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的剧烈反应,着实出乎了所有监官预料。
听说皇帝要召阁臣和各衙门堂官议事,许惇当时就慌了神,先前他已经预料到皇帝会有反应,可没想到朱祁玉竟然搞出这么大阵仗。
据他所知,自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因天象异常紧急召见群臣议事的先例,没想到朱祁玉竟然开了这个先例。
这要是预言的不准确,就算皇帝不发落他们这些涉事官员,光那些刚下朝又被紧急传召回去的朝廷大员,恐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钦天监品级虽低,可也算是个独立的衙门,掌事官许惇自然在召集官员之列。
听说薛元皓还被皇帝单独召见,他连忙去找薛元皓商量,好提前通通气。
相比许惇,薛元皓要镇定不少,跟许惇交流了意见,就乘马车去了宫中。
这一去就是小半天时间。
直到下值后半个时辰,许惇才回到监中。
对太白入昴之事,监中官生都十分关切,除了部分天文生下值回家,其余人都在监中等候消息。
“监正回来了!”
见许惇回来,众人都围了上去。
薛瑞朝门外瞅了一眼,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不由急道:“监正,我爹呢?”
“进屋说话吧。”
许惇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转而对几个监官道。
“靠……”
薛瑞见状气的咬牙,也不管许惇叫没叫他,埋头跟了上去。
等众官员落座,许惇长舒了口气,略有些感慨道:“今日阵仗实在不小,若非本官早有准备,怕是要被朝中诸公口水淹死。”
高冕神色微动,问道:“莫非太白入昴之事,朝中诸公觉得不可信?”
“不错,这天象占候虽说是我钦天监之事,可朝中诸公对各类异常天象也有所耳闻,今日陛下询问此事,诸公大多认为是我钦天监小题大做,本官自然据理力争,和诸公唇枪舌战了半个时辰方才停歇。”
许惇面露苦色,轻轻摇头。
“那结果如何?”高冕好奇道。
说起这个,许惇来劲了,抚须道:“虽说大多官员表示不信,但兵部于部堂认为,四夷有兵事,极有可能应验在瓦剌身上,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朝廷应当早做防范,陛下听了本官和薛大人的意见后,认为也有道理,当即下旨,命兵部传令大同、宣府诸镇,严加防范,并广派侦骑,出塞打探也先部众动向。”
“监正,既然陛下也认为有道理,那我爹怎么没回来?”
等了半天,薛瑞才有机会插嘴。
“你急什么。”
许惇瞪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太白入昴,持续时间长短不一,预兆也各有不同,陛下要求本监严密监视,薛大人职责重大,本官已命他到观象台值守,有情况也好及时上报。”
听到这话,薛瑞担忧道:“那我爹晚上都不能回家睡觉了?”
卜刺闻言笑了起来:“放心吧,不用他通宵值夜,而且观象台有的是房舍供你爹歇息,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你爹便可回去。”
“那就好。”
薛瑞放下心来,他爹大病初愈,现在身子骨不比从前,要像天文生那样熬几个通宵,怕不得累出什么毛病。
“因战败之事,本监官生损失不小,严重拖慢了编历进度,离颁历大典不到两月,还请诸位尽心尽力,必须在本月底将各房负责的部分编写完成,否则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临散值时,许惇又提醒了一事。
新皇登基,明年即将改元景泰,而颁历对皇帝来说,是天下人宣示皇权合法性的最佳途径,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全监上下没有任何人能逃脱责罚。
众官员领命,陆续散去。
薛瑞出门前,许惇又将他叫住,叮嘱道:“如今箭在弦上,已经没了挽回的余地,你若无事,就去胡公那走动走动,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说不定能给咱们出些主意,万一事有不济……你懂的。”
“学生明白。”
薛瑞哪能不明白许惇的意思,他无非是担心万一瓦剌人不来,钦天监在朝中搞出这么大动静,到时候不好交代,而胡中在监中当差多年,经验丰富,说不定能给出出主意。 离开钦天监,薛瑞去观象台见了父亲一面,确认他没事后,这才赶往胡府。 最近太忙,薛瑞已经好几天没去胡府,刚进后院,就被胡承安撞见,死活要拉他去钓鱼。 胡中致仕后,为了哄孙子开心,在府中偏僻处挖了个池塘,在塘中放养了不少鱼虾,每日都要陪孙子钓一会鱼。 薛瑞到时,胡中还在休息,见一时脱不开身,只好让丫鬟去请胡萦儿过来。 得知他过来,胡萦儿放下手中书籍,提着裙裾匆匆下了绣楼。 见面后,胡萦儿柳眉微挑,阴阳怪气道:“哟哟哟,这不是薛大公子么,怎的今日倒有空光临寒舍?” “这几天家里一摊子事,要不是有事找师公,今天也不得空过来,让你失望了。”薛瑞正在挂饵料,头也不回道。 “你……!” 胡萦儿闻言,气不打一出来,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扔进了小池塘里,溅起的水花浇了薛瑞一脸。 “呸呸呸,你这人怎么这样,刚打好的窝子,都给惊了!” 薛瑞忙站远些,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渍,连声抱怨道。 “活该!” 胡萦儿出了气,面色好了不少,走过去递上手帕,让他擦脸。 接过手帕,薛瑞捂在鼻子上嗅了嗅,一股女儿家香气顿时侵入肺腑,不禁让他有些陶醉。 “你下流,快还我!” 手帕是女子贴身之物,正儿八经的用,到时没什么问题,可薛瑞这个动作,未免有些轻佻,让胡萦儿又羞又气,伸手就去抢夺。 “现在是我的了。” 附近只有瑾儿在场,薛瑞没有什么顾忌,直接将手帕塞进怀里,挺着胸膛让胡萦儿自己取。 “你混蛋,你无耻!” 胡萦气的直跺脚。 僵持片刻,胡萦儿终究没敢去取。 不甘心的瞪了薛瑞几眼,她才问道:“你今日来有何事?” “我来找师公有事……” 时间已经不早,薛瑞还要回家跟柳氏报信,便简略将太白入昴之事说了。 “竟然闹的这么大,你也不知道劝劝薛世叔!” 胡萦儿听了略有些担心。 太白入昴,受重视程度比不得日食或五星凌犯等灾异天象,甚至连提都很少提,没想到薛元皓刚上任不久,就以此天象做了这么大一篇文章。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理智的做法。 “此事关系大明国运,自然要关注些才好。” 知道胡萦儿明哲保身的毛病又犯了,薛瑞不愿跟她多说,把陪胡承安钓鱼的任务交给她,这才脱身去见胡中。 听明他的来意,胡中闭目沉思了好一会,直到薛瑞以为师公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你确信瓦剌人会再来,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你爹专司占候天象,关于占书上的解释,让他慎重使用,能让朝廷少蒙受些损失,也算大功一件。” “徒孙明白。” 胡中在这件事的看法上和薛瑞一致,虽说有投机之嫌,可朝廷也是受益一方,可不算发国难财。 “你且去吧,若是后面有什么变化再来找我,现在暂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跟胡中说完话,薛瑞就告辞离去。 胡萦儿站在垂花门处,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还以为薛瑞会听她讲课,刚才一直在想等会要说些什么,谁知这家伙只远远挥了挥手,就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真是的,小姐等了这么多天,薛少爷连招呼不打就走了,我看呐,薛少爷一点也没把小姐放在心上。”瑾儿愤愤不平道。 “谁稀罕跟他说话似的,你可别冤枉我。” 胡萦儿沉着脸训斥道。 “是我想多了。” 瑾儿吐吐舌头,也不揭穿自家小姐。 主仆俩正要回绣楼,一仆妇匆匆追上来,叫道:“小姐,薛公子说您托他买的东西买到了,刚才忘了给您。” “我托他买的东西?” 接过仆妇手中的盒子,胡萦儿疑惑的打开,刚看了一眼,连忙又合上。 “小姐,您买的什么呀?” 瑾儿踮起脚要看。 “没,没什么。” 胡萦儿忙收起盒子,慌慌张张的回到了绣楼,关起门来查看。 盒子中,是薛瑞买的一副珍珠耳坠,花了他十多两银子。 上次他去赵府时,就感觉赵瑾瑜气质变了很多,除了本身华贵的衣裳和精致的妆容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韵味。 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哪里独特,后来很久才想明白,原来是赵瑾瑜耳朵上那副漂亮的珍珠耳坠,给她增添了一抹艳丽之色。 在胡府暂住的那段时间,薛瑞留意过胡萦儿的装扮,或许是没有女性长辈,再加上没知心的闺中密友可以交流,胡萦儿在穿着打扮上都有些过时。 薛瑞正是发现这一点,才比着赵瑾瑜的那对耳坠,专门去城中卖首饰店中买了一对差不多样式的。 刚才他故意让胡萦儿失望,转头又送上惊喜,这犹如过山车一样的极大反转,让胡萦像是吃了蜜糖一样,直甜到心底。 锦盒中除了这对耳坠,还有一张对折的纸条。 不用猜,上面肯定写着什么肉麻的话,胡萦儿缓缓打开,果不其然,上面用小楷写着: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谁稀罕似的!” 胡萦儿轻啐了一声,忙又折了起来,这家伙也太大胆了,万一被别人看到,那还得了? 还好,那仆妇目不识丁,肯定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拿起耳坠,对着铜镜比划半天,胡萦儿越看越觉得喜爱。 以前她很少关注这些首饰,把精力都放在了天文历算上,直到遇见薛瑞后,她才开始重视自己的装扮,这或许就是为悦己者容吧。 好半天,胡萦儿才恋恋不舍的收起耳坠,正要将纸条折好夹入书中,目光无意间落到“别人”二字上。 就是这一瞥,让她手上动作一滞,两道柳眉跟着皱了起来。 “他说的别人是谁?” 胡萦儿欢喜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显然,薛瑞是从别的女子那受到了启发,才想起给她送一样的耳坠。 能让他如此欣赏的女子,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还是烟花之地的花魁名妓呢? …… 胡萦儿瞎琢磨的时候,薛瑞早就回到了明时坊。 得知丈夫要在观象台值夜,柳氏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让薛瑞上值时给父亲捎去。 吃过晚饭,薛瑞就搬了个躺椅到院里,等着日落观测太白星方位。 今天在钦天监时,他翻阅了好几张星图,把昴宿的范围牢记在心里,准备计算太白星出入度变化。 等到日落,天色逐渐变暗。 薛瑞瘫在躺椅上,微微摇晃起来。 “二少爷,府中来了个小姐,说是要见您。” 正哼着小曲,一丫鬟从主宅跑来禀报。 “对方可曾说了姓名?”薛瑞坐起来,好奇问道。 “不曾。”丫鬟摇头。 薛瑞又问:“那小姐多大年纪?” “约莫十四五岁,比您略高些。” “胡萦儿!” 薛瑞立马确认了对方身份,赶忙起身往外走,天都快黑了她还过来,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到了正堂外,薛瑞还没进去,就听堂中传来一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 “这位姑娘,小可薛琰,如今年方十六,尚未娶亲,姑娘生的花容玉貌,就如同九天仙女下凡,令小可一见倾心,若姑娘属意与我,明日我便让媒人上门提亲,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你娘!” 听到这话,薛瑞差点骂出声来。 薛琰最近一直不着家,他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不成想今天刚要见面,就听到他在调戏胡萦儿,顿时气的脸都青了。 三两步踏上台阶,不等跨入堂中,薛瑞就怒声道:“堂兄,这可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是你的弟妹,你给我放尊重些!” 堂中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是个圆滚滚的胖子,活像个弥勒佛,看着很是喜庆,只不过,他黑眼圈很重,精神也有些萎靡,就像是被掏空了身子一样。 不必多说,这人自然就是薛琰。 旁边的女子,上穿藕色素纱衫,下着月白百褶长裙,脚上是一双红色绣花厚底弓鞋,藏在裙*底若隐若现。 薛瑞进来时,她正背对着薛琰而站,从后面看去,削肩细腰、体态婀娜,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一睹真容的急切心情。 薛琰被这声下了一跳,连忙看向门口。 见是薛瑞来坏自己好事,薛琰阴沉着脸道:“堂弟你又未定亲,我哪来的弟妹,这位小姐是我先看上的,你可不能跟我抢,要是唐突了佳人,少不得我要替二叔管教管教你!” 薛瑞争锋相对道:“就算还没定亲,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薛琰,我劝你离她远点,不然我就真不客……咦,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