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郭贵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薛瑞满脸惊愕之色。
薛瑞认真道:“大人,学生有办法将历法通轨演算方法大幅精简,若是能在监中推广,更有助于天文历算人才的培养,大人以为如何?”
“你莫非是在跟本官开玩笑?”
郭贵听完板起脸,语气中隐隐带着些怒气。
世业生们不知历法通轨演算方法有多复杂,他这个天文世家的当代传人岂能不知?
薛瑞说有办法精简算法,郭贵第一反应就是他在戏耍自己。
“学生从不妄言!”
见郭贵沉下脸,薛瑞忙表示自己不是在说笑。
郭贵却冷笑道:“你可知这《大统历法通轨》是何人所着?”
“自然是钦天监首任监正元公所着。”
这个薛瑞很清楚,通轨封面上就标注有作者名字,看过的人很容易记下,他自然不例外。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郭贵瞟了他一眼,抚须说:“昔年,元公以‘年远数盈,渐差天度’为由,上书太祖皇帝,请求改历,太祖皇帝认为可行,便命元公主持修撰。
开国初年,历算人才流失严重,元公力不从心,请太祖皇帝招揽善算之人左之,最终历时数年得以完成修撰。
而朝廷招揽的善算人才,便是家祖肃安公,也就是说,这《大统历法通轨》修撰,我郭家是全程参与者,你一介黄口小儿,也敢在本官面前胡吹大气?”
他口中的肃安公,也就是郭守敬之孙郭伯玉,按辈分郭贵要称他一声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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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郭伯玉可了不得,算是郭守敬后人中最有名之人,被誉为当代杰出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水利工程学家。
郭伯玉对高等数学、球面几何、三角等方面都有很深研究,后人称他“精明九数之理,深通历学之源”。
应诏助元统编成《大统历法通轨》后,郭伯玉一时“名重京师”,此后,郭伯玉还担任过钦天监春官正一职,直到宣德年间。
据称,郭伯玉还对中国传统的珠算方法作了重要的改革,极大提升了珠算效率,连英国着名科学家李约瑟所着《中国科学技术史》中,都高度赞扬了他对珠算发展做出的贡献。
家里出了这种人才,难怪郭贵提起时隐隐有些自豪。
郭家人参与《大统历法通轨》编撰之事,薛瑞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跟他想说的事没有关系,便道:
“大人,虽然这历法通轨有肃安公心血,但学生以为,其中算法有很多繁复之处,若能将其精简,便能省下大量时间,更方便他人学习。”
郭贵之所以搬出叔祖郭伯玉,就是为了让喜欢吹牛的薛瑞知难而退,免得让别人说他欺负小辈。
不曾想,薛瑞听后反而更来劲,这让郭贵有点下不来台。
略一思索,郭贵拿起儿子,问薛瑞:
“既然你说可以精简算法,那这《交食通轨》中的日食部分,按你的方法验算精简,需要多久才能重新修撰完毕?”
《交食通轨》讨论的是日食与月食的计算方法,相当于元代《授时历》的“步交会”部分。
只不过为了不使读者在使用时产生混淆,书中对日食和月食分开讨论,编成《日食通轨》和《月食通轨》两部分。
薛瑞前世研究古代天文学时,着重研究过明代这部《历法通轨》的计算过程,对其中优劣之处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
按他的想法,若是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辅以更先进的计算方式,不但能提升历法通轨查表结果的精确度,也更容易让使用者知晓其原理。
等将来结果不准确后,只需要修改其中的初始参数重新计算,就可以得到最新的结果,编撰的历法就不会像原本的历史一样,误差越来越大,以致到了完全不能使用的地步。
当然,古代的历法都有其局限性,就算薛瑞在此基础上予以改进,也没办法长期使用,将来还需要继续修改,才能满足实际需要。
不过,这不是薛瑞该考虑的问题,既然郭贵都这么问了,薛瑞思考片刻,给出了准确时间:“学生只需要十天时间,便能将日食部分重新验算完成。”
精简验算过程是否成功,只要用新旧通轨计算的结果,对照日食实际发生的时刻,究竟谁对谁错就一目了然,谁也做不了假。
“十天太少了,本官给你半个月时间,免得太过仓促,又怪本官苛刻。”
郭贵不信薛瑞能成功,很大方的放宽了期限。
薛瑞也没拒绝,忍不住道:“若是学生完成,郭大人以为如何?”
见他这般认真,也让郭贵产生了兴趣,他很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究竟会玩什么花样,于是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是你成功,这可是泼天的功劳,本官输的心服口服,届时任你处置就是,但若是你输了,日后便来我观象台当值,如何?”
这档房掌事可是个美差,薛瑞每天就动动嘴,安排一下课业,再处理一下鸡毛蒜皮的小事,剩下的时间都闲着无事,就这每月还有一两银子补贴,不知羡煞多少监中前辈。
要是薛瑞输了,免了他这个差事,让他去观象台喝西北风,也算是个不小的教训。
退一万步,就算薛瑞真的成功,郭贵任由他处置,恐怕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刻意刁郭贵,要真的太过分,恐怕会成为众失之的。
薛瑞似乎没想到这点,见他答应,果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半个月后,郭大人就等着学生的好消息吧。”
“本官拭目以待!”
薛瑞这般自信,让郭贵颇为不爽,他儿子郭恒如此恃才傲物,都没薛瑞这般猖狂,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说完这话,郭贵就拂袖离开了档房。
这时,世业生们齐刷刷为了上去,范岩挤在前面,好奇道:“掌事,你真要跟郭大人打这个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还能收回来不成?”
“掌事有多少把握,万一打赌输了,那观象台可不是好去处啊。”
卢文担忧道。
“放心吧,我最少有五成把握,就算输了,大不了去观象台当值,有机会操作那些天文仪器,我求之不得呢。”薛瑞不以为意道。
“五成有点太低了,若是能有个七八成,咱们也放心些。”
范岩摇头道。
自从做了班长,范岩可是出尽了风头,这档房世业生哪个不看他的脸色,要是薛瑞被罢免了掌事一职,换新人来管理档房,他这个前朝旧臣恐怕就要被踢出局,作为薛瑞忠实的狗腿子,他自然希望薛瑞能赢得赌局。
“你们且去自习吧,我要考虑一下该怎么做。”薛瑞挥手打发了众人,回了里间。
其实,五成胜算已经不低。
薛瑞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原有通轨中涉及到许多古代数学知识,他要用一些现代计算方式替换进去,才能达到化繁为简的目的,而古代这些数学知识,他没有系统的学习过,所以比较头疼。
“冬冬冬——”
没过多久,值房门被敲响,薛瑞没有抬头,对外面道:“进来吧。”
薛瑞还以为是两个班长找他有事,等写完一行字,抬头一看,来者竟然是郭恒。
“你找我有事?”
对于郭恒,薛瑞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时很少和他打交道,如今郭贵跟他闹得不愉快,郭恒却来主动接触,让薛瑞生出了一些警惕。
不曾想,郭恒却开口道:“你说能精简通轨算法,究竟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你问这个作甚?”
薛瑞观察着郭恒的表情,思索着对方来意。
“如果你真知道,能不能教我?”犹豫了片刻,郭恒才扭捏道。
看得出来,他说这话时颇有些难为情,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就跟油焖过的大虾一般。
薛瑞闻言,明白了对方来意。
郭恒入档房两年,就是在学习历法通轨计算方法,可能是性格太过孤僻的缘故,他从来不主动去问别人,只是一个劲的埋头苦算。
这样的学习效率自然高不到哪去,这都过了两年,他连《历日通轨》第一部分都没算明白,可以说浪费了许多时间。
刚才,听薛瑞说只需十天就能将日食通轨计算过程精简完成,郭恒自然很想学习这个方法。
薛瑞看了他片刻,好奇道:“你爹都说了,《大同历法通轨》可是你曾祖参与编撰数年方成的,你就不怕我是在信口开河?”
“你不是那种人。”
郭恒却摇摇头:“自你入监以来,进步有目共睹,就连监官们也时常称赞,说明你有极高的天赋,再说,平日大人们授课你也一节不落,就冲这种求知若渴的态度,也能看出你是个知上进的人,你能另辟蹊径,找到新的算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平日里,范岩等人没少拍薛瑞马屁,可时间长了,听着也没什么感觉。
如今郭恒说出这番话,听着像是恭维之言,却全都是毫无夸大的事实,这可比千篇一律的马屁中听多了,这一番话下来,直把薛瑞听的浑身舒泰,忍不住有些飘飘然。
陶醉了片刻,薛瑞才收敛表情,道:“我跟郭大人可是有赌约的,他输了得任我处置,你这时候来找我不怕被骂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
郭恒急忙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找你只是想请教学问,只要你肯教我,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得到,绝无二话。”
“也是,你跟你爹差点都打起来了,我不该怀疑你。”
点点头,薛瑞问道:“那你术算如何?”
“极为精通,我郭家自小便要学习。”
“要我教你也行,但你也得帮我个忙……”
薛瑞正想找人请教通轨中数学相关的问题,郭恒既然能自行计算出第一部分结果,那就说明数学基础还是过关的,有他辅助自己,就能极大提升效率。
听了他的提议,郭恒忙表示可行,两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合作。
薛瑞和郭贵的赌约,很快就在监中传开。
众人对此事的看法几乎是一边倒,都觉得薛瑞精简通轨的想法是无稽之谈。
历法通轨对于钦天监,就如同“圣经”对于基督教,重要性母庸置疑,别说是随意修改,就是弄脏了都会被视为亵渎。
在监中,唯一相信薛瑞的人,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档房世业生们,就只有薛元皓一人。
听说儿子跟郭贵定下赌约,薛元皓当即把他叫到值房,狠狠批评了一通。
早上刚交代儿子不要再得罪郭贵,他下午就来了这么一出,这无论输赢,薛瑞都要处在风口浪尖上,这让薛元皓十分担心。
薛瑞却觉得无所谓,此事关乎这个时代天文学的进步,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能让天文学进步一小步,得罪一个郭贵又算得了什么?
听薛瑞这么说,薛元皓也只能尊重他的想法。
下值后,薛瑞得到英国公府的消息,听说朱祁玉已经下了旨,命张忠在府中禁足半年,以示惩戒。
这个消息,让薛瑞松了口气,朱祁玉亲自过问,说明他对张忠的表现极为不满,以后承袭爵位的时候,恐怕还会旧事重提。
次日清晨。
天色还未亮,薛瑞就被苏苏叫醒,穿戴洗漱准备上值。
临上马车时,薛元皓忽然看向远处的天空,面色诧异道:“这太白星方位有些不寻常啊?”
薛瑞顺着父亲目光看去,还有些暗澹的天空中,挂着一颗明亮的星辰,正是所谓的太白星。
太白星,也就是现代所说的金星,因其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出现,并且亮度远超其他星宿,也常被称为启明星。
只不过,薛瑞却看不出太白星位置哪里有问题。
“爹,还是先上车吧,观星是灵台郎的事,您管那么多干嘛。”
瞅了大半天,薛瑞见时间不早,就催促父亲先去上值。
观星象必须借助仪器,才能准确判断星辰方位,薛元皓仅凭肉眼观测,也只能判断大致方位,无法确定是否真有问题。
乘车到了钦天监,薛元皓找到观象台刚送来的候簿,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最后一条记录写着:乙丑,夜,寅时初刻,太白入昴。
“太白入昴,真要出事了!”
确定了心中猜测,薛元皓心里咯噔一下,忙让人去叫薛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