素青长袍的徐灵胎站在殿门,不以为然地看着人群的微微搔动,心中暗道,这有何喜?握天道雷霆,有何妖孽涤荡不得?

“我看这李天王,就是降妖除魔的托塔天王李靖转世!”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说着,眼中还隐隐有泪光闪亮,徐灵胎认得这个老头,是六十多年前广州屠城的幸存者,那时候他估计还是襁褓幼儿,一家族人尽死,就他被和尚救下。

“什么托塔天王,依着咱们一路排下来的圣人看,我看他就是卫道的今世圣人!”

另一个中年人摇头,为这老头满口的和尚气不满,这是个读书人,老童生,科举不得,转作医生,后来进了英慈院进修。现在不仅是个外科大夫,还跟翼鸣老道和徐灵胎混在一起,鼓捣着天主教的东西。

“当世无圣,李天王怕是不愿被人这么看……”

一个年纪更小的读书人嘀咕着,这是个商人子弟,也是科举不得,去英德商学进修过,靠着英慈院外买下店面,作起了医药器具生意。

“谁管那些圣不圣的,咱们就知道,李天王赢了,这广东的天又高了一层!”

像是挑夫模样的汉子看不惯这两读书人犯酸,径直插了一嘴,众人都低笑点头。

“再高……这天还是青天……”

还有人低低叹了一句,这个“青”字在众人耳里有了另一番解读,原本快意的面容,都转作各异神色。

徐灵胎也觉心中微微荡了一下,既是遗憾,又是振作。自小他心中就存着一分汉人的气骨,虽然中了秀才,却没想过去走那官宦之路。少时读书,每每读到前明桩桩事迹,也都只是心怀感慨,叹天命轮转,造化莫测。

他是个天才,摸到天道边缘,挣开了往曰束缚心眼的枷锁后,他就不住往深处想,越想越觉这满清实乃逆天道而行之朝。

他要跟着翼鸣老道研究天主教,要的就是令天下人尽开眼。医生只能治病,书生求的是做官,军人杀敌,更非他所长。而这天主教,是面向普罗大众的教化,他要做就得做这桩大事业!

现在李肆败了清廷大军,正如那人所说,广东的天又高了一层,但终究还是“清”天,李肆在用血火一步步破天,他也要帮着李肆,以这天主教拉下天道,系留人心,让朗朗乾坤再现人间。

“清”天虽在,若到破时,还有自己的一分功劳,他徐灵胎这天生才智,才真正算对得起上天,对得起列祖列宗。

“管这天还是什么颜色!天高任鸟飞,这广东,就是咱们商人的乐园了!”

青浦货站码头处,茶楼酒楼里聚满了人,不仅客人笑语欢声,老板和小二都是乐个不停。不少茶楼酒楼还推出了特惠招待,就为刚刚收到的大好消息畅怀。甚至还有酒楼挂起了今曰免单的牌子,当然没忘了标注一行小字:“仅限百位”。

安金枝带着一帮亲密商友也混到了这本非他如今身份该来的地方,想的就是跟着大家一起乐呵,听到这话,正色摇头。

“别忘了于颂!那家伙可把咱们粤商总会害苦了!我那女婿一怒之下,把佛山东莞的作坊主们招呼进了商会,咱们这些行商说话的份量可就少了许多!”

安金枝这话说得众人也是叹气,就没一个人指出来,安金枝自己也是个大作坊主。

“广东这局势变了,我女婿说,不仅粤商总会的会费要调整,连带地方县府的工商税,都要一并收到粤商总会来分摊,有那些作坊主在,我也不好偏袒大家太多。”

安金枝这是在提前吹风,商人们脸上喜色未改。

“收得好!再不跟朝廷打交道,咱们自家商量着办!李肆……就像是帮咱们护街的大哥,之前守青浦是一桩,现在跟朝廷恶战韶州又是一桩,该出的银子,咱们一点也不含糊!”

不少商人都拍着桌子,很是痛快,粤商总会成立来,李肆的势力越大,他们做生意越舒坦。那点会费,跟之前孝敬官府的银子比起来不算什么。就算再负担多点,李肆和官府不一样,收了钱是要做实在事的,甚至能为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于颂那种人,还有那帮江西商人,大家都深恶痛绝,安会首你放心,跟你女婿说声,咱们商人自己也在互通声气,谁再有什么动静,自会跟禁卫署的人通气。”

这是不少商人自主议定的事,李肆没压着他们,他们自己就按地域相互结保了,粤商总会来去自由,不愿做生意就走,要留在这里动异心,就是坏大家的事业,相关人都有义务告发这种人。

“李天王手可真是黑,这一战听说灭了湖广江西广西四省四五万兵!可朝廷不止这些兵吧,闽浙就有十万兵呢。”

还有商人在忧心,这话却招来众人的嘲笑,还打?等朝廷调来这十万兵,李肆恐怕就能有两万兵了,十对一都打不过,五对一还能打过?

“除了会费,咱们再给李天王捐银子!他手下只有一万兵,就能在广东打开一片天地,帮他练出十万兵,你说他会不会拿了整个天下!”

另一个热血商人喝得有点多,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这个提议让商人们心中骤然升起一团烈火。

“这个……天下这事,不好说,可咱们的银子,终究是有用的。”

安金枝赶紧将话题引到实务层面,众人都纷纷点头。

“能把天的颜色换换就好了……”

有人还有些心结,仰头看天,低低叹道。

“这老天还叫大清!你们是要造反么!?”

广州北面,花县的一处村子,钱粮师爷正带着差役胥吏跟一群农夫对峙。听到那帮农夫提到什么李肆,什么报应,钱粮师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帮泥腿子在年初就拒缴钱粮,周边的乡绅心思全在广州的生意上,也跟泥腿子掰开了田地关系,不再替他们逼缴。花县知县就让他亲自带人来追缴,还说要拿一些最顽固的泥腿子开刀。

这个村子居然敢挥着钉耙锄头抗拒官差,真好当作杀给猴子看的鸡。

“李肆什么时候要替你们这些泥腿子说话了?别一厢情愿了,他是个商人,他是个官老爷!你们难道不知道,他其实是南海县的知县!?韶州打仗!?关你们屁事!谁赢谁输,你们该缴的钱粮,一分也不能少!”

钱粮师爷叉腰咆哮,他其实心里也没底。李肆在韶州和英德打败了两路朝廷大军,听说官兵的尸首塞得北江都堵了,其他地方不清楚,广东这地方,真要变天,应该就是李肆一句话的事。自古以来就有句俗话,变天算账,这帮泥腿子敢对抗官府,自然有所依凭。

但看李肆这么几年的手脚,压根就不管泥腿子,自己这些话,或许、应该、可能,不是虚张声势吧。

“变天了也得咱们来收钱粮!少扯那么多!”

胥吏也呼喝起来,不少胥吏差役世代相传,从明到清,都掌着钱粮催征,再变上一轮,他们总觉得自己这活计是变不掉的。

“那李肆是李天王!还有人说他是闯王之后,他就是为咱们穷苦人说话的!”

“他办的英慈院,穷苦人没钱也给治,之前还杀了一圈贪官,你们这样的人,难不成他还会护着!?”

“该缴的皇粮,咱们缴,可账上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料理清楚了再来收!”

农人们纷纷攘攘喊着,钱粮师爷和差役们也犯了踌躇。

“黄师爷,要不找房师爷问问,看那李天王对这事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差役这么建议道,清远、花县、从化和佛冈的工商师爷房与信据说是李肆的红人,找他请教下局势,该是稳妥之举。

“变天?怎么会想得这么远呢?”

处理完韶州的首尾,回白城安慰了自己的三位夫人,李肆就来了青浦,要切实掌握广州的局势。

可没想到,局势不仅很好,还好得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范晋彭先仲刘兴纯在各个层面的报告都显示,清廷在广东的管制彻底被这一战给彻底捣烂了。

工商不说了,原本游离不定的心态被这一战扶正,甚至得了消息的普通草民,都有了一些其他念头。安稳的广东正在沸腾,各地都有抗官乃至杀官的乱象,远至高州潮洲的府县里,清廷的官员都在收拾细软,不少人已经告病溜掉。

“惠州知府和惠州一半的县官都告了病……”

刘兴纯讲解着广东的局势,再加上安金枝传来消息说,粤商总会的商人正在讨论义捐,就希望李肆能握住整个广东的局势,他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个胜仗的影响这么大。

“此刻不跑,等咱们举旗,他们再跑,那就是杀头之罪。”

段宏时的声音响起,老头也感觉到了局势骤变,追着李肆来了青浦。

“可咱们……现在能举旗么?”

李肆反问。

众人沉默了,从感情上来说,他们这帮人内心的答案只有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老是这么走着钢丝,很累人,也有太多的事情展不开手脚。

可从理智上来看,众人都是摇头。

李肆这一摊,架子刚刚拉开,骨架都没搭好。之所以一直没撕破清廷那层皮,是因为那层皮可以稳住士农工商,可以维持住基本的社会秩序。李肆可以附着这层秩序吸血。

一旦举旗,李肆就得搭建自己的秩序,而李肆对这个秩序看得很重,不亚于推翻满清,两边下力,那就是顾头不顾尾的状况。

所以能多扯上清廷的一天,就多一分把握,当骨肉扎实之后,能顺畅自然地撑裂那层皮。

这是李肆的理解,而其他人的理解却又不一样。

满清入主中原,占了所谓的“大势”,就算是刘兴纯这样接受了一些李肆和段宏时思想的人,也都觉得他们在干的事情是“逆势而为”。

即便李肆连战连胜,手握强兵,紧捏工商,在广东打开了这么一番局面,但大家还是难以想象,要面临清廷的四面压力,究竟会苦到什么情形。毕竟对方手里有太多牌可以打,兵,清廷无穷无尽,士人的所谓“民心”,也都在清廷。

不举旗最好,这是刘兴纯哥哥刘兴兆等外围人等的想法,可这只是幻想,李肆越壮大,清廷越惧怕,这层皮怎么也要撕破。

两边心思统一起来,那就是……越晚越好。

“是啊,所以每打一次胜仗,都得头痛一次。”

李肆牙疼似地说着。

“而且这一次,不知道康熙能不能配合。”

这是李肆的担忧,万一把康熙吓得再也难顾脸面怎么办?

“总之按照最坏的情况准备吧,也别想得太严重,清廷真要大打,时间还在咱们这。”

段宏时一边说着,一边盯住李肆身边的亲卫,他们眼里的东西有些异样,老头有点担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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