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洼分巡道出了个狠人。
张达基从西洼赶了回来,在将军衙门里,面色不安。
金州,新安,旅顺,南关,长白山东岸十地,镇江,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所有人都在向将军府递交好消息。
人口的增长,田亩的增长,组织壮丁入山围猎,修建水利,组织妇女织布,编网。
而自己的属下里,一个十分孤傲的人,写了万言书,里面的内容和所有人反着来。
终于,进来一个吏员,告知张达基,将军来传他了。
张达基连忙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上是否干净,立马露出笑容,跟着吏员走去。
“坐。”
唐清安正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公文,上面写满了字,字迹比较工整,让人看得畅心。
这封万言书,他已经看了三遍。
第一遍看时,内心是升起一股愤怒的。
认为这人为了出头,危言耸听。
忍不住看了第二遍,却让他平静了下来。
当第三遍时,他再也按捺不住,急派人去西洼,招了分巡道张达基来金州。
“这个叫做郑永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将军的询问,张达基沉吟了片刻。
他本以为将军会愤怒,没想到从将军的声音中,反而听出了对那人的欣赏。
这般情况的话,那就不能按照自己刚才心里琢磨的说。
“此人不惑之年,只是个童生,在西洼负责文书,以及保管各地公文。
在分巡道里做事,为人勤恳,不喜多言,和同僚也不十分热情,喜欢看书。”
话语中规中矩。
如果对此人印象不好,则会认为他孤寂不合群,如果对他印象不错,则会认为是个怀才不遇的人。
唐清安点了点头。
他理解张达基的谨慎。
连冯胜之,顾应时如今当着他的面,说话时也会斟酌一二,何况和他并没多打过太多交道的张达基。
“那他写给将军府的这道万言书你看过没有?”
唐清安问道。
张达基回答的很慢,又努力保持语速平稳,让人感觉不出差异。
“此人的万言书,属下没有看过,但是也听过此人的言论,大致能猜些内容。”
唐清安把手中的万言书放到桌面,往前一推,示意张达基看一看。
张达基离开座椅,走到桉台前方,双手捧起万言书,也不拿回去,就在桉台上看着。
“为张道台搬来椅子。”
唐清安的话音落下,堂外做事的书吏们,进来一个人,把椅子挪过到前面。 张达基面色如常的坐下。 随着他坐下,椅子和地面没有发出声音。 屋子里,只有翻纸张的声音。 好一会,张达基放下了手里的文书,起身满面笑容。 “没想到此人这般有才,是我眼拙,没有认清人才,不然早就应该向将军举荐。” 只不过他的手不着痕迹的颤抖,放到了身后。 张达基的紧张,瞒不了唐清安。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在将军府里和下属们谈事情。 在室外,不管是何处,谈起事情来,才能让下属能畅所欲言,相谈甚欢。 “张先生,你我相识有三年了吧。” “是的,属下和家人逃离蛮族治下,千辛万苦投奔到金州,得将军赏识才有今日。” “西洼你管得很好,不过此人所言,你认为是否属实。” 好一会。 张达基点了点头。 “此人说的事,虽有些言过其词,但也是些存在的现象。” 唐清安忍不住又拿起了这份万言书。 没有华丽的文字,只有朴素的记载了一些事。 一些不公正的事。 送走了张达基,唐清安这才召见了,早已在金州等候的郑永廉。 郑永廉穿着一身洗的泛白的青色长衫,留着长须,个头不高,身材瘦弱。 “你认为各地的分配制,已经跟不上民生的需求,为何有这种看法。” 唐清安见到此人,请了他坐下,随后直接问道。 郑永廉是个胆大,愿意冒险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有此举。 因此大大方方的坐下,听到将军的问询,不但没有忐忑,反而畅畅而谈。 “各地人口不提,只西洼就有十余万人,在大周已经是一个县的规模。 民生各事都有官府控制,吃喝拉撒住行都要管,西洼的官吏才多少人,如何能办好。 百姓们为官府屯田有的已达到四年,甚至将近五年的,而各家没有丁点盈余。 长年累月下来,各个面色饥寒,生活困顿,谁家不会有怨言,而这些怨言都会指向官府。 而官吏又要负责这许多的事,各种矛盾积累下来,更会加剧百姓和官府的对立。 现在因为将军有救治之恩,百姓还能忍耐的住,再过一二年,或者二三年。 我只听过报一时之恩的,从没有见过报一世之恩的。 更如他今日分的鱼块小了,明日房子漏水,后日衣服破了,种种下来,都会怨言官府分配的不好。 这些隐患如果各地视而不见,不加以纠正,等后果显现时,则为时已晚。” 好久。 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这般率性而谈了。 唐清安听完郑永廉的话,沉思了起来,一时间分不清好坏。 “如你所言,把地分给百姓,再从中收税,垄断盐铁等大额物资获取利润。 我按照你的思路算了一番,百姓同样是困苦,而官府所得却比如今要少了许多。 而各地辽民还在投奔,如此下来,岂不是也是照旧吗。” “属下提供的思路,虽然不能解决所有困难,但是可以缓解一二,至少,百姓的衣服破了,不会再埋怨官府。 而且将军多年前,不也是提过,日后也要分田亩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把此事先归纳一番。 然后把章程告诉百姓们,让百姓们有个期望,不至于绝望。” 郑永廉说完,见将军没有继续问话,低下头安静下来。 分田。 肯定是要分的。 郑永廉所言之事,其实冯胜之,顾应时都有过顾虑,那就是随着人口的增多,官府的能力跟不上。 不过因为如今的模式,能获得更多的物资。 所以就视而不见了。 但也正如郑永廉所言,矛盾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就不存在。 日积月累下来,日后反而容易引起更大的麻烦。 “分田之事,需要慎重,不然一个闹不好,反而引起骚动,凭白添乱。” “既如此,那更应该召集各地官员,重视此事,解决此事,视而不见绝对不是办法,而是懒政。” 听完郑永廉的话,唐清安不在犹豫。 留了郑永廉在将军府办事,让他这段时间拿出个章程来,一边召集各地官员。 半个月后。 各地主官都汇聚到金州。 “金州有的民户,已经为我们屯田四年了,三年的也不在少数,不能再如此对待他们。” 朱文,顾道初,戴国伟,陈恒……这些一地主官,已经事先得到通传。 因此听到将军的话,众人并没有意外。 人们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张达基,张达基目视前方。 “分田这件事,需要慎重。” 朱文首先说道。 “分田的事情,我极为支持,但是这件事太大,一定要事先想个妥当的方法,不然好事反而变为了坏事。”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都不反对。 “我先说个大致的意思,在座各位都勘酌一二。” 正如朱文所言。 分田是好事。 但是怎么分,一个处理不好,反而怨声载道,引起百姓的不满。 唐清安拿起手中的册子。 这是将军府的官员们沟通后,做出来的方法。 “金州为官府屯田七年以上者,每户分田十亩,军中服役七年以上者,其家再多分田五亩。 渔户,匠户先不提,把大头的民户解决掉。” 每户十亩。 不多也不少。 众人心里有数了。 不提奴儿干司,整个辽东官册上的额田就有近四百万亩地,隐田谁也不知道有多少。 因为没有统计过。 金州的额田最多,有此地地利的原因,但是沉辽土地肥沃并不比金州差。 不过是因为金州靠近登来,山东运送物资到辽左,都会到金州,因此此地和其余各地不同。 所以隐田少,额田就多了。 而其余各地远离山东,所以额田少,隐田就多。 辽左西北一带的土地是精华之地,额田有两百余万亩,隐田只会多不会少。 辽左不同于内地。 辽左只有军户,是没有民户的。 实际上,辽左也有民户,但是官面上不称为民户,准确的说,没有记入户。 虽然如此。 这些户口,实际中还是归各地卫所管理。 辽左一户少则四五人,多则十余人。 因为没有统计,谁也无法肯定,所以又可以按照平均一户七人算,也可以按照一户平均八人算。 甚至可以按照一户平均九人算。 辽东五百万人,算作六十余万户,也就是说,一户平均十亩田,当然这是理论的数字。 而实际又会和理论有天壤之别。 世袭的卫所,世袭的官。 一卫所世袭的千户,副千户,百户,总旗,卫所里的仓库大使等官,不算小旗,合计近两百人。 辽东二十五个卫所,十一个所。 世袭的武官大概七千余人,这些武官的家族开枝散叶,占得田不知多少。 大周承袭大明,军户也是可以科举的。 不过一户只能一人。 寻常的军户,生活都吃不饱,服役都服不完,怎么可能有余力去读书。 因此辽东的读书人,不管童生,秀才,举人还是进士,基本上都是世袭武官家族出生。 可以说,辽东的田亩,至少一半都被世袭武官占了。 才有了史料记载,军户逃往等等恶果。 所以。 将军说要每户分田十亩,如果传了出去,恐怕会引起慌乱。